第1章 跳樓的女人
二〇〇四年十月。
國慶節剛剛過完,城市裡的人們帶著假期里滯留的疲勞和懶散,回到了各自的工作崗位。街上並沒有過於擁擠的行人,各種交通工具在公路上形成一條條機械洪流在中州市的中心大橋上下交匯,然後又轉向四面八方。
大橋邊上,坐落著市區最高的建築——博碩商務中心。
天空中晴空萬里,陽光普照。大樓的福特藍玻璃牆在太陽的照射下,顯得格外有現代氣息。人行道上鋪了菱形的地轉,顏色淺淡素雅,柔和地泛著一層黃色的光芒。
就是這樣一個好天氣,卻突然下起了雨,紅色的雨。
那雨點打在行人的頭髮上,臉上,衣服上。人們用手一抹,黏黏的很有質感,沒有油漆或顏料的化學味,卻略帶點腥氣。有人驚叫起來:「是血,哪來的血?」
人們紛紛抬頭觀望。很快,大家發現在博碩商務中心的頂層矗立著一位白衣女子,滿頭長發讓風吹起不停飄散,手腕處噴出的鮮血雨一樣灑落,就像觀音大士用楊柳枝向人間普降甘霖。
接下來,人們又看到,那女子向前邁了一步,在眾人驚呼中如流星隕落般重重摔在商務中心二樓伸出的平台上。
時間很快來到第二日,牆上時鐘指向二十二點整。
1708號辦公室里除了正在加班的陳百再無旁人,時鐘嘀嗒的聲音在空曠的房間內格外清晰,窗外時不時傳來呼嘯而過的汽車聲。照明燈大部分關著,只留下陳百座位區域上方的一盞還亮著,讓這塊小小的工位被一大片幽暗包圍著。
陳百正坐在電腦旁,手指敲得鍵盤啪啦作響,他正修訂一個項目報告,還差最後一步就快要完成了。陳百是一家廣告公司的技術員,剛剛過完自己二十五歲生日。他個子不高,長著一張沒有太多稜角的臉龐,五官分佈均勻,只是因為連續加班,眼圈周圍隱約有些發黑,倒是頭髮烏黑油亮,映襯得人還算精神。上身穿著一件藍色雞心領的薄毛衣,下身穿的休閑褲的也是淺藍色的,這種上下一碼色的搭配顯得有那麼些許滑稽。很明顯,他不是那種讓女孩子一見傾心的帥哥,卻能給人一種親切溫和的感覺。
一陣風吹過,把他桌上的一沓文件掃落在地。陳百皺了皺眉,並沒有立即拾起文件,而是站起身,走至辦公桌對面,把窗關上,然後他被窗外的景色吸引住了。夜幕下,城市褪去了白晝的喧嘩,取而代之的是燈光閃爍,通體透明。五光十色的霓虹燈,千姿百態,讓人有置身海市蜃樓錯覺。
陳百所在辦公室正是博碩商務中心的十七層,昨天上午一個女人在頂樓先割脈自殺后跳了下來。女人經過他那一層時,他正端著一杯茶,向外眺望。突然一個白乎乎的影子從眼前閃過,嚇了他一跳。陳百把頭貼過去,剛好看到那個女人睜著雙眼正往上看,兩人對了個眼。陳百心裡一哆嗦,忙又縮了回來。他回頭看看周圍的同事,都在各忙各的,沒人注意到窗外發生過什麼。
那女人一身白衣,後背著地摔在商務中心二樓的平台上,鮮血卻沒有流出多少,可能是在樓頂已經撒得差不多了。她一心求死,竟為自己的短見設下雙重保險。
現在,平台上的屍體早已被抬走,血跡也已經沖洗乾淨,一切都恢復原先的樣子。
陳百喜歡這麼向外張望,看上去像在欣賞超大屏幕的電視。
但自從與白衣女子對視一眼之後,他就心緒不寧,有種奇怪的感覺總是籠罩在他的心頭。因為那個女人的臉,他似乎在哪裡見過,卻又不同於普通的似曾相識,就像是有什麼東西被封印在腦海一處很深的地方,突然電光石火地閃現了一下。
這時,一個身穿白色短上衣的女人出現在他的視線範圍內。
那女人從大樓拐角的黑暗裡走出,停在的人行道上,街燈照出了她大致的樣貌身形。從衣著上看年紀不大,深紫色緊身牛仔褲勾勒出腿部曲線,烏黑濃密的頭髮遮住了她的臉,遠遠瞧去,微露著些許白皙的頸項,與下巴共同勾勒出一條優美的曲線,透著秀美恬靜。
陳百目不轉睛地盯著女人看,有些好奇這麼晚了,一個女人獨自來這裡做什麼?
女人抬起胳膊,放在胸前,翻動了一下,似乎在用雙手做出了什麼手勢,但陳百看不到,接著女人便像尊雕塑默默地立在那裡,一動不動。
陳百滿臉狐疑。
此刻,他腦子裡多個念頭如走馬燈一般輪流閃過——眼前的女子跟昨天跳樓而死的女人有什麼關係?是不不是她的親戚或朋友過來祭奠?可是卻又沒有擺上鮮花,燒送冥紙。她做的是什麼手勢?有什麼意義么,難道是什麼習俗?而後一個更加匪夷所思法進入了他的腦海:這個女子會不會就是昨天死去女人的魂魄,去往黃泉的路上,又返來祭拜一下自已肉身隕落的地方。
陳百腦子裡浮現連篇了一陣,眼前也變的空洞,等回過神來,赫然發現那女人正抬頭朝他站立的位置盯著看,雖然離的太遠,看不清面容細節,但依稀能辨認出正是那個自殺女人的容貌,並且他感覺到對方冷森森的目光也正射向自己。陳百猛的一驚,想起自己辦公室正亮著燈,那女人必然能看到自己映出玻璃的身影。他下意識的後退了幾步,把自己隱入房間內,心臟砰砰地跳。
忽然,耳邊猛的響起一個機械而古怪的歌聲,在辦公室靜謐的空間撕出個裂痕,陳百又驚了一下。他連忙伸進口袋,拿出正唱得陶醉的手機,按下接聽鍵。
「喂,老陸嗎?我馮大奇。」一個熟悉的聲音傳來。
馮大奇是陳百以前的同事,總經理的司機,後來自己辭職出來,買了輛捷達跑出租。陳百跟他關係不錯,經常蹭他的順風車坐。
「靠,老李呀,有事嗎?」他們互相稱呼總喜歡在姓前面加一個老字,以示親近。
「你在哪?在公司嗎?我就在你公司附近。」電話那頭的聲音有些走調。
「我在公司,有個報告要趕出來。你幹嗎呢?」陳百有點納悶。
他不經意看了一眼外面,咦了一聲,那個白衣女子不見了,人行道上空無一人的。
「你在公司等著,我一會兒就過來。噯媽呀,我實在開不動了。」語氣有點急促,說完掛了。
馮大奇祖籍遼寧,全家搬到中州市很久了,平時都說普通話,但說快了,就會冒出那麼一兩句東北話。他與陳百因啤酒燒烤扯閑篇成友,經常下了班一起喝酒聊天。
陳百放下電話,回到桌旁,拾起地上的文件,磕一磕再摞整齊,坐下繼續未完成的工作。剛打了兩個字,忍不住又去想那個女人。他可以稱得上是一個富有探索精神的人,小時候曾因熱衷研究男女身體構造的不同,而勇闖女廁所。也曾經為了證明一則傳言,獨自手提一支手電筒鑽入狹長的廢棄防空洞,儘管出來以後褲子已然濕透了。平日里有些什麼稀奇古怪的事,更是喜歡追根究底。
女人的神秘舉動再次大大激發了陳百的好奇心,而那路燈映襯下的動人身姿也讓他有些浮想聯翩。他手指在鍵盤上敲敲停停,半天沒打出幾個字,於是索性側過身子靠在椅子上胡思亂想。
正想著,眼角餘光掃到公司靠著走廊一面的磨砂玻璃上似乎有一個古怪的漂浮的影子在移動,轉眼便走出視線。
有人來了,是馮大奇嗎?陳百從椅子上站起,走上去打開門。
走廊上空晃晃的,只有天花板上的白熾燈泛著青光,不曾有半點動靜。陳百有點懷疑自己是否真的見到過有人影經過。
他張望一會,這個狹長的走廊空間讓他感到心慌,於是轉身回屋。
正要關門,身後傳來一種異樣的感覺,彷彿有什麼東西正在接近。他剛要回頭,一隻瘦長冰冷的枯手就搭上了他的右肩。
陳百頓時頭皮發麻,一動也不敢動。背後一個聲音叫著:「老陸,別關門,是我。」
聽到這個聲音,陳百本來被吊懸在半空的魂靈馬上又落回了身體里。
他轉頭盯著面前一個瘦高個子,滿口黃牙的男人說:「你個混蛋嚇我一跳。先說好,一會順路送我回家。」對方不置可否,悶頭往辦公室里走。
馮大奇表情有些怪異,帶了點疑惑和驚惶,細長脖子中間的喉結好笑地上下聳動,上來一屁股就坐在面前的椅子上,然後掏出盒白沙煙,取出一隻點上,猛吸了兩口。
陳百倒了杯開水給他,問道:「出了什麼事,這麼緊張,撞車了?」
「滾蛋,撞什麼車呀,你個烏鴉嘴。」
馮大奇一臉晦氣地白了陳百一眼,接過來水杯喝了兩口,在水溫作用下,灰白的臉色顯出一絲紅潤。他舔了舔嘴唇,開口問了句莫名其妙的話:「你昨晚在電視上看本地新聞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