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四 蛇神
剛出來的夏涼安還有些懵懵的狀態,她朝巷口外探出身子瞅了瞅匍匐在祠堂前的人群,才緩過神來現在的情況。
她沒有浪費時間詢問黎易自己不在的這段時間裡發生了什麼,便直接照著黎易的要求靜下心來集中精神,與榮麗媛一塊豎起耳朵認真聆聽跪倒在祠堂內外的村民們口中的低聲念祝。
村民念祝的聲音很輕很輕,是近乎只有說話的人自己才能聽到的自言自語,甚至有些語焉不詳:
「幽幽搖曳,寂寂無蹤……」
「盈盈似水,煌煌若陽……」
「……昭昭兮,青花烈烈晃天光……」
「……渺渺兮,煙雲茫茫弋巴蛇……」
夏涼安的眉頭緩緩舒展,本來有些疑惑與警惕的情緒在不知不覺中變得平靜,這些晦澀又清晰的字句彷彿不是通過耳朵聽到,而是直接在腦海中響起,奇妙的音節帶來一種難以形容的怪異感覺。
廣、大、深遠、浩瀚、渺小……她能想到太多辭彙來形容回蕩於自己心靈與腦海之間的感受,卻都無法完全概述。
隨著聽到的形容詞越來越多,一副畫面漸漸在她的心中勾勒成形:
那是一片海。
那是一片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的海面,平靜得就像是一面扣在地上的鏡子,雖然不知道這鏡子舔起來味道是咸是淡,夏涼安潛意識裡便覺得這是一片「海」,而不是湖。
海水澄澈通透,阻光度幾乎沒有,能直接透過水體看見海面之下縱橫蔓延的龐大植物根系系統,乍一看還會覺得這片海洋是一塊內外都布滿了裂紋的通透玻璃塊。
一朵沒有葉子的巨大花朵靜靜漂浮在水面中央,往水下延展出一條條粗壯的根系,如一隻只把頭冒出水面的水母在慵懶地伸展自己的無數觸鬚。
明明一片空曠的海面上沒有其他參照物,明明與那佔據整片海洋的龐大根系比起來只是冰山一角,夏涼安仍覺得這朵花很大,至少有三個自己那麼高。
腦海中,虔誠的念祝聲仍在幽幽交響,一條條信息無端浮現出來,映在她的腦海:
池中有青花,有36片花瓣,有72條主根,有1條神蛇,有108顆未結出的種子……
巨大的花朵靜靜漂浮在水面上,含苞待放,只是注視著那脈絡分明的花瓣,安寧而幸福的感覺便充盈了自己的整個胸腔,有溫暖的熱流撫過面龐。
恍惚間,她彷彿看見一條長著角的巨蛇在海面之下來回遊弋,美麗的鱗片光彩熠熠,纖長的身體以舒緩優雅的姿態蜿蜒穿行在青花的72條主根之間,似乎在等待著什麼。
它在等待什麼呢?
在等待青花開放?還是在等待種子成熟?亦或者……
一個個想法在心中浮現,夏涼安好奇地注視著那個游弋於錯綜複雜的根系網路之間的龐大身影,只覺心中一片寧靜。
忽然,這片沒有一絲波瀾的平靜海洋,搖晃了起來。
她看見自海洋的最深處升騰起了一片薄紅的血霧,自上而下迅速染紅了大片的水體。
浸泡在血水中的一片片根須迅速枯萎碎裂、一條條主根扭曲畸變,原本生機勃勃的根系網路變得陰森詭譎如童話中的黑森林,枯瘦彎曲的末端結構便是魔鬼的手杖。
夏涼安看見海面上那尚未開放的花瓣脈絡也變成了血色,一朵青花散發著妖異的光,海面之下的巨蛇停止了無休止的游弋,如寶石一樣流光溢彩的美麗鱗片已經沾滿了血絲,
變得黯淡無光,彎曲的長角亦轟然斷裂,墜入無底的深海。
海中響起了痛苦的嘶鳴,海上掀起了驚濤駭浪,連帶著她的意識也跟著一同搖晃,無數的虔誠祈禱與低聲呢喃仍在一刻不停地匯入這裡,讓場面變得越發混亂。
無數扭曲的根系伸出水面胡亂揮舞,一條披掛著腐肉與殘皮的森森白骨攪動著波浪,縈繞的薄紅霧氣中,唯有血腥與瘋狂。
朦朧之間,似有一雙手緊緊掐住了夏涼安的肩膀。
一個熟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輕柔如情人的耳語:「你怎麼在哭呢?」
她睜開眼睛,滿臉都是縱橫的血淚。
「瘋掉了,全部都瘋了……青花瘋了,蛇神瘋了……連海也死掉了……」
「青花?蛇神?」
黎易輕輕扶著夏涼安的肩膀,好讓她的身體不會脫力軟倒下去。一旁,臉色蒼白的榮麗媛已然顧不上身上華美的衣物,倚靠在牆邊用一張血跡斑斑的濕巾擦拭著自己的臉頰。
梅友乾不動聲色地舒了口氣,同時分心注意著街道對面,站掛著紅燈籠的門口的紅衣少女。
他們的想法沒有錯。
村民們所呢喃的話語確是蘊含著某種詭異的含義,作為普通凡人的黎易只是稍微試圖聽一聽便感覺頭痛欲裂,無法再聽下去。
梅友乾與榮麗媛這兩位升格者得以較為完整地聽完了一整段念祝。夏涼安的情況則更為特殊,她是聽到一半才承受不住的,好像在幻想中見到了什麼恐怖的事物。
「你們聽到了什麼,還是看到了什麼?」黎易問。
梅友乾也知道此時互相交換信息還是必要的,沉吟片刻之後說道:
「我聽見人們在讚美一位神明,那是一條巨大的蛇神。
它升騰在雲朵間、它盤踞在山林里、它代表著變幻無常的天氣、它預示著人與自然的關係。
它用長角拓開大地鑿出河流水脈,它用身上的巴紋呼喚風調雨順,為這片盆地帶來了滋養與豐收。」
榮麗媛將血跡斑斑的濕巾仔細疊好放進口袋裡,也說道:
「我看見一場暴雨毀掉了良田,貫穿盆地的水脈洪水泛濫,村民將這段顆粒無收的飢荒歲月當成了上天的懲罰。
一位老村長自稱自己蛇神託夢,瘋瘋癲癲地跑進了大山深處,最後在山裡發現了一棵被雷劈焦的奇特古樹。
他讓村裡的木匠把扭曲的樹榦雕成了蛇神的樣子,把樹根雕成了承載著蛇神的並蒂蓮寶座,把蛇神與蓮花一塊放在宗族祠堂里年年祭拜。
自那以後,何家村重新風調雨順了。」
夏涼安的反應則要更激烈,她的肩膀微微顫抖,眼神飄忽不定,一直無法將精神狀態穩定下來,只是死死攥著黎易的袖子重複著瘋了瘋了全都瘋了的話,甚至難以交流。
「你沒事吧?」黎易輕輕拍拍她的臉。
夏涼安抿緊嘴唇,肩膀的顫抖變得愈發劇烈了。
「……」
不對。
察覺到異常的黎易試著將夏涼安那雙攥著自己衣袖的手拿開。
這個原本嬌滴滴弱兮兮還有些憨憨的姑娘,在此刻卻爆發出了難以想象的詭異力量,她的指節死死掐住布料,任憑黎易怎麼扳動也沒有鬆開哪怕一絲。
因為用力角度的緣故甚至有幾根手指的指甲都被衣料帶地往後翻起,甲縫間溢出玫紅的鮮血,順著指節滴滴答答。
饒是如此,她的手仍然沒有鬆開。
忽然,黎易不知想到了什麼。
他不再試圖鬆開夏涼安的手指,轉而抓住了夏涼安身上的自己的外套,將兩隻袖子往上一擼,露出了兩條潔白纖細的小臂——本該是這樣的。
夏涼安的膚色很白,比常年宅在家裡當富太太的的榮麗媛還要雪白細膩一些。
然而當黎易擼起她的袖子,將這樣白皙美麗的肌膚暴露在空氣中時,一起露出的還有如寄生蟲般密密麻麻爬滿了兩隻手臂的密集鱗片。
黎易只覺頭皮發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