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章 童年
一條西江向東流,輕洗少年喇叭灘;
不見故鄉舊炊煙,夢裡才迴路家灣。
林錦南與劉梅洪安山巧遇,二人在錦瑞酒店相聚一晚,用自己應該有的方式延續了真情,她又不辭而別。生活看似歸於平靜,卻在他心中憑添了更多的愁緒,他當然明白她的心思,所以幾天後就算知道她已返回上海也不能去找她。
無情未必真男兒,他的內心卻好久都不能抹去那份牽挂和念想,隔三岔五的獨自開車回到已被城市擴張完全改變了舊貌的老家路家灣,坐在江邊那整齊漂亮的花崗石欄杆上,對著靜靜流淌的西江水,滿腦子的童年、少年以及許許多多青春成長的點點滴滴……
西都,西華省省城。這是一個交通發達、人口眾多的大都會,自古即為中國西南政治、經濟與文化中心。西江、北河這兩條西都的母親河,像兩條鑲嵌在富饒平原上的銀練穿城而過,形成了飄逸的y字形兩江環抱,而古老的西江將老城區一分為二到達城東臨江樓後來了個華麗轉身,以近90°的角度右折向南,在西都南郊路家灣與北河匯流,穿州過縣直達樂州三江融合匯入長江東流而去。
西江、北河同根同源,都來自鄰省四川著名的都江堰水利樞紐岷江分流。2000多年前,李冰父子的曠世治水之舉,造就了舉世聞名的四川都江堰水利樞紐工程,至今仍惠及民眾萬千,恩澤一方富饒平原。詩聖杜甫有詩為證:窗含西嶺千秋雪,門泊東吳萬里船……
公元1973年8月一個炎熱的下午,驕陽似火,西都南郊順西江而下一個叫路家灣的江岸邊,四個光屁股男孩陸續從江水中爬上江岸來懶散地躺倒在緩坡草地上。其中最小的約莫6歲左右的一個男孩捂著咕咕直叫的小肚皮說:
「萬平哥,我餓。」
「萬平哥,我也餓。」
大一點的男孩一骨碌翻身坐了起來:「我還餓呢!上次我把家裡的米偷出來我們煮竹筒飯,也不曉得咋個被我媽知道了,我爸把我狠狠打了一頓,不信你們問衛東嘛!」
突然,另一個叫衛東的男孩指著江對岸的那一大片鬱鬱蔥蔥的玉米地,悄聲叫大家圍到面前低聲說到:
「要不這樣,鋒子你回家拿洋火,順便抱兩個引火的草把來;南娃兒你順江岸邊揀點樹枝幹柴,順便給我們放哨,我和萬平游過江去掰點玉米棒子過來燒烤著吃。」
年紀最小的江鋒一下子跳了起來:「要得、要得!燒玉米棒子最好吃了,我穿上褲子馬上就回去拿洋火。」
商量好后馬上行動,萬平與衛東下水前又叮囑到:「南娃兒,你機靈點,邊撿柴邊盯到對岸有沒有大人來哈!一看見有人就吹口哨通知我們,曉得不?」
「嗯!嗯!我曉得,我曉得。衛東哥你們小心點哈!」
說著兩個大一點的男孩扯下褲子上的布條褲帶拴在腰上下到江中向對岸快速游去。
林錦南邊撿江邊的干樹枝和一些沙土裡的爛柴,一邊緊張地看著萬平哥和郭衛東遊過江中心漸漸靠近對岸。他乾脆爬上江岸邊抽水泵房的平頂上,緊緊盯著對岸那邊,直到萬平與衛東爬上對岸飛快地鑽進了那一大片玉米地里。
就在這時,一聲大喝在錦南身後響起:「南娃兒,你爬那麼高去幹啥子?!快下來!」
錦南嚇了一大跳,回身一看,原來是村裡的民兵排長大毛伯伯和知青民兵科娃押著勞動后的「四類分子」們從江岸上回村裡去。
他一邊回答,一邊趕緊順著大鋼管從水泵房頂上滑下來。看著背著槍走遠的大毛伯伯和知青科娃,他心裡邊嘭、嘭、嘭直跳。
等到江鋒從家裡拿了火柴並抱了兩個草把回到江邊來,他們兩個吃力地搬了幾塊大石頭圍在一起,又將中間的沙土刨出一個窩狀,然後焦急地望著江對岸。
終於,光著身子的劉萬平和郭衛東從江對岸上游約5、60米的玉米地里鑽了出來,順著江岸飛快地滑入水中向這邊游,等他們游到江這邊爬上岸來,「哇塞!」萬平哥腰上捆了6包,郭衛東腰上也捆了5包。
錦南與江鋒趕快上前幫他們解下來,可不知道東哥是咋捆的,棉布褲帶打成了死結,捆得又緊,怎麼也解不開。
沒辦法,萬平哥摸出衣服里的小刀小心地把衛東腰上那條濕漉漉的褲帶割斷才把玉米包解下來。這時候,錦南叫萬平哥和東哥先去江水中洗一下身上的泥土再把衣服穿上。江鋒則扯開一個草把放進他們砌好的土灶,擦了三根火柴終於把火點燃。
林錦南選了8包老一點的玉米棒把幾層殼撕掉后扔進了火堆里,慢慢加柴並不斷用樹枝條翻動著火堆里的玉米棒子,直等到把柴燒完了,萬平哥又過來把柴灰刨來把玉米棒全部蓋住。這時候,一看江鋒大家都笑了,他娃早成了一個「小花貓」,嘴角流著口水可憐兮兮的說:「萬平哥,熟了熟了,可以吃了吧?」
直到又過了十來分鐘,萬平才撥開柴火灰,一根一根地把燒得黑黃黑黃的玉米棒抓起來扔到兩塊大石頭上晾著。幾個小孩可著急了,一人一根拿在手上不停地吹氣、拍打著,邊拍打邊啃,那味道別提有多香了!
等他們四個風捲殘雲般「消滅」了8根燒得半焦半糊的玉米棒,打掃完「戰場」后,萬平哥說:「剩下的3根玉米棒咋辦?肯定不能拿回家,拿回去說不清楚非挨打不可。」
衛東說:「要不這樣,南娃兒你把這三包玉米給黎爺爺拿去,就說你媽叫你送過去的,反正你家地里也栽有玉米。」
萬平說:「要得、要得。另外,你們回去各人嘴巴閉緊點,千萬別讓家裡知道今天的事哈!」
幾個小孩都拚命點頭答應著。
西邊的太陽快要落山了,他們幾個也收拾著準備回家。郭衛東跑去摘了兩張南瓜葉把剩下的3包玉米裹上遞給南娃兒,錦南接過後與江鋒先爬上江岸往家裡走。
黎爺爺是個五保戶,就住在林錦南與郭衛東他們大院子斜對面的兩間瓦房裡。錦南和江鋒把玉米棒交給黎爺爺就要離開,黎爺爺當然高興了,抓了兩把炒胡豆追著塞給林錦南和江鋒並囑咐到:「南娃兒,回家代我謝謝你爸爸媽媽哈!」
回到家一夜無事,第二天上午郭衛東又帶著妹妹郭曉秋像往常一樣從後院跑到前院來,和林錦南一起圍坐在葡萄架下的石桌上做暑假作業,還有幾天就要開學了。
偷吃玉米棒子這只是比較「經典」的一次,他們這幫半大小子吃不飽啊!正在長身體,「蟯蟲」太厲害,偏偏還遇上這麼個時代,膽子大一點、調皮一點,相信從那個年代過來的人都能理解是不是?往日里偷偷去地里扒別人家的蘿蔔、刨別人家的紅苕等等不是兩次三次,只是一次都沒被抓住而已。特別是郭衛東,去年春節前從家裡「偷」臘肉,那時候家裡都窮,他家裡仗著父親是公社供銷社主任,大著膽子也就做了小塊小塊共5塊臘肉,吊在煮飯的灶門上方每天做飯的時候煙火熏著。嘴饞的郭衛東那才不管呢,看看家裡大人們都不在,搭根板凳站上去用菜刀割下小半截臘肉塞進包里。他也不笨,害怕爸媽發現,走之前還伸手進灶膛將鍋底灰摳了些抹在吊在上面那臘肉新鮮的刀口上。不過,他這小兒科那裡瞞得過他媽媽的眼睛,人家連家裡鹽罐里有多少鹽、米缸里有多少顆米心裡都有數,何況天天算計著過年才能吃的臘肉!
結果,下午顯擺似的煮竹筒飯招待幾個小夥伴,剛在錦南、江鋒他們面前提完虛勁,內心忐忑回到家的郭衛東,一進家門就被他老漢兒郭大志擰著耳朵給收拾了一頓,還是同院子林錦南的父親聽著他娃凄厲的慘叫聲,趕忙奔過去拉開他父親方才給他解了圍。
在這裡,有必要先介紹一下這幾個小調皮的底細和家庭。
林錦南,剛滿7歲。在家裡排行老三,有兩個哥哥和一個弟弟。大哥錦東、二哥錦西,弟弟當然就是錦北了。他父親林世謙在中科院西都分院山地所上班,是地道的工人階級。媽媽是西都近郊的農民,這是一個新中國70年代典型的工農結合家庭,父母生育了他們四個兒子,有點文化底蘊的父親以東、西、南、北給他們取名,他們沒問過,也不清楚父親以這樣的方位詞給他們取名有何深意。
劉萬平今年快9歲了,住在公路那邊鄉政府隔壁的糧站里,他父親劉昌林是糧站的站長,媽媽李紅在供銷社上班,拿現在的話來說就是雙職工,那個年代,這樣的家庭算條件較好的了。他有個哥哥劉萬安已讀小學5年級,還有個妹妹叫劉梅,今年才6歲多馬上就要報名上學。
郭衛東與林錦南住在一個大院里,錦南他們家在前院,而衛東家在後院。他今年8歲,父親郭大志在供銷社當主任,算起來是萬平媽媽李紅的領導,他又與萬平是同班同學。他媽媽洪元英和錦南的媽媽一樣就在家務農。衛東有個哥哥郭衛國已讀初一了,他也有個妹妹叫郭曉秋,今年也是6歲。
年齡最小的江鋒他的家也不遠,都是一個生產隊,就在西華大學圍牆邊,到衛東與林錦南他們大院子也就200來米遠。他和林錦南是小學一年級的同班同學,媽媽蔡文秀是村裡的婦女主任,父親是部隊上的,錦南他們很少見到江鋒他爸。江鋒有個姐姐江雪琴比他要大好幾歲,皇帝愛長子,百姓愛幺兒,所以他爸爸媽媽總把小江鋒當成寶貝似的。
林錦南家所在的地方原是一個恢弘氣派的大院落。聽他父親講,應該是解放前一個姓李的大戶人家的老房子,解放后李家頑固跟著國民黨殘餘勢力對抗人民解放軍建立人民民主新政權,被人民政府鎮壓后其房子被政府沒收分給了林姓、陳姓、唐姓、郭姓、高姓和劉姓等好幾家貧下中農。後來,幾家人的子女結婚分家又在前院後院分別配建了一些房子,實際上現在這個大院內共有九家人。
錦南家在前院左側3間正房加上後來靠圍牆配建的兩間,大院中間唐、劉兩家正房之間留了一個直通後院的過堂,而郭衛東他們家就在後院東側的那四間正房。
別看九家人擠在一個大院內,可大家相處得非常融洽。反正錦南記事以來,大院里就沒見過吵架、打架鬧糾紛的事情發生,現在的人可能想不到,那些年自己出門完全可以把家裡的門鑰匙放心交給鄰居,家裡其他人回來到鄰居那裡拿鑰匙就能開門,哪像現在一些小區樓過道里「住在對門五年不相識」!那年春節前錦南幺爸去當兵,大家還湊份子搞了一個隆重的歡送「宴會」呢。
大院的大門很是氣派,典型的明清建築風格,兩扇對開木門又厚又重,開關大門時很遠都能聽到那吱呀、吱呀的聲音,只是門上的銅飾、鐵環、壓條等早在那些年大鍊鋼鐵時被取下支援國家「趕英超美」,換之以木閂了。林錦南的父親還給他們幾兄弟說過,大門原先有一道又厚又高的楠木門檻,前些年也被取下作了新開渠上的便橋,一則是生產隊里的小孩們去紅旗小學讀書方便,二則取了那大門檻,也便於院內自行車、雞公車和架架車進出。
錦南他們這個大院離西江就60來米遠,西江在此拐了一個彎,因此這段江面比其它地方要寬了許多,應該在120~150米寬左右,江水不深不淺,簡直給少年林錦南他們這些男孩子造就了一個夏日的戲水天堂。
小時候錦南就曾問過父親一個自己始終沒有想通的問題:老爸,我們這個江灣里,兩個村子21個生產隊,從臨江橋到下游西昆鐵路橋都叫路家灣,少說都有1000多家人家就沒一家姓路的,咋個會叫路家灣呢?
父親林世謙摸摸腦袋硬是回答不出來,加上郭衛東和江鋒也在邊上湊熱鬧也想搞明白這個問題,一來二去把正在葡萄架下織漁網的錦南父親問得不耐煩了,乾脆編了一個答案敷衍幾個小朋友:可能很早之前這裡住著許多姓路的人,後來經常漲大水,姓路的人家就搬走了。
錦南和江鋒似懂非懂就又追著問了一句:「那他們搬到哪兒去了呢?」
「啪、啪!」兩個小腦袋各挨了一巴掌:「滾!老子咋曉得他們搬哪兒去了!」
小孩子好奇,總想弄清楚一些千奇百怪的問題,但不是什麼問題都有答案的。所以,直到現在,誰也沒有搞清楚,江灣里一家姓路的都沒有,為啥偏偏叫做路家灣。
林錦南他們那兒的田野中有好幾個大院,掩映在大片竹林的翠綠中,幾家院落共有一條幾十米長的機耕路與「六三」公路相連,對面那一大片地九十年代建絲綢廠時全建成了一通一通的大車間房,而在2010年時又開發成了大片的高層住宅小區。
林錦南和劉萬平、郭衛東以及江鋒最是要好,拿當地的話來說就是「毛根兒朋友」。幾家孩子父輩的關係本就不錯,再加上幾個孩子都在紅旗小學讀書,而且早就結成了「死黨」,不說成天形影不離,可以說不是親兄弟而勝似兄弟。
那年代還沒有實行計劃生育,大部分家庭生養的孩子都比較多,像一家三個、四個孩子的家庭比比皆是,甚而五個、六個、七個孩子的家庭也多得很。比如他們村的王村長就有9個子女,大的都要結婚了,小的還在穿開襠褲、橫著手揩鼻涕!更有甚者,村頭的孫大英婆婆竟有7個兒子5個女兒,叫人的時候懶得叫名字,直接叫九兒、十一、十二趕快回來吃飯嘍!現在想想都可怕,可在當年孫大英可是被大家公認的英雄媽媽哈!
在錦南的記憶中,自己還要小一點的時候,每天早上父親上班去了,生產隊的張二娘提著榔頭去敲響掛在江邊那棵大皂角樹上的一段鋼軌做的「鍾」,鐺、鐺、鐺,響亮的鐘聲里,母親及院子里的大人們就在隊長陳萬福的大聲吆喝中下地幹活,兩個哥哥也背著書包上學去了,他和弟弟起得晚一些,一人一碗母親留在灶台上的面籽稀飯,那時候沒有幼兒園,大院里的郭衛東兄妹、那邊院子的李秋、張紅英還有江鋒等,有時候公路邊的劉梅、陳紅玉她們也過來,七八個孩子就攏在一起滾鐵環、摔紙煙盒、跳房等玩得不亦樂乎,最有趣的就是學著大人掄鋤開荒,種菜澆水。再就是捉迷藏、辦家家,最經典就是我當爸爸、她當媽媽,你就當我們的娃娃,搞得不亦樂乎。古詩人范成大詩云:「晝出耘田夜績麻,村莊兒女各當家;童孫未解識耕織,也傍桑陰學種瓜。」活脫脫直如當時寫照。
特別是他們四個鑽到一起,那是掏不玩江邊樹上的鳥窩,捉不完河溝里的泥鰍魚蝦。冬天撿樹枝烤火煮竹筒飯,夏天路家灣的江岸邊就成了他們玩水的天堂。
他們還有一個好去處,那就是順江邊往上遊走不到300米,小江鋒家的隔壁,西都著名的臨江樓公園。
這臨江樓公園不僅在西都很出名,就算在全國都很有些名氣。裡邊的竹子喲,簡直不擺了!高的、矮的,大的、小的,粗的、細的,遮天蔽日、翠綠一片又一片。好些人說公園裡的竹子有300多種,也有人說有500多種,可惜去玩的人都沒有數清楚過。長大后萬平、衛東、錦南和江鋒都很少去,但小時候他們總是想進就進、想出就出,帶把小刀去「偷」竹子,粗的拿來煮竹筒飯,細的、柔性好的做釣魚竿,從沒被抓住過,也從沒出過門票錢,可以說就跟他們的後花園似的。
公園裡除各具特色的竹子外,還有著名的聽濤井和觀江樓。整個公園足有幾百畝,兩面臨江(西江穿過西都城區后在此轉了一個近90°的彎折向南緩緩而去),西鄰西華大學,南屆他們臨江村的田土農舍。
幾百年前公園在江岸的轉彎突出點建了一座高二、三十米、五層的亭樓,當時的西華學政史將之題名為「觀江樓」。記得某文人在該樓底層右柱上書有一上聯:觀江樓、觀江流,觀江樓上觀江流,江樓千古,江流千古。幾百年來無人對出工整下聯,曾有人以西都城西北郊的一口叫透月的古井應出過一幅比較恰當的下聯:透月井、透月影,透月井水透月影,月井萬年,月影萬年。平厭對了,但詞義境界不足。所以記憶中的觀江樓底層左柱一直都是空著的,不知現在有人對上否?
經歷過那個年代的人都清楚,那些年有許許多多的事是叫你、錦南和江鋒他們這個年紀不懂、也是無法理解的。
比如說吃的方面。相比其他普通農家,林錦南他們家還算好一點的,畢竟他父親是單位上的人,每月有固定的工資,可以拿著糧油本按時到糧站領取到20多斤大米和18斤麵粉。但他爺爺奶奶體弱多病,加上他們四個正在長身體半大不小的男孩,可想而知擱在他父母身上的擔子有多重!即使加上生產隊每年分的一些粗糧、細糧,也只能勉強填飽肚子而已。爺爺身體常年有病不能下地干農活,奶奶年紀也大,幺爸17歲多一點就去當兵去了,靠錦南母親一個人掙得的工分遠遠不夠分全糧的標準,年年都得靠他父親從工資里拿出七、八十元補交給生產隊才能分到全家的基本口糧。
那時候生產隊的工分是很重要的,好些人為多掙工分都願意去城裡那些單位的糞池拉糞水回來交給生產隊澆地種莊稼。有的生產隊下任務,有的生產隊記工分。當年錦南的父親就狠下心花了40元買了一個架架車,自己動手比照著別人的方法箍了一個大糞桶,糞桶是木製卧式的,足可裝六、七百斤,固定在架架車上,大糞桶尾部有一個方形進糞口,由小桶或糞鐺從上面灌入,尾部下方有一個圓形放糞口,裝糞水時先把放糞口堵好插上插銷,灌滿后再把上方進糞口堵上,從城裡拉回來放到生產隊的大糞池裡,生產隊會計驗收後會開一張5分的工分單給你。
由於錦南父親白天要到單位上班,可為了生活、為了家庭,為了儘可能減輕一點錦南母親的壓力,父親就經常在周末或早上四、五點鐘起床,帶著錦南他大哥錦東、二哥錦西去拉糞水,一般到煙廠、牛奶場這些比較近的地方,可很多人都去這些地方,自然就有拉不到的時候。
沒奈何,他就去遠一點的自己單位科分院去拉,不是不要面子,生活所迫嘛,多幾次也就習以為常了,單位里的人倒也理解,有時候還能得到單位里那些同事的幫忙,倒頗有點近水樓台先得月的味道。
回到家一般在早上七點左右,洗臉、吃飯再騎車去上班剛好。錦南和更小的弟弟錦北很少去,後來錦南也跟著父親去過幾次,灌滿糞水后他父親肩上套根帆布帶在中間握住架架車的兩個把手掌舵當「司機」,錦南就和二哥錦西一邊一個也套上一根皮帶拴在架架車兩邊拉「飛娃」,平路和下坡還輕鬆一點,爬坡上坎可費勁了,死沉死沉的,這5個工分不好掙啊!那一年,錦南他們幾弟兄和父親一道,光早上去城裡拉糞水就60多車,掙了300多分呢。
再有就是當時生產隊養有幾頭牛和十幾頭豬,割牛草和豬草交給生產隊200斤可以計5分,所以每個星期天,幾兄弟會在母親或奶奶的帶領下去公園或江邊上割草,一天下來父親用架架車拉回去交給生產隊也能掙幾分。即使這樣,生產隊里仍有好些家掙不夠工分需要補錢給生產隊才能正常分到基本口糧和菜油。
經歷過那個時代的人有誰敢拍著胸脯說自己沒挨過餓?敢說自己每天吃飽喝足了的?!前面所寫的錦南、郭衛東、劉萬平和江鋒他們四個偷吃玉米棒啊、紅苕啊之類的這些情況可能在很多人身上都曾發生過。
林錦南父親林世謙和郭衛東父親郭大志還有一門拿手的絕活,削根楠竹片挑成梭子,買回結實的棉線在煤油里浸泡幾天就開始在院內葡萄架下飛梭走線織漁網。他們織的撒網、搬網又細密又結實,再砍幾根結實有韌性的竹子綁成骨架,套上搬網等江邊漲水時就扛到江邊新開渠入江口兩邊架上,一邊一個開始搬魚。可以說這項「副業」給當時的幾個家庭不僅僅解決了食不果腹的補充,更給好些家庭清淡的菜碗里平添了幾滴油腥,最重要的是給實在沉悶的生活中帶來了一絲歡樂。
錦南就記不清自己曾給萬平家、江鋒家送過多少次他父親在江邊搬到的魚,而每次一見到南哥哥提過去活蹦亂跳的那些大魚小魚,劉梅或者小江鋒都會高興得跳起來。就連大院對面60多歲的五保戶黎江海爺爺也不例外,只要見到他們在江邊搬魚,跑前跑后不說,還經常挽起袖子搶著拉幾網一展身手。
記得有一次錦南和父親一大早在剛漲過水的江邊新開渠入江口搬魚,一拉網,裡面竟有兩條7、8斤重的大鯉魚,父親叫小小的他用力拉住拉繩,他則打著手電筒操著舀子下到江岸邊舀魚,可那大魚網太沉了,還不到7歲的林錦南畢竟人小力氣弱,而網裡的兩條大鯉魚被拉離了水面怎堪等死,自然要翻滾跳躍掙扎,再加上父親舀魚時手扶在網邊搭上的用力,小小的錦南那裡拉得住,手一松「咚」的一聲搬網入水,兩條大鯉魚跑了不說,他父親也磕爬跟斗的被帶入了江水中。
好在父親從小在西江邊長大,水性還將就,三爬兩把游回了岸邊,差點劈手給他兩巴掌。嘆聲氣轉身把搬網重新固定好,一看舀魚的抄網不見了,穿著一身濕漉漉的的衣服又沿著江邊追著去撈舀子。
錦南的母親是個很會持家的女人,玉米粉、紅苕、麥麩面與大米、麵粉如何搭配,以保證一家人一年四季不斷頓;家裡的糧票、油票、肉票、布票等如何安排等等那是井井有條,從沒亂花過一張……
幾個半大不小、貪吃、貪油腥的男娃娃也經常搞不明白父親每次發了工資他們也常常吃不了幾回香噴噴的回鍋肉,院子里葡萄架上大大的紫紅得誘人的葡萄熟了,母親總捨不得讓他們吃,卻常常見到父母早起「偷偷」摘下滿滿一筐拿到大學門口或六方橋橋頭去賣。
終於有一天他們明白了:母親捨不得讓他們吃的那些熟透了的紫紅色葡萄,還能換回好多的油鹽、白糖還有他們的學費與文具書本……
多年以後錦南父親退休,大哥錦東還說起父母1972年帶他們第一次逛公園的事,一大家人都是意味深長。
當時大哥錦東10歲,二哥錦西8歲,錦南還不滿6歲,弟弟錦北更小。應該是父親拿了什麼獎金還是什麼的,加上第二天是星期天,又恰好是父母結婚紀念日,乾脆就「浪漫一把」。當晚父親在飯桌上宣布第二天帶他們去西都千花潭動物園看老虎、大象,剛好後院的郭衛東和他妹妹曉秋到他家還糧票,聽說之後嚷著也要去,母親就說好好好都去都去,回去先給你媽說一聲,明天早上早一點起來哈。
第二天一大早,錦南他們幾個見母親5點鐘就起來了,其實他們幾兄弟因為太興奮一晚上根本就沒怎麼睡。大哥、二哥早早穿衣起床幫母親打水、抱柴做飯,母親調了一大盆玉米粉與麵粉混在一起的麵糊,加上鹽和蔥花,難得的用了好多的菜油,一鍋一鍋的烙了滿滿一筲箕「鍋攤兒」,又燒了一大壺茶水分別灌進了三個墨綠色的軍用水壺裡。
準備好這一切,然後才叫錦南、錦北他們兩個小的起來洗臉吃早飯。吃完早飯後他們帶上兩大袋「鍋攤兒」和幾個軍用水壺準備出發了,衛東和郭曉秋也在他媽媽的帶領下早早的等在了大院門口。
這時候,錦南父親抱了一床舊棉絮對摺后鋪在了架架車上,六個孩子爭先恐後的爬上車,父親和母親就拉著他們六個孩子高高興興地出發了。
千花潭動物園在西都城西,錦南他們家在城東南,都在西江邊上,相距約8、9公里。就這樣,父親和母親拉著這輛載著六個孩子還有食物的「架架車巴士」,一路說說笑笑進城了,然後順著西江邊的馬路東西向橫穿整個城區,足足走到上午近10點鐘才到了千花潭動物園。
父親等幾個孩子下車后將架架車用一根長長的鏈條鎖在一顆大樹上,還不放心的鎖了兩道。然後與大哥錦東去買門票,兩個大人每人8分錢一張,大哥、二哥和個子高一點的衛東三張半票每張4分錢,錦南和錦北以及郭曉秋免票,但母親一再叮囑他們說等一會兒進大門時要查票,你們幾個小的把頭縮著點,聽到沒得!
進了動物園后他們可興奮了,獅子、老虎、大象、猴子、梅花鹿還有路出凶光的狼等等讓他們是大開眼界,看到中午一點過兩點鐘才找了一個地方拿出母親一早準備好的又酥又脆的「鍋攤兒」,就著水壺裡的茶水,美美的享受了一頓。直到下午三點過才戀戀不捨的又坐上父親駕駛的「架架車巴士」往家走,到了大學門口的臨江照相館,父母又招呼著他們一起進去照了一張全家福。
實在令人難忘的是,一大家大人、小孩8個,總共花了父親不到一塊錢,他們就來了一次愉快的春遊。
再說當年的糧站收糧員、供銷社的售貨員、農機站的拖拉機駕駛員、屠宰場的刀兒匠等等幾個職業,絕對比現在的銀行、建委等工作吃香。
江灣里錦南他們村三隊有個大齡青年叫「高二逑」,大字不識一籮筐,連自己的名字都寫不完整,為啥叫「高二逑」呢?長得倒是五大三粗,年過三十的他大名叫高煦繁,他爸媽不識字,又要「洋盤」一下,生下他后硬是纏著村裡的文人高先生給兒子取了一個很有點文化底蘊的名字,高字沒問題,可「煦」、「繁」兩字筆劃實在太多他哪記得住,加上他在家排行老二,一天學沒上,你媽老漢兒給他取個這麼高深的名字不是匹配不匹配的問題,有點為難他是不是!
這不,公社組織修新開渠的時候,男女全勞力都得出義工,乾重體力活那沒得話說,人家四個人抬的大條石,他和黃家全兩人就能抬起,政府發補助領錢把他難住了,拿了錢總得簽字三,磨蹭了半天歪歪扭扭寫了個高字,煦字按他往常的習慣排行老二就用二字代表了,繁字實在寫不起,乾脆他就畫了一個大大的圓圈,監工的黎江海大爺拿過來一看樂了:真他媽一個「高二逑」!
從此一簽成名,「高二逑」的大名響遍兩鄉十八村。
你還別說,這傻人還真有傻福。第二年春,33歲的他被推薦到了公社農機站學開拖拉機,根子正、苗子紅,往上查幾代都是貧下中農。這下不得了了,原先媒婆都不踏他家門檻的他突然就成了香餑餑,本鄉的、外鄉的大姑娘爭著託人做媒,讓人大跌眼鏡的是,村裡出了名的美女尤再華(人稱「油菜花」),拋開眾多帥哥小伙的追求,睜著眼睛硬是就活生生插在了「高二逑」這堆牛屎上。
這事雖小從中可見一斑。別笑,不是你能不能理解的問題,其中的意味凡是經歷過那一時代的人絕難忘記。
還有就是那些年的知青和民兵。所謂知青,就是青年學生們響應「老人家」的號召,到廣闊農村天地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的知識青年們。
林錦南記得當時他們臨江村先後來了十多位知青,大隊辦公點邊上的那幾間舊瓦房就是他們常說的知青點。為了這十幾個知青,各隊不僅要配給他們糧食,各生產隊還得輪流派人給他們做飯。
林錦南、江鋒他們一幫半大不小的孩子開始還很崇拜這幾個大哥哥、大姐姐,但後來的看法就不一樣了,不信看看他們這些知青們乾的事。
知青們剛來時,充滿激情和「浪漫」。但時間一久,活生生的現實,每天重複著的千篇一律繁重的勞動,讓這些來自城市裡的幹部子女和工廠子弟們感到了枯燥與差距。其中一個叫萬英的大姐姐一來就搶奪了大隊書記林萬榮的廣播話語權,當時好多人都喜歡她在大喇叭里那甜美的聲音,但幾個月後再也聽不到了,後來聽說她吃不了一日三餐的粗糧,加上老受某人的騷擾捲起鋪蓋回城裡去了。
另外就是科娃和強子,來了不久就成了大隊的民兵骨幹。軍挎包里裝著「紅寶書」,一身沒有領章、帽徽的軍裝,肩上挎著步槍,刺刀雪亮。
實事求是的說,強子哥還好點,他寫的字挺漂亮,大隊辦公點前的簡陋黑板報上,他的粉筆字比一些小學老師寫的還要好,也經常見到他和大隊文書馬立成提著石灰水桶在屋前屋后、圍牆上、江岸邊到處刷標語,有時候,錦南和江鋒他們一幫小孩子還屁顛屁顛跟在後邊看半天呢。
但科娃就不一樣了。有一天,林錦南和江鋒帶著劉梅與郭曉秋在一條小溝里捉魚,捉到的魚就讓站在溝邊的劉梅用絲茅草穿起來提在手上。
那天剛好科娃背著槍從小河溝邊走過,一見他們捉的魚,馬上跑過來把劉梅和郭曉秋手裡提著的十來條鯽魚和泥鰍沒收了,還拉了拉槍栓嚇唬他們幾個說他們破壞國家財產,是走資本主義道路的行為,念在你們年齡還小的份上,只沒收就不到上級去告發你們了。
幾個小屁孩哪曉得啥子資本主義道路嘛,嚇得腔都不敢開,眼睜睜看著他把自己和江鋒抓了半天的「戰利品」提著揚長而去。
事也湊巧,那天中午剛好是輪到劉梅的姑姑給知青們做飯,科娃竟然還叫她回去拿些泡菜,劉梅就問她姑姑你拿泡菜乾啥?她姑姑就告訴她說那個叫科娃的知青要她給他們做魚湯。下午劉梅就給錦南和江鋒他們一五一十的說了,把幾個小孩氣得直跺腳。
路家灣留給林錦南兒時的記憶很多很多,令他難以忘記的還有一個人,那就是黎江海爺爺。
錦南這個鄰居黎江海,不是西華人,據江鋒的爸爸說黎爺爺是鄰省四川綿陽市安縣人,原名黎二牛,從小習武,17歲那年紅四方面軍從四川通江、平昌轉戰劍閣和江油馬角壩,恰巧給地主放牛的黎二牛因放牛時下大雨,一頭牛在山路上失足摔死在山崖下,他被地主叫人吊在樹上打,憑著練武練出的勇氣和強健體魄,半夜裡掙脫繩索翻山跑了,聽人說馬角壩有紅軍,就一路乞討奔波到馬角壩參加了紅軍部隊。
到後來紅四方面軍與紅一方面軍在懋功會師,經歷長徵到達陝北后他被一位首長看中成了他的警衛員,首長給他改名為江海。
從此他跟隨首長轉戰抗日、解放戰爭眾多戰場,挺進大別山、進軍大西南,歷經戰火洗禮不斷成長。解放后,因其喜愛的一個女文工團員隨部隊接管西都時,在一次外出宣傳演出后遭遇土匪而在西都市南郊西江邊失蹤。他得訊后參與多方尋找未果,從而婉拒首長的安排,獨自安家在西都南郊西江邊,自然就成了錦南他們父輩的鄰居。
林錦南和郭衛東小時候最喜歡去搖轉黎爺爺架在門口的那輛大自行車,江鋒就拿根竹片在轉得飛快的後輪輻條上打出噹噹聲,黎爺爺總是裝出憤怒的樣子驅趕走他們幾個小孩。
從沒見他騎過那輛大自行車,總是見到他推著自行車上街,載著東西又推著回來。也時常看見一輛墨綠色吉普車不時停在他家門口,總有兩三個穿軍裝的人給他送些米、面、油或者被子、衣服之類的東西,可他總要分一些米、面和白糖給幾家孩子較多的鄰居們。
他很喜歡林錦南、江鋒他們幾個調皮的孩子,快60歲了還敢給他們表演空手倒立,憑雙手支撐身體在地上倒立行走,謂曰:「鐵牛耕地!」錦南從他露出的的背上、腰間看見好幾塊嚇人的疤痕,還大著膽子去摸過他肚子上那長長的大傷疤。
有一次,劉萬平和郭衛東在江邊見到一條蛇,跑回來告訴錦南和江鋒,不想被黎爺爺聽到了,立馬帶著幾個小孩跑到江邊追上那條竹竿粗的蛇,赤手空拳一下就把那條蛇抓住了,那條青灰青灰的大蛇就卷在他那乾瘦的手臂上掙扎,把錦南他們幾個小孩嚇得哇哇大叫。
後來錦南的幺爸退伍后被安排在鄉政府武裝部工作,聽他說好幾次動員黎爺爺搬到民族學院對面的新苑干休所去,但他就是不答應。
沒辦法,鄉政府就把他列為「五保戶」,不用下地幹活也由政府照顧他。可他又閑不住,自己置辦了一大包各式各樣的工具,逢場天就用自行車推著到街口鋪上油布擺上攤幫人補鋁鍋、瓷盆、修電筒、雨傘等。
也不曉得他老人家是咋想的,補鍋、修傘他都只收很少的錢,錦南父親就曾笑過他總是做「虧本生意」。
別的不說,起碼林錦南他們那幾個大院隨便哪家找他補個東西、修個電筒、修把傘他就從沒收過一分錢。
有一次,逢場天人多車多十分擁擠,他照例在街口菜市場大門邊鋪上油布擺上攤,自然進出菜市場就有些堵。看到這種情況,他正想把手裡的一個瓷盆補完后收攤另找個地方擺攤。
可這時候工商所和市管會的人氣勢洶洶的來了,哪裡會聽你一個老頭子的解釋,一個毛頭小夥子衝上來就把他的工具和那些鍋盆爛傘連帶油布一卷給沒收了,他上前去拉,想搶回自己的東西,另一個年輕人竟強行推開他將東西抬著揚長而去。
這下把他徹底惹毛了,連自行車也不要,氣沖沖地跑回家翻箱倒櫃找了好幾個紅本本,出門順著西江跑到市中心人民路1號西都市人民政府去討說法,門口當兵的當然不讓他進去,他一氣之下跑到大門柱邊去摘那掛在大門口的市人民政府大牌子,政府的人趕忙扶著他到接待室坐下,耐心的給他做工作,又見他從衣服口袋裡掏出那麼多「紅本本」(他當兵時的證件、立功證書等等),知道這人不好惹,趕忙打電話通知西都軍區有關部門和他所在鄉政府的人過去把他接回來,最後讓市管會的那兩人給他賠禮道歉並把工商所的陳所長調離了方才作罷。
經過這件事以後,鄉政府覺得他老是這樣也不是個辦法,保不準哪天他老人家閑不住又惹出新的事端來。經研究,決定給他找一個既輕鬆又穩定的事把他安頓住。剛好,進入九十年代后興起了辦鄉鎮企業,著名的西都酒廠與鄉里聯辦了一家「臨江曲酒廠」,就安排他去守大門,他也高高興興地去上班了。
那時錦南他們已上中學,每天上學都要經過酒廠大門口,總會看見他坐在廠門口擦他那輛大自行車,劉萬平的自行車壞了還推過去讓他修,林錦南和江鋒也經常放學后跑到黎爺爺那兒去玩一會兒,聽他講一些他已講了無數遍的曾經的那些戰鬥故事。
有一天晚上,臨江曲酒廠庫房裡的曲酒被小偷偷走了好幾十件,上萬元的東西呀,這事兒搞大了哈。
廠里報案后,公安分局的警察很快到廠里展開調查,方廠長把他叫到警察面前,幾個民警看他懶洋洋愛理不理的樣子,就想嚇唬嚇唬這個干筋筋、瘦殼殼的老頭子,一個警察大聲武氣、用嚴厲而懷疑的語氣質問他:
「喂!規矩點哈!叫啥子名字?昨晚是不是你值班?」
黎爺爺斜著眼睛瞟了幾個公安一眼,慢條斯理的說了句:
「會說人話不?我叫黎江海,你們叫我海哥也行,叫我海娃兒也行,我根本就不叫『喂』,曉得不?」
幾個民警還沒反應過來,又聽他繼續到:
「昨晚我是睡在門衛室的,一個人睡的,今年66了,就沒挨到女人睡過,不犯法嘛!」
一個公安看他說話有點「沖」,就加重語氣吼他:「少在那兒胡扯,給老子老實點!曉得黨的政策不?要坦白交代!」
他是啥人,咋受得這些氣,不怒反笑:
「呦呦呦!我老娘解放前在四川綿陽當妓女,我自己、可能連我老娘都不曉得我的老子是哪個?想不到今天你娃在這兒冒出來了!」
被他調侃、洗刷的那個民警生氣了,揚起手想打他,他又來勁了:「小子想動手是不是?還掏槍?!老子打的子彈比你們一個局的人打的還多!太搞笑了,我一個糟老頭子,孤家寡人一個,有啥老實交代的嘛?」
「你是廠里守大門的,庫房裡的酒掉了幾十件,你敢說你不曉得?你敢說你沒有責任?!」
「你才喜劇得很呦,我有球的責任!庫房的酒丟了,你們去找管庫房的三!我確實是守大門的,這、這兒,大門不是還好端端在那兒嘛!」
幾個公安人員哭笑不得,看他極不配合就把他押上汽車拉回分局配合調查。在分局他又與審問他的公安爭執起來,人家說一句他頂三句,一個公安見他一個老頭犟得很,極不配合不說,還橫鼻子豎眼扯五扯六的,一氣之下就給了他兩巴掌。
他是啥人?這下還得了?一跳三丈高,扔板凳砸桌子、踢門摔暖瓶,大呼小叫要見這裡最大的領導。
等匆匆趕來的分局領導弄清楚他的身份后也著急了,下令幾個民警給他道歉,又趕緊通知了西都軍區和政府有關部門。等軍區的人和錦南幺爸以及鄉長劉大林趕到后,他仍坐在大辦公桌上不下來,吵著鬧著非要打電話不可,分局領導和軍區的同志就說有啥事給我們說我們給你解決,您非要打電話幹啥?他說要打到北京找他的首長,抱著電話機不撒手,把電話線都扯斷了,后經大家反覆做工作才勸住了他。
1984年4月2日,黎爺爺去世了。錦南父親、郭衛東父親,特別是江鋒的爸爸帶了好些人,加上好多的鄰居們,把黎爺爺的靈堂搭在西江河邊的一塊大空地上,得到消息趕來的人絡繹不絕,軍區的、政府的、附近各村各鄉的,可以說是人山人海,踩壞了好些田裡快成熟的麥子。
錦南他們幾個半大小子學都沒去上,看著安安靜靜睡在一個大門板上的黎爺爺,他們規規矩矩的給黎爺爺磕了一個又一個的頭,恭恭敬敬地燒了一沓又一沓的紙錢,他們都知道很愛他們的黎爺爺這回是永遠離他們而去了。兩個當兵的持槍站在黎爺爺的靈柩邊上,江岸上六口大鍋煮著食物接待四里八鄉趕來祭奠黎爺爺的人們。
直到那天,許多人才從軍區來人的講述中知道了黎爺爺的真實身份。
前些年的一個清明節,錦南他們去公墓給爺爺奶奶上墳,還專門約上江鋒和萬平到與公墓相鄰的西都烈士陵園黎爺爺的墓前給他上了一炷香、一杯酒,燒了好多的紙錢,在他墓碑前擺上了一束鮮花……
從林錦南他們懂事起,就知道和藹可親的黎爺爺沒結過婚,沒找過女人。現在他們明白了,黎爺爺是為了他心裏面所深愛的那個女文工團員,這是他對愛的忠貞!
黎爺爺給首長當了那麼多年的警衛員、保衛幹事,轉戰了大半個中國,身上的傷疤十幾處,可以說他把自己的青春、熱血獻給了抵禦外侮和民族解放事業。
不可否認,他很有個性,但他更有一個革命戰士的高尚情懷!
我們很多像黎爺爺這樣的革命先驅,他們都具有這樣的高尚情懷和理想信念,為了那份對民族解放事業的忠誠,為了愛的那份忠貞與堅守,舍小家為大家,革命幾十年從不居功自傲、不求一官半職,這是何其高尚的人生觀、世界觀與價值觀!
錦南記得劉萬平的妹妹劉梅,郭衛東的妹妹郭曉秋,加上隔壁大院的一個女孩張紅英,三個女孩老是跟在他們幾個男孩子屁股後邊,爬樹、下河、捉油蚱蜢,啥時候都少不了她們的身影。
尤其是郭曉秋,個子最小但嘴巴最厲害,從小就跟錦南黏在一起,一起玩、一起上學、一起做作業,幾乎天天形影不離。本就在一個大院子里,雙方的父母關係也不錯。曉秋的媽媽就開過玩笑說:南娃兒,長大了給我當女婿哈!而錦南母親也說過秋秋、秋秋,長大了給我當兒媳婦之類的話。
而劉梅總是不言不語跟在他們後邊,錦南和江鋒下河溝捉魚,她就給他們抱衣服、提鞋子。
只有張紅英,她比劉梅、曉秋她們要大一歲,總喜歡充大姐大的角色,有時候說話陰陽怪氣,一會兒說這個沒那個長得漂亮,一會兒又說誰誰的衣服又怎麼了,老是在劉梅和郭曉秋面前說她外公要給她買花裙子了,可大家就根本沒見她穿過花裙子。
那時候大家都小,當然提不上說愛情的層面。
有一次,張紅英指著郭曉秋的鼻子說:郭曉秋你跟南娃兒那麼好,肯定是想給他當婆娘。把個郭曉秋急得小臉通紅和她吵了半天,后「戰爭」升級,雙方抓住對方的毛根兒對打,小臉被抓破不說,郭曉秋還被張紅英推進了剛放好水準備插秧的水田裡,一身上下全濕透了,可她又打不過大她一歲多、比她高大的張紅英,氣得哭著跑來找林錦南、江鋒和她哥哥郭衛東,鬧著要他們去給她「報仇」!
可林錦南他們幾個一想到張紅英她外公是西都化工二廠的黨委書記,心裡發怵,就勸曉秋算了,大不了不跟她玩了,把曉秋氣得生了好幾天悶氣。
這張紅英也不是個「凡人」。記得76年9月,偉人的追掉會開完沒幾天,張紅英就幹了一件「大事」。
說「大事」之前,有必要先介紹一下張紅英的父親。她父親張甫井原是西都第二化工廠的宣傳幹事,能歌善舞不說,還寫得一手好文章,順風順水地成了廠黨委書記王開全的女婿。
1973年的時候也不知是暫時的「勝利」沖暈了頭腦還是自持才高八斗,志得意滿的張甫井一不小心就沒跟上形勢,居然寫了兩篇文章堅決反對停工鬧革命,還大談這樣下去工廠早晚要被搞垮,是對國家和人民不負責任的行為!
這還了得,氣得老丈人要堅決與他劃清界限,還逼著女兒與這個不識時務的女婿斷絕關係。雖然最終沒有離婚被趕出家門,但因此事張甫井幾年來一直抬不起頭,跟霜打了的茄秧子似的。
俗話說:福無雙至,禍不單行。
這不,他的寶貝女兒張紅英又不聲不響的給他露了一手。記得那天是星期天,中午吃完飯後生產隊的大人們都到田裡收水稻去了,郭衛東和她妹妹曉秋提著小竹籃到前院來叫錦南、錦北去田裡撿掉在田裡的那些零星谷穗交給生產隊可以換工分。
幾個小孩剛走出大院門口,突然見到幾十米外的隔壁大院子里濃煙滾滾,還夾雜著老人小孩驚慌失措的大呼小叫聲。
他們的第一反應是「遭火燒了!」
錦南和衛東看著已燃上房檐的大火,驚叫一聲返身往回跑去叫家裡的大人。林錦南的父親正在院內葡萄架下織補漁網,聽錦南結結巴巴一說完,扔下手裡的漁網,抓起井台邊的木桶就沖了出去。
很快,田裡幹活的大人們全都跑回來了。一些壯實的男人們搶起各種桶、盆沖向了火場,婦女、小孩就忙著把臨近院子里各家家裡值錢的物件匆匆往外搬,放到路邊或遠離火場的竹林邊,叫小一點的孩子們別亂跑就在那兒把東西守到起!
到處是一遍嘈雜聲、大人們的腳步聲、女人們吼叫自己的娃兒聲,小孩子的亂跑尖叫聲,一片混亂。
眼看著十多間草房和七八間瓦房都燃起了大火,火焰竄到空中二、三十米高,噼里啪啦幾十米外都感到熱浪襲人。
大隊書記林萬璋和生產隊長王雲華站在高高的圍牆上大聲吼叫著指揮人們把連著的兩間房子房頂草蓋掀掉、牆推倒,以免火勢蔓延得更寬、更遠,又叫大家不要亂潑水,指揮著社員們站成長長的幾列傳遞著用桶、盆從新開渠里裝的水,一桶、一盆的潑向大火。
林萬璋抹著臉上的汗水,焦急地再三追問消防隊咋還沒來喲!電話都打通沒得?馬文書快去給我再打!趕緊再催催嘛!
錦南見父親和忠伯以及衛東的父親郭大志又急匆匆跑回了他們大院,搬過梯子往高高的圍牆上爬,分別站在牆角、牆中和有房子相連的位置,衛東的父親郭大志乾脆爬上屋頂山花上,呼叫著幾個孩子把大叉頭掃把扔給他們幾個大人,錦東、衛東、建華他們慌忙前院後院的跑去找大掃把,錦南也勇敢地跑到豬圈邊拿了一把兩三米長的大叉頭掃把,高高舉過頭頂吃力地遞到父親手中。
原來,大隊書記看到火勢蔓延得實在太快根本控制不了,已經快速向這邊幾個更大的院子燃過來,如果再把這邊的院子引燃,損失就更加不堪設想,趕緊叫郭大志他們幾個跑回來站在高高的圍牆和房頂上嚴防死守。
他們幾個大人威風凜凜地站在高牆和屋頂上,只要見有火星和燃著的草木灰飛揚過來,就前後左右揚起大掃把飛舞,個個好比關大聖一夫當關,硬是沒讓一絲半點火星飛到他們這個跟著火院子僅三十來米遠間隔的更大的院子。
就在這時候,隨著一陣緊似一陣急促尖利的警報聲由遠而近,兩輛消防車終於急停在了公路路口,二三十個消防隊員緊急有序的抬水泵、拉水帶,很快幾條水龍從幾個方向噴射向肆虐的大火場。經過半小時的激戰,火勢終於被控制住,加上100多個村民在大隊書記林萬璋和生產隊長王雲華的帶領下積極配合,很快徹底將余火撲滅了。
看著二三十間被大火摧毀成殘垣斷壁還冒著焦糊味和騰騰熱氣的房子瓦礫堆,以及一片唉聲嘆氣和呼天搶地的哭叫聲,不知誰問了一句:「火是咋個燃起來的?」一個叫林家英的婦女抹著淚說是從王書記家燒起來的,她家的三間房子連帶著傢具也在這次大火中被燒個精光。
王書記王開全就是張紅英的外公,西都第二化工廠的黨委書記,鄰居們都習慣叫他王書記。
這下不得了了,現場好多人馬上聯想到王書記幾乎與他那個不識時務的女婿水火不容,前段時間正鬧著與女婿張甫井斷絕關係呢!絕對是張甫井這個女婿心生不滿縱火報復。
大隊書記和生產隊長當即一聲令下,幾個基幹民兵很快從一個角落裡把正在瑟瑟發抖的張甫井押到了消防隊隊長和大隊書記面前,民兵排長上去就是兩耳光,打得張甫井眼冒金星一下跪在地上。
「給我老實交代!是不是你放的火?」
「政府啊、林書記啊,我、我冤枉啊,我咋會放火燒自己的房子嘛。」
「這個反革命不老實,林書記,馬上開大會斗他!」圍攏來的那些群情激昂的憤怒村民們,恨不得衝上去扒了這個反革命的皮,七嘴八舌高聲叫著要開大會斗他。
「這不是開會斗一下的事,夠槍斃的格了!」
「我冤枉啊!王隊長安排我今天修生產隊的糞池,白地主和我一直在大糞池裡幹活嘛,白地主你快給我作證嘛!你們要調查清楚喲,咋個會是我放的火嘛!我的房子、還有那些傢具,也全被燒光了喲!」
「他還不老實!斗他!馬上開大會。」
好些人還在憤怒地大吼著、叫著,民兵排長過去對著張甫井又是左右開弓啪啪啪幾耳光。
正在這時,還不到十歲的張紅英「勇敢」地站了出來,伸出一雙小手護著他爸:「你們不要打我爸爸嘛,我曉得房子是咋個燃起來的。」
她外婆趕緊扔掉手中的瓷盆過去拉住她:「英英,你不懂事,小孩子家家的不要打胡亂說哈!」
消防隊隊長上前幾步牽著她的小手說:「小朋友,別怕,好好給叔叔說說火到底是怎麼燃起來的?」
張紅英就說:「叔、叔叔,中午我吃了飯之後,爸爸、媽媽都出去幹活去了,外婆叫我睡一會兒覺,她去割豬草。我一個人上床去睡午覺,可蚊帳里有好多的蚊子咬我,趕也趕不出去,我就點著煤油燈去燒爬在蚊帳上的蚊子,不曉得咋個就把蚊帳燒燃了,我害怕就跑出來去叫外婆,回來的時候房子全都燃起來了。」
張紅英說著說著就張開小嘴巴哭了起來。
她媽媽一聽她說完,「啪」的給了她一巴掌:「哭、哭、哭!瓜女子看你到哪兒去住?讓你去住橋洞!」
因為這件事,張紅英一燒「出名」,從此小夥伴們都叫她「妖精」。
哎!這個妖精喲,這個時代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