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親公主
今年的夏格外難熬。
烈日高懸,風被炙烤得滾燙,慵懶地悶在天地間,整個荒原像放在火上的巨大蒸屜,水分漸漸散盡,看不見的暴戾積蓄著,彷彿隨時都可能沖開廬頂,破天而上。
天際突然出現一人,闖入這方蟄伏著等待爆發的天地之間。
隨後又一人。
漸漸地,人群如點墨般漸漸融開,一支數百人的車馬隊伍緩緩行進,蜿蜒數里。然而除卻隆隆的車輦聲,卻無絲毫人聲,彷彿集體趕赴刑場的死囚,沉默,麻木,絕望。
突然,一隻雄鷹飛過,一個俯衝向下,打破了這沉沉的死氣。
眾人從困意中驚醒,看著它從隊尾的輜重車一路向前,徑直飛到隊伍中心那架高大的馬車旁,繞著馬車盤旋。
原來,車頂四角各雕有一隻蒼鷹,栩栩如生,一時間竟辨不清真假,想是連雄鷹也被迷惑,欲前來求伴。
雄鷹帶起的氣流撩動了車窗上的錦簾,忽閃間,只見一名身著素衣、面色清冷的女子正端坐車中,閉著眼睛打盹兒。
突然,馬車猛地一顛,那鷹受了驚,倏地飛走,女子也隨車廂飛起又落下,重重撞向車頂,又狠狠跌落,所幸車廂四周都被柔軟的錦墊包得嚴嚴實實,並未受傷。
待車攆穩下來,她伸手揉了揉磕得生疼的屁股,姿勢有些怪異。
不多時,一名領頭模樣的男子從隊首縱馬而來,在車外畢恭畢敬地行了一禮:「末將參見公主殿下。」
車內一片安靜。
「公主殿下?」
依然無人應答。
車旁低著頭的少女偷睨了一眼男子難看的臉色,慌忙又把頭垂得更低。
男子頓了頓,輕咳一聲,再次恭聲重複:
「末將參見公主殿下!殿下,可有受傷?」
「不知,不如你親自驗一驗?」
男子囑咐車隊繼續前行,隨即翻身下馬,輕拍了下馬脖子,那馬便悠悠然走向一旁,在車隊來來回回地巡著,像極了主人的模樣。
他挑簾入內,剛要行禮,便被女子不耐煩的打斷:「姚大將軍,這裡又沒旁人,裝什麼樣子。」
姚昌抬頭,目光里不再是恭敬,只剩擔心:「殊兒,別鬧了,到底傷到沒有?自己怎會不知?」
女子舉起雙手,原來她手腳竟皆被錦帶結結實實地束著,委屈巴巴看向姚昌:「如何可知?」
姚昌不自在的輕咳一聲,不待他想好如何作答,女子便又已開口,語氣間帶了些可憐:「剛才被甩得飛來飛去,只覺得身上好幾處撞的生疼,可偏偏也摸不著,不知道傷的如何,可有紅腫,見沒見血,」
姚昌見她開始撒嬌,便知她定無大礙,放下心來,轉身便欲離去:「我讓流雲進來幫你看看。」
「不必了,見血也好,最好血盡人亡,省的被囚禁在這破車裡,像禮物一樣被打包送給旁人!」
「殊兒,我也是......」
「昌哥哥,你不必自責。反正我自小便爹不疼娘不愛的,習慣了。哦不對,我連娘都沒有。」
又來了。
姚昌暗暗咬牙,心中暗罵方才那塊不長眼的石頭,害他又巴巴送上門來。
這位堂堂衛國長公主衛殊,七歲便師從他父親姚遠老將軍,從小到大,只要她使出這招裝可憐的必殺技,他便招架不住,只能事事依她。
這一路車馬行了一個月,她便足足鬧了一個月,無數次使計出逃,一哭二鬧三上吊試了個遍,把姚昌折騰得頗為頭大。
前幾日,車隊行至祁蘭城,姚昌聽聞當地有一門天下獨絕的手藝——千千結,此結既上,非刀劍無以破解,姚昌一狠心,趁她宿醉請人為她上了結,這位祖宗才得以消停幾日。
未免她再使苦肉計傷害自己,姚昌命人用錦被厚褥將車廂里包了個嚴嚴實實,隨即便避她不見,就怕自己心軟。
衛殊為此事頗為生氣,破口罵了三日,又已三日除了點菜要酒從不開口說話,誰知這剛一開口便又朝他死穴上猛戳:
「也不知我娘要是在天有靈,知道她以命換來的孩子被如此欺辱,可會心疼?阿娘,帶殊兒走吧!」
熱淚盈眶而不落,從小到大,衛殊用這獨門絕技不知騙去他多少寶物。可偏他就對這個妹妹毫無辦法,既狠心不下轉身離開,他也不再負隅抵抗,乾脆抱臂坐下。
「你是公主,該叫母后。」
「沒叫過,嘴生行不行?母后啊,帶殊兒走吧!」
姚昌撫額失笑:
「每年先皇后忌日,舉國祭拜,唯你從不肯去,有一年我爹奉命押你去清陵,我記得你說,人死如燈滅,請亡人庇佑這些迷信之事,不過是庸人為自己的無能找的寄託,聊以自慰罷了。怎麼,一言九鼎的長公主如今反悔了?」
衛殊被噎得語塞,不過立馬又抓住了姚昌遞過來的新話頭——他爹姚遠,直起脖子,一掃先前的可憐樣怒道:「你還好意思提你爹!你爹視我如寶,你卻不能愛你爹所愛,憂你爹所憂,枉你還被譽為衛國第一大孝子,簡直和我那混蛋哥哥無甚區別,父皇屍骨未……」
衛殊的話生生被飛撲而來的姚昌捂回了肚子里。
「所有人馬後退十步!」
姚昌厲聲下令,副將李慎領命后,便聽車外窸窸窣窣,很快,除了一名聾啞馬夫已無一人。衛國規矩,大將車攆的馬夫不必聽,不必言。
姚昌鬆手,又掀開窗帘,警惕地前後探看。
衛殊看看小心翼翼的姚昌不屑道:「瞧把你嚇得!怎麼,如今連你也怕了他不成?」
姚昌眸色一暗,壓低聲音囑咐:「切勿再妄議那日的事,不然就是我爹也護不了你!」
衛殊憤憤地瞪了過去,突然眼中閃過一絲不易覺察的狡黠,反倒提高聲音:「妄議?他衛雍……唔……」
「李慎!!再退十步!!」
李慎與領頭的宮女流雲本在談笑,聽到姚將軍震怒的聲音后,忙小跑著又退了十步,再不敢多言。
衛殊最是知道見好就收,她看看被氣紅了眼的姚昌,端起桌上的茶杯,雙手奉給他,姚昌梗著的脖子才稍稍軟了下來。
「殊兒,如今他是皇帝,我們三人……終是不同了,你雖已離宮,也要謹言慎行」,見衛殊只冷笑一聲,並未回懟,姚昌頓了一頓,喝了口茶,繼續斟酌著字句,「那日,先皇突然身殞,他也是為了穩定朝局,至於……今時今日,你離開宮中也未必不是好事。」
「至於?至於什麼?說完啊,怎麼說到關鍵處你倒含糊了!」
姚昌啞口無言。
「至於逼我和親?至於把我送給齊國那個能當我爺爺的老頭作妾?好事?這可當真是天大的大好事!」
衛殊言辭犀利,神情倨傲,不再如先前那般急得跳腳,反倒是極其冷靜,聲音像是結了層冰一般,不肯再看姚昌,姚昌亦沉默,二人均陷在那日的回憶之中。
女子十五,當行笄禮。
衛國開國數十載,皇室從未行過婚嫁喜事,衛殊作為老皇帝衛沖的獨女,笄禮自是國禮規制。
農曆五月初五。
那日也是姚昌馭馬護送衛殊,周遊國都錦上城,受萬民朝拜,隨後回到宮中。
儀仗一路行至慶虞殿外,自小在宮中與她一同長大的堂兄衛雍已候於此。見被臃腫的禮服束成粽子一般的衛雍滿頭大汗,衛殊偷偷沖他做了個鬼臉,逗得衛雍輕咳一聲,倒也放鬆了下來,朝姚昌眨了眨眼,引著衛殊一同朝殿內走去。
姚昌默默行了一禮退在一側,視線隨著衛殊緩緩遠去,那一襲赤色華服已紅成一片,如落日般燦爛。
他眼底一熱,心中泛起酸楚,當年那個弱不禁風卻敢來軍營找架打的小女孩,終於長大了。
大殿兩側跪滿了衛氏皇族和文武朝臣。
衛殊緩步前行,目光輕掃過眾人,那其中不乏欺她辱她、輕她蔑她之輩,如今也皆得屈服於她那虛無縹緲的尊貴血脈之下。
可她清楚的很,他們屈服的並不是她,而是牢牢掌握著他們性命與榮華的皇權,她的生辰也根本無人在意,不過是欲借自己的笄禮,振奮戰亂之中的民心。
尋常女子的笄禮何等珍重,而自己的笄禮不過是衛國的一抹遮羞布,一劑提神湯。念及此,衛殊的心像踏空般沉了沉,頭顱卻又揚起幾分。
衛殊昂著頭,一步步向龍椅之上那威儀萬丈的父皇走去。
已經忘了上次與他共度生辰是何年,也記不起上次離他這般近是何時,連他的輪廓都已有些記不真切,他眉間的深壑和鬢邊的霜白都那麼陌生,陌生得一如他今日的眼神,毫不掩飾的望著她,不再有平日的冷漠和迴避。
司儀高聲唱著吉辭,衛殊心中卻滿是不解,一時竟忘了按流程跪拜父皇。
眾人見公主遲遲不跪,垂首屏息,正猶疑間,只聽殿堂之上傳來噗得一聲,一些膽子大的高官悄悄抬頭,卻見皇帝已滿身血污,歪倒在龍椅上。
衛雍急步上前攬過衛沖。
丞相高育林急宣太醫,出聲時竟已破音。
護國大將軍姚遠疾步行至殿外,急急命長子姚昌緊閉殿門,后又退至殿內,持劍把守。
眾朝臣或跪或站,不知如何是好,平日肅穆威嚴的大殿之上亂成一團。
唯獨衛殊如石像般,雙眼依然直勾勾地盯著父皇,自始至終未挪動半分,直到被跑上高台的皇叔衛凈撞了個趔趄,差點跌倒在地,才醒過了神。
只見衛凈撥開眾人上前來,伸手摸了摸衛沖的鼻息,又把過腕上脈象后,朝衛雍輕輕搖了搖頭。
皇叔衛凈是醫官出身,醫術縱使在整個東陸也數一數二,若連他都無力相救……
衛殊只覺周身冰冷,雙腿僵硬而顫抖,下意識地向父皇走去,然而就在她將要步上最後一級台階時,衛凈突然跪倒高呼:「先皇已薨,請雍王即位!」
衛殊愣了愣,已經邁出的那條腿還未及收回,便又聽衛凈再次高喊:「請雍王即位!」
順著衛凈的目光,衛殊看向衛雍,果然,他像從前每次闖禍時那樣,一臉無措,習慣性地朝衛殊看來。
只是這次,饒是古靈精怪、次次幫他化險為夷的衛殊也呆愣住了,殿中空氣像被凝固。
高丞相微微側身,仿若無意卻將半個身子擋在衛殊身前,隔開兄妹二人的視線,隨後莊重地行了番大禮,跪倒在地,朗聲道:「殿下,時逢亂世,國不可無君,此時殿外各國賀使尚在,倘若陛下薨逝、帝位空懸的消息一出,只怕衛國危矣!」
衛凈看看他的親生兒子、常年養在皇帝身邊的准太子衛雍,也在旁低聲喚著:「雍兒,雍兒!國事為重!」
衛雍終於斂回目光,輕輕將衛沖放歸龍椅,站起身來,剛要開口,衛凈已將頭重重叩下,用盡氣力高呼:「吾皇萬歲萬萬歲!」
眾人聞聲呼啦啦跪倒一片,萬歲聲此起彼伏。
一直立於殿尾的姚遠緩緩開啟殿門,默了一默,也回身單膝跪地,殿外諸將士隨之齊齊跪倒。
至此,大殿內外文臣武將皆示臣服。
姚昌壯著膽子抬起頭往殿內看去,伏地的眾臣黑壓壓一片,唯獨衛殊立於此間,一抹紅衣煞是刺眼。
次日,靈堂之上。
衛殊身披重孝,腰間三股麻繩拖地,乃長子儀制,衛雍不發一語,默默退居她身後。
朝內一時流言四起,皆疑公主心懷異心,欲以女兒身爭奪天下。
又一日,群臣祭拜。
衛殊立於靈位旁,以孝子姿態一一還禮,衛凈命她退至棺槨西側,隨一眾女眷一同扶棺泣靈,衛殊卻以先皇獨女須代行子女之禮為由,拒不肯從。
叔侄二人爭執不下,衛凈氣急,暈厥過去。
恰逢衛雍從前朝趕回,衛殊忍著眼淚迎上去,一聲「哥哥」剛要出口,卻結結實實挨了衛雍一巴掌。
衛雍三歲被伯父衛沖接入宮中撫養,雖無太子之名,但舉國上下皆知他就是衛國未來的接班人。他素來敦厚,對待妹妹更是百依百順,如今這一掌,驚了眾人,立了君威,也徹底碎了手足情誼。
之後,衛殊朝先皇棺槨行過三叩九拜之禮后,拂袖離去,及至出殯當日,亦未再踏入靈堂半步。
不久,流言愈傳愈烈。
坊間開始傳說,公主命硬,出生克母,及笈克父,又德行不修,在新皇面前行為跋扈,更有甚者道公主意欲謀反,事情敗露已被囚禁。
三月後,新皇登基大典。
衛雍接受群臣朝拜后便連頒三道聖旨:
第一道,大赦天下,是為大行先皇帝祈福。
第二道,加封公主衛殊為和順長公主。
第三道,遣使入齊國,為衛國公主求親。
「和順,溫和謙順,這封號賜給我這種大逆不道之人,不知他是訓斥我,還是譏諷我。」衛殊出言,聲音極輕,將姚昌的思緒拉回這逼仄的馬車之上。
「滿口胡言!」姚昌用詞嚴厲,語氣卻多了幾分心疼。「皇上他或許只是想為你洗清冤名。」
衛殊笑笑,不再言語,斟了滿滿一杯茶,卻也不喝,端在手上把玩著。
姚昌心裡也不是滋味,一時不知還該說些什麼。二人陷入尷尬的沉默。
過了許久,馬車再次顛了一顛,姚昌常年舞刀弄槍,手中穩當,茶水未灑出半滴。倒是衛殊,明明沒有剛才顛得厲害,她卻一頭栽到窗欞上,額頭撞得泛紅,杯中茶水也灑了一身。
姚昌看看狼狽的衛殊,心中不忍,暗嘆口氣,右手探入靴筒,抽出隨身的匕首,一把挑斷千千結,隨即背過身去,讓衛殊打理衣裙。
衛殊揉了揉手腕,低頭擦著裙擺,莫名其妙彎了彎嘴角,聲音卻是泫然欲泣的樣子:「昌哥哥不必可憐我,既是命該如此,我便認了,你還是將這結重新繫上吧,你可放心,我也好死心。」
姚昌急道:「當日將你束上是怕你闖禍!我心裡也不忍!再有兩日便入交城地界,這兩日你好生休息,等到了齊國……」姚昌不忍再說下去。
「昌哥哥,我不怪你。這些年若不是你和姚將軍護著,我在那宮中早待不下去了。如今……我這一去,當是永別了,」衛殊解下腰間一隻通體白潤、毫無雕琢痕迹的古樸玉佩,重重擱在案几上,繼續道,「這枚玉佩是父皇送我的唯一一件禮物,勞你帶回錦上城,代我交予姚將軍,感謝他這些年的教養之恩,此後天涯相隔,你們切要珍重。」
姚昌心知這玉佩是衛殊自小的寶貝,又聽她提前的告別,心中覺得異樣,剛要回頭問個究竟,后脖根一疼,昏了過去。
衛殊把姚昌輕輕放倒,計策得逞,她卻不知該喜該悲。
她的委屈難過一向是姚昌的軟肋,方才那些話,雖是為讓姚昌放鬆警惕,卻也句句發自肺腑。
除了那些認命之說。
她是衛殊,命是什麼,她向來不知,也決不會認!
衛殊迅速整理了下思緒,一邊匆忙換上姚昌的衣服,一邊佯裝與姚昌爭執,高聲罵著:
「虧我自小把你當兄長,你居然綁我!」
「你閉嘴!我堂堂一國公主,怎能忍下這等奇恥大辱!」
「好啊!那你就再也別出現在我眼前!」
說罷抬手吹了個呼哨,抓緊時間把玉佩塞在姚昌手中,還不忘順走他的金銀玉器和錢袋。
姚昌的馬本就與衛殊相熟,此時已在車外打著響鼻。
衛殊拎起茶壺大口喝了個夠,喝完將壺一砸,使儘力氣大喊一聲「你給我滾!」隨即鑽出車廂,飛身上馬,頭也不回地向遠處奔去。
李慎與隨行的侍衛宮女們本就被二人激烈的爭吵聲震攝,見「姚將軍」怒極而出,更是無人敢上前半步,只得將頭埋得更低,規規矩矩跟在馬車二十步之外。
一行數百人默默前行,尚不知他們此行護送之人,早已逃之夭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