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生還
洛其一邊喊著,一邊拿出了公主令牌,示於人前。
本以為自是暢通無阻,卻沒想到對方確認了公主令牌后,卻刷啦亮出刀劍,齊齊指向他們二人,虎視眈眈。
洛其瞪圓了眼睛,有幾分不知所措。
郁燈泠亦微微皺眉。
怎麼回事,找錯了地方?
不可能。
再者說,即便找錯了,薄朔雪不在此處,這裡也依舊屬於皇天之下,怎的長公主的名號這般不好使。
「什麼動靜?」帳內的趙將軍聽見聲響,大步走出來。
門口的士兵連忙行禮:「將軍,此人有長公主令牌,請將軍處置。」
趙將軍虎目灼灼,猛地望過來,看見了那令牌,臉色更是黑沉如水。
好啊,周蓉那妖婆把他們的主將坑得生死不明,他正對皇宮滿腔怒意無處發泄,這卻有一個送上門來的。
管她是不是真的長公主,殺了再說!
趙將軍沉喝一聲,推開眾人,對著馬車高高舉起大刀。
洛其眨了眨眼,一個機靈反應過來。
「且慢!」洛其喊道,隨即扔了令牌,掏出另一樣東西,卻是一封書信,「這是薄小侯爺的親筆信。」
聽見這最後一句,趙將軍果然頓住。
將信將疑地搶過信紙一看,竟當真是薄朔雪的筆跡。
且信中字句字字切切,纏綿溫柔,雖是對著旁人叮囑,並未直接寄給愛人,但那滿腔的愛溺之心仍然洋洋洒洒溢於紙上。
即便是他這等不愛咬文嚼字的大老粗,也一眼便可認出其中深情。
趙將軍慌亂地抬頭往馬車中看了一眼。
那如玉如璧的美人正從車窗冷淡打量著他,眉眼之間看不出是不是有怒意,但凜然高貴的氣勢與艷絕的容顏撞在一處,已然叫人不敢逼視。
這很像是能被主將捧在心尖上的人。
而他剛剛想把人給砍了。
趙將軍渾身一涼,唰的單膝跪下來:「末將眼拙,不識長公主殿下,該當死罪!」
郁燈泠沒有理會他這些話。
只是眉心蹙得更深,身子也微微探出車窗去些,盯著他問:「薄朔雪呢?」
她已經來了,卻這麼久不見他,實在是太不尋常。
趙將軍咬牙沉默,冷汗涔涔,不知如何作答。
營防門開,馬車轆轆進門。
正中的主帳里,郁燈泠坐在上位,手指在那份輿圖上輕點。
「失蹤已逾半月,應做戰死處理。這是何意?」
趙將軍擦著額頭上的冷汗:「這這,其實,也就是說說而已……」
一旁的廖將軍看不過眼,替他解釋:「這是軍中的規矩,戰場上情況多變,將士們若在戰場上失蹤生死未卜,最多十五日,便要從士兵簿上劃去,記為戰死,安排撫恤。」
說完,他又補充道:「不過,至今還沒有劃去薄將軍的名號。」
這是出於他們私心的拖延。
在有主將之前,他與趙將軍幾乎每日一小吵,兩日一大吵,各自所領士兵之間還時不時動刀動槍,不僅沒立下戰功,還自己人把自己人搞得心疲力竭。
薄朔雪來了之後,他們才彷彿有了主心骨,不再每日糾纏於這些無所事事的內鬥,也找回了目標和幹勁。
薄朔雪不僅是他們的主將,更是他們出生入死的兄弟,此番又是一馬當先,主動替他們扛事兒,他們還沒來得及報答,當然不願意承認薄朔雪已戰死。
雖然他們都已經明白,整整二十日……怕是生還的機會渺茫了。
趙將軍虎目瞪得渾圓,眼眶中已不受控制蓄起滾動的淚光。
「邊境已平,我手上還有兵,我要殺進京城,替主將報仇。」
「報仇?」
趙廖二人又將他們所發現的火炮之事,以及太妃懿旨解釋了一遍。
郁燈泠手心死死攥緊,整個人都輕微顫抖起來,但聲音仍然平靜:「不許拔營。我要在這裡等他回來。」
趙將軍有心想勸:「殿下,你不知道,打仗的時候……」
郁燈泠冰刀一般的目光晃了過去。
趙將軍不自覺噤聲。
「他會回來。」郁燈泠聲音一字一句地加重,「他早就知道周蓉是什麼樣的人,不可能全無防備,他不是這樣的蠢人。」
趙廖二人深吸一口氣,又深深嘆出來,俱是無奈。
碰到比他們更執拗的人,他們也是毫無辦法。
郁燈泠在北境住了下來。
邊境苦寒之地什麼時候見過這樣的嬌小姐,個個恨不得蹲在地上捧著她,同她說話時只恨自己不能變成一隻鳥兒,才能說起話來又溫柔又好聽。
郁燈泠幾乎是誰也不理睬,只有洛其能近她的身,平時的臉要多冷有多冷,可也還是擋不住一群高大將士排著隊地往她面前湊。
「長公主殿下,要不要吃奶糕?剛從北境外邊兒抓的母羊,還帶著小羊羔呢。」
「不吃,那要不要玩小羊羔?四個蹄子都軟乎乎的。」
「不玩,那卑下給您火爐里添點柴吧,這兒可冷。」
「剛添過,那——」
洛其看得有趣,在一旁問:「你們這麼獻殷勤,累不累啊?」
「不累不累。」排在最前面的那個士兵忙擺手,擺完又想起來不對勁,趕忙解釋道,「卑、卑下等只是想看看,想看看……」
「看什麼?」
「看看主將大人的媳婦兒。」多新鮮吶。
郁燈泠:「……」
洛其揣著手爐笑得身子都快要躺平了。
當兵的大多都是粗人,沒有那麼多禮儀講究,好幾年沒見過自己的親人,看到別人的家眷,就如同看到自己的親人一樣歡喜。
郁燈泠眼眸動了動,轉過去看他們。
他們跟宮裡的人太不同,倒是與薄朔雪的性情有幾分相似。
郁燈泠莫名對他們生不起氣來,反而覺得有幾分親切。
……一群大狗。
這樣一來二去,郁燈泠跟這些將士倒也是混熟了幾分。
人人都知道新來的長公主不愛說話,安安靜靜地一躺就是一整天,但是到傍晚時,她一定會到營地最北邊的大樹底下去坐上兩個時辰,不論是晴日還是大風雪天。
所有人都知道她在等誰。
可所有人也都知道,派駐在外的兵士在漸漸歸營,等全部到齊,就是要拔營回京的時候了。
又十日過去,他們或許再也等不到主將了。
郁燈泠等著薄朔雪的時候,也並不無聊。
她在想那天那個士兵對她說的「主將大人的媳婦兒」。
她當然不是,但是她總是忍不住地想。
郁燈泠找了很多資料,想看兩個人怎麼會變成夫妻,變成夫妻之後又要做什麼。
她發現每個地方的風俗不同。
在京城,要鳳冠霞帔,要十里紅妝,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在北地,要齊拜天地,要百人見證,要戴上粉白的雪霄花。
郁燈泠到處去找雪霄花,它長得不多,尤其是在深秋,只有幾個小山丘背後才能看到它的蹤影。
郁燈泠也不急著摘,她在每一個小山丘背後走走看看,像是一個嚴苛的導師,查看哪一朵長得最好。
寒風席捲,馬上要變天了。
北境的住民說,接下來只會變得更冷,牛啊羊啊都要少出門了,在外面的人也得快快回來了,不然的話,以後可能就再也見不到了。
郁燈泠慢慢地眨著眼,把長得最好的那一朵雪霄花摘了下來。
她坐在最靠北的大樹底下,樹冠在大風裡嘩嘩作響,燒得正旺的手爐也很快就被吹得冰涼。
郁燈泠就放下手爐,低頭專心致志地看花。
北境的將士都集結完畢了,幾百個領頭的小將跟著趙廖兩位將軍過來尋她。
洛其也一起來了。
他們想勸她回去,退守到離這裡不遠的鹿城,再一邊商量下一步的事,一邊繼續等。
這當然是哄她的。
他們都覺得薄朔雪已經不會再回來了。
郁燈泠沒有答應。
他們就接著勸,實在是怕她凍病了,也不怕得罪長公主了,一人一嘴,你一句我一句地勸。
只可惜郁燈泠自幼練出來一身無視人的本事,他們說了再多,也像是風刮樹葉一般,從她耳邊吹過。
郁燈泠用手心護著那朵在寒風裡遙遙欲散的雪霄花,抬目看著前面的遠方,眼睛一眨不眨。
不知道看了多久,她忽然站了起來,把雪霄花插在了髮鬢之間。
然後提起裙擺,朝前面跑去。
身後正勸著她的幾百個將士下意識地追,直到聽見前方傳來馬蹄聲。
騎兵的身影從綿長的山坡那頭漸漸顯現出來。
五個、十個、五十個……不止,成百上千!
但郁燈泠眼中卻只看得到一個人。
她朝最前面那個人一直跑過去。
那人的馬很快,滿目蒼茫的野草被狂風吹得伏倒,心焦地快馬加鞭往回趕。
波浪一般軟倒的草叢之間,忽然盪出了一個小小的身影。
薄朔雪心頭重重地一跳,手差點鬆了韁繩,差點原地跳下馬去,定睛再一看,她還沒有消失。
接著一顆心滿滿地砸回胸腔里,薄朔雪又縱馬跑了幾步,漸漸勒停,直接飛身跳下去,將人抱在懷裡,衝力太大,他收不住,把人摟著腰抱起來轉了一個圈。
身後跟隨他回來的騎兵和部落士兵一頭霧水,也停在原處看。
郁燈泠緊緊地摟著他,雙臂像溪水繞著樹榦一般密密切切地環著他,她感覺自己好像身子輕飄飄地飛起來了,但她不怕,因為她摟住了,她的根長在了最堅實的地里。
郁燈泠不知道自己眼底蓄起了清澈眼淚,也不知道自己渾身在控制不住地輕顫,她跟好久好久沒見過的薄朔雪說:「我帶了花,我來找你成親,我們現在就是夫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