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節
那一天的天氣真是壞透了,前晚下過的雪,還有好多稀稀拉拉的沒有融化掉。寒風彷彿長了毛刺,吸一口氣,鼻子都痛。這樣的天氣,註定了不會有什麼好事情發生。
林月容跟傅雪珍是中午時候來找沈清的。她們一來就是哭喪的表情,林月容見面就說:「沈清,莫莉走了。」
從她們哀戚的神情里,沈清已經敏感到可怕的事情,只是他不願意去相信。他脫口而出:「走了?她去哪兒了?」
「莫莉永遠離開我們了,沈清。」傅雪珍淚水滾滾。
「怎麼可能,她剛剛前一陣還在我這裡學電腦呢。」沈清小聲嘀咕著。
他似乎沒意識到,離莫莉學電腦都已經過去兩年了。兩年裡,沒跟莫莉見過一面,對他來說,人生不痛不癢一點感覺都沒有,似乎只是一夜之間的事情。
「你準備一下,馬上跟我們走吧。」林月容說。
沈清沒敢再遲疑,便進屋披了一件羽絨棉衣,跟著她們匆匆而去。
路上,那兩位就告訴沈清,大家先去看望莫莉的母親,然後去往鄉下莫莉婆家,她的葬禮放在鄉下婆婆家中舉行。
「什麼時候的事啊?」沈清還是不肯相信莫莉已經死了。
林月容說,她是清早接到小霞的電話,於是趕緊給身在省城的傅雪珍打電話。傅雪珍說,她早上接到林月容電話,飯都沒吃了,立即購了火車票往家裡趕。她倆會齊后才來找沈清。
「她應該是好好的啊,怎麼會……」沈清覺得事情發生得有些荒唐。
「是啊,是好好的。」林月容說。「我一個禮拜前還去看過她,離開的前一晚就跟她睡一張床,我們說了好久的話。我約她一起去省城傅雪珍家裡做客,她答應說好,還說要邀請沈清一起去,我說行。誰想到……。」她已經更咽得說不下去。
「是的。她是說過要去我那兒玩幾天。」傅雪珍接著說。「三天前我跟她通過電話。我說我在省城剛買了一套三室一廳的公寓房子,她一定得來看看。她說好,她長這麼大還沒上省城玩過,想去看一看。還說要邀請林月容和沈清一起去。我說太好了,就盼著大家相聚呢。誰想到……。」傅雪珍邊說邊抹著眼淚。
到了伯母家裡,大門打開著,屋裡卻沒有一個人。林月容叫了一聲「小霞」,小霞才攙扶著母親從裡屋出來。小霞兩眼紅腫得變了相。
伯母一見大家就淚如雨下:「多謝你們,多謝你們來送她。我的孩子,可憐苦命的孩子。我跟她說了好多遍,叫她回家裡來住,家裡有我和小霞照顧她,她不聽。我昨天還跟小霞說,我準備了一點紅棗,讓小霞送去給她姐姐。最近醫生說她貧血。誰知……唔唔唔……我可憐的閨女,那邊就打電話來,說她走了。當初我千遍萬遍的跟她講,不要懷孕,不要懷孕。她也是聽不進去。那次她流產進產房時,我就捏著一把汗,我真是害怕啊。還好,她挺過來了,我以為這一劫算是躲過去了,誰知道……唔唔唔……我苦命的兒啊,你才剛剛三十歲啦,媽都還在咧。……」
伯母坐在長凳上,一左一右抓住林月容和傅雪珍的手,她們緊緊摟住伯母的肩膀。小霞站在母親身後,一手撫著母親的肩背。眾人抱在一起,淚水橫流,哭成一團。
沈清靠牆站著,低頭無語,一句話都說不出。他也沒有流淚,一滴淚都流不出來。到這一刻,他才意識到,莫莉不在人世,已是無可質疑的事實。
林月容又向小霞打聽莫莉去世時的詳情。小霞說,前一晚,姐姐還跟幾個姐妹一邊烤火一邊聊天來著,大家都說姐姐興緻很高,沒有什麼心情不好,一直開著玩笑逗大家樂。到十一點多,大家都散去了,姐姐才上床睡覺。
姐夫因為單位值班沒有回家,婆婆那天也在,睡的另一張床。
到早上,婆婆做好了早飯,叫姐姐起床吃飯。可叫了幾聲,姐姐沒答應。婆婆又等了一陣,再去叫,姐姐還是不應,這才走到床前去看,姐姐已經搖不醒了。只說姐姐脖子處有一塊很大的紫斑,到底怎麼回事,他們也說不清。也不知道姐姐是夜裡什麼時間走了的。
從伯母家出來,大家先去壽衣店購買了花圈香燭之類。大家都掏了一些錢,交由林月容打理。然後租了一輛小型麵包車,開往莫莉婆家的鄉下。
上了汽車,大家就開始討論莫莉的死因。林月容說,都怪他們夫妻關係不好,莫莉長期苦悶、壓抑,身體不垮才怪;
傅雪珍的說法更加聳人聽聞,她說,莫莉不是死在醫院裡,是死在她家裡床上,所有事情,都是對方打電話告訴小霞,細節到底是怎樣?沒有人能夠去查證。她還建議報警,讓警察介入調查。
「知道嗎?那個小氣鬼男人,零花錢都不給莫莉,莫莉出門坐車都沒錢。」傅雪珍說。
最後,他們觀點統一,莫莉真正的死因,是她不幸的婚姻。如果丈夫對她好點,不讓她活得那麼辛苦;如果婆家人不逼著莫莉懷孕,讓她冒那麼大風險;如果他們對她關心,夜晚睡覺時刻關注她的動靜;如果他們家條件好點,讓莫莉得到更好的醫治……;如果丈夫真心的保護她、愛護她,莫莉決不會這麼早離開人世。
汽車一路顛簸,駛過一條坑窪不平的碎石土路,終於在一個山腳村子的路邊停下,那兒,他們已經聽到耳熟能詳的哀樂聲。
一些村民已經在路口等候,大家把車上的物品卸下來,一起搬往村子裡面去。他們經過一座村民的房屋,有幾個農家女人坐在屋檐下,一邊織著毛衣笑談,一邊望著他們走過。真不敢相信,莫莉的死跟她們一點關係都沒有。
到了王少群的家,那是一間極其普通的鄉村平房,門外用松枝紮起了靈堂。他們被引至中間的堂屋,堂屋中央是一張方桌,幾個俗家和尚圍桌而坐。堂屋左側靠牆的位置,擺著一口黑漆漆的棺材,棺蓋半蓋著。棺材前端擺著香燭和焚爐,最醒目的是那張莫莉的彩色半身遺照。
那張艷麗、奪目的照片,卻被擺在油燈、燭火和落滿塵灰的供品之間,顯得那樣的格格不入。
照片上的莫莉露著世上最燦爛的笑容,甜美、動人。此刻,沈清一見到莫莉的笑容,卻不是從前的那種欣然愉悅的感覺了,而是一剎那間,心頭一陣酸楚急劇湧來,隨後是心口持續的灼痛。怎麼會呢?怎麼會這樣呢?怎麼能把這個「絕代佳人」跟「死」關聯在一起呢?
哀樂和鞭炮一齊響起,這是配合他們向逝者行祭奠大禮。他們對著莫莉的照片深鞠三躬,然後開始燒化紙錢。
他們跪倒在香爐前,撕著一張張的紙錢投向熊熊火爐。但見林月容和傅雪涕淚橫流,兩人只哭得聲嘶氣咽,花容零落。
「莫莉姐,我們來看你了。你知道嗎?月容在,沈清也在呢。」傅雪珍鼻涕和著淚水混流著。「姐,你一個人在那邊,好好照顧自己,雪珍妹再也看不到你了。……」
「莫莉,你走得這麼匆忙,也不跟我們說一聲。」林月容的眼淚瀑布似的直掛下來,一滴滴落到火爐里,濺起一片片煙灰。「你還有什麼沒了的心愿,託夢跟我說,我會替你去做的。……」
停一會兒,林月容對沈清說:「沈清,你也跟莫莉說幾句吧,她最喜歡聽你說話。」
是的,林月容說得沒錯,莫莉一直很喜歡聽沈清說話。沈清隨便說點什麼,莫莉都會格格直笑。並不是沈清說的每句話都很風趣好笑,只不過莫莉理解他、欣賞他而已。這種欣賞又會給沈清帶去一種自信,一種成就感。
莫莉就是全世界最懂沈清的那個人,據說,這樣的「絕配」,一萬個人裡面只出一對。因此,只要跟莫莉在一起,沈清永遠是滿滿的快樂和愉悅。
但是現在,沈清想不出能說什麼,腦子裡乾枯著,一個字都冒不出來。他仍然流不出眼淚,彷彿莫莉的死是一件離他特別遙遠的事,他觸摸不到,感應不到,悲傷不起來。
儀式結束后,他們被領進旁邊的偏房休息。這時,喪主家前來致答謝禮,但見全身披戴白布的王少群走過來,給每個人遞了一杯茶。
茶遞到沈清手裡時,兩人相互對望一眼,沒有表情,沒有言語。這兩個昔日大打出手的男人,此時顯得象是從未認識,從未見過面。
當晚,三個人就坐在偏房裡給莫莉守靈。夜裡,一片寧靜,只聽得見屋外寒風凄厲的呼聲。屋裡燃著木炭火爐,依然是寒氣襲人。
到後半夜,林月容和傅雪珍終是熬不住,相互依靠著打起瞌睡。沈清毫無睡意,這種環境,怎麼可能還有睡意。
他從隔房門偏頭望向堂屋,屋裡熄了燈,只有油燈忽明忽暗,映照得屋子裡影影綽綽、虛空迷離。
沈清心中又是一陣凄楚。莫莉就孤零零躺在那個陰森可怖的木盒裡,不知道她是否覺得害怕,是否覺得寂寞。
他覺得莫莉的葬禮儀式太老套太簡陋,跟莫莉的高貴氣質太不相稱。這根本不是給仙女辦的葬禮。
莫莉應該是置放在雲朵之上,被綠葉和繁花圍繞,被絢麗的羽毛覆蓋。讓百獸為她跪拜,讓百鳥為她哀鳴。假如有可能,他希望為莫莉舉辦一場新的葬禮。
他想起,他和莫莉縣城的那個浪漫夜晚,他的手觸摸到莫莉左胸的時候,問莫莉:「你害怕過嗎?害怕有一天發生突然的事情嗎?」
莫莉說:「你指什麼?是說死亡嗎?」
沈清不敢把「死亡」說出口,仍然說:「我只是一種假設,一種純粹的假設。」
莫莉笑笑說:「沒想過,從來沒想過。死亡就是回家,每個人都會有那麼一天,有誰會去擔心那個呢?過好每一天就好,知道嗎?過好每一天就好。」
但是,莫莉,你短暫人生的每一天都過得好嗎?
第二天早上,開門就見滿世界一片銀白,昨夜又下了一場暴雪。沈清心想,如此多年罕見的暴雪,一定不是隨意下的,也不是偶然下的,一定的。
莫莉的下葬日子還得三天以後,他們不便在這裡呆得太久。因此,吃過早飯後,他們到莫莉靈位前告別,然後離開。
已經有租好的計程車來接送他們。
到了車上,三個人都變得沉默。沈清靠在窗邊,一手撫臉獃獃望向窗外,窗外是密密麻麻的鵝毛雪花從天飄落。
他想起,人們常說的那個古老預言:「千禧之年,世界末日」。再過一個月,正好就是千禧之年的春節。他終於有點明白,原來果然有「世界末日」,這個「世界末日」就是:莫莉撒手人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