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重返夢魘
一些人的噩夢可能在這天結束了。
登陸第二百日,阿拉斯加,伊戈爾。
時間進入四月,阿拉斯加也褪去了她冷若冰霜的外表,開始變得熾熱可親起來,積雪化凍,穿了一百多天冬裝的我們終於能脫下大衣,享受午後十分寧靜和煦的陽光與空氣。
我的戰友,兄弟還在,這就是我想要的一切,別的東西,讓需要他們的人拿去好了。我們作為先頭部隊進入了伊戈爾,我帶隊進城搜索,小鎮的居民望著走在街道上的我們,眼中沒有懼色,只是麻木了一般,城鎮的路燈桿上都掛滿了白旗,就像一件件正在晾曬的衣服。
我派出了兩個排在城鎮周圍進行搜索,我自己帶著老賈和張磊在城區內布置工作,在城內教堂頂布置了狙擊手和觀察哨,在那裡設置了總部,交叉路口和重要位置都布置了哨兵,警戒著入城道路的方向,將城北區域封鎖準備接收戰俘
和煦的微風吹拂著我們的周身,我同老賈散步在枝繁葉茂的阿拉斯加紅杉樹林中,四周只有鳥的嘰喳打破清晨的片刻安寧。
我看著身旁正在給自己點煙的老賈,我和他們一道加入空降兵部隊至今已經三年多,距離我們首次參戰也有半年多了,當時我不知道我們會發生什麼事,要打多久,在哪裡結束。
我當然也沒有料到自己會出現在這樣的地方。
「咱們之後幹什麼?」老賈突然對我說道。
「搞點東西吃。」
「不是,我說再往後。」
我有些好奇的盯著他「問這個幹啥?」
「就問問。」
「回國去,回去干我的民航,還是呆在部隊?」我望著他有些凝重的表情,問道「有事?」
「沒事,我就是好奇你會給自己找一個什麼工作。」
我放不下飛行員這個職業,就算是現在。
「你們會要我這樣的人去工作嗎?」他突然問道
「你?干飛行員的話晚點,但當個安全員沒啥問題。」我看著他說「或者,我可以幫你搞一個比現在待遇好的工作。」
「再說吧,我有可能離不開部隊。」
我嘗試著開始習慣不戴著裝備外出散步的早晨,以及有著熱水澡和熱飯的每一天。我的工作?難以想象,我還生活在戰爭沒有結束,喪屍遍地的世界。
中午時分,我收到了上級傳來的消息,美軍正式宣布投降了。
我把消息帶給正在休整的九連戰士們,他們沒有人歡呼,甚至沒有人表現出喜悅,有人哭了,在自己的角落沉沉的哭泣起來。
戰爭草率的結束了,就像它開始時的那樣,或許它本不該開始。
兩個穿著得體的美軍軍官被帶進了我的營部,他們高傲的仰著下巴,從那高鼻樑之後的藍眼睛向我投來不願服輸的目光。
我同他互通了職務與姓名,這個美軍是駐守在伊戈爾一帶的一位陸軍上校,隸屬於美國陸軍第二步兵師,他告訴我了一些部隊的信息,部署位置與人數,火力配置。
「我在想,像你我這樣的人,在戰爭結束之時,命運將會如何?」上校帶著一些傲氣向我說道「尤其是在當下,人類難以存活的世界?」
我盯著他深邃的藍眼睛,平靜的說「通知你的部隊繳械,然後把武器放在教堂,學校廣場和機場上,我們會有部隊進行接受。」
「很好…」上校點點頭,表情凝重的說道。隨即他從腰間的槍套里取出把閃亮的M1911放在我的桌上「請你收下這個,當作是我的正式投降,少校先生,這樣會比放在一個文職兵或農民的抽屜里來的好。」
我看著放在桌上的那把手槍,槍身反射著從窗外射來的陽光,雕花的胡桃木握把精緻漂亮,的確是把好槍。
上校來了個立正,對我敬了個美式軍禮,我還禮,他向我輕輕點了點頭,走出了屋子。
我端詳著放在桌上的那把手槍,槍身像是鍍銀的,照門和準星上點著夜光的氘,握把上雕刻著玫瑰花和漂亮的哥特式英文字母,很是好看。
「不錯,你要是不想要我不介意收下。」老賈在一旁說道,他盯著手槍的眼睛都直了。
「省省吧,人家給我的。」我退出手槍里的子彈,把它放進自己的背包里,看著老賈說「別打主意,老子要了,回頭要送人的。」
「送給弟妹?」
「滾滾滾,別胡說八道。」
阿拉斯加的戰事終於平息了,戰爭結束了,戰士們仍在不停的陣亡,昨天下午我營部的一個通訊員在前往旅部傳達訊息的時候出了車禍,ATV翻進了溝里,通訊員在被送到醫院時就已經斷氣了。
這天半夜我在崗哨執勤,突然看到老賈從營房裡飛快的衝出來,大聲對我喊道「張磊在城北高速上被槍擊了!」
「怎麼回事?!」我連忙問道。
「一個喝多了的美軍打的,已經開車跑了。」
「張磊呢?」
「暫時活著,胸口中槍,我找輛車接他。」
我從值班室喊了戰士頂我的班,隨後我戴上手槍,和老賈開上我營部的一輛猛士裝甲車沿著城北格林高速猛開,隨後在戈伊爾城區以北十公里處的高速路上發現了張磊的ATV停在路上,血流滿地,此時的他躺在地上,一名戰士在身邊照顧著他。
「什麼情況。」我壓抑著快要爆發的怒火問道。
「一個喝多了的美國人開車遇上我們,找我們借汽油,看樣子他是喝多了,張文書,想和他溝通,結果那傢伙不知從哪掏出來把槍,把張文書打了……」那個小戰士明顯是嚇壞了,手一直在發抖。
「你們有沒有發生口角或者開火?」看著老賈他們把張磊搬上汽車,我繼續問。
「沒有,我們甚至只是說了句你好……」
「他們開的什麼車,是什麼人?」
「開著個…悍馬車,就是個美國兵,就他一個人。」
我望向臉色同樣鐵青的老賈,從腰間扯出對講機,說「營部,讓營屬警衛排沿著城北高速往東南方向追擊,通知城北駐防的一營部隊迅速攔截一輛雪地色迷彩美軍悍馬車,把車上人員全部扣下。」
「收到,營長,為什麼要扣那輛車?」
「他們打傷了我的文書!」
我開車把張磊送到營部,營部醫生檢查了傷勢說「打到肺了,血氣胸,子彈卡在脊椎里,現在我就安排手術。」
「有把握嗎?」我盯著躺在擔架上面色蒼白的張磊,緩緩的問。
「看吧。」
戰地醫院的人們再次忙了起來,老賈已經開車去追那個罪魁禍首了,我坐在手術室門外,一根根的抽著煙,煙霧繚繞在狹窄的走廊里,構成了這個註定難熬的夜晚的所有。
張磊一直擔任我的文書,從連指導員到連長,從連長到營副,從營副再到營長,他只是一個二十一歲的孩子,沒有開過槍,沒有殺過人,但他順利的度過了漫長的末日與戰爭,可他卻倒在了不該倒下的地方,中了不該中的槍。
我現在還能記起醫生說的話「現在的命保住了,但子彈對脊椎的損傷有可能造成全身癱瘓或其他併發症,這些都靠進一步的治療和屬於他的運氣。」
太抽象了。
之後,我趕到了已經截住肇事者的一營三連駐地,一棟低矮的房屋門前聚集著我營部的警衛排,他們幾乎都在抽煙,我看了看那個亮著燈的房屋,一言不發的走了進去。
一樓大廳里燈火通明,大廳中央的椅子上坐著一個滿臉鮮血的美國士兵,老賈,鐵牛,萬力,李輝和九連的幾個戰士都在這裡,屋裡扔了一地的煙頭,洪水一樣的煙霧在燈泡上遊走。
見到我進來,老賈甩了甩拳頭,在那人的衣服上擦了擦,所有人的目光都射向我,從戰友的眼中我看到的只有憤怒。
我直接走到了那個被打的滿臉鮮血的美國士兵面前,他被打的皮開肉綻,滿臉是血,鼻子也歪在一邊,已經看不出本來的樣貌,只能看出這是個留著寸頭的軍人,胸口的軍銜表明他是個少尉,此時這個高大的白人已經沒了傲氣,在那裡和死狗一樣沉重的呼吸著。
這就是我要找的兇手。
我從腰間拔出手槍走上前,低聲問「你從哪裡搞得武器?」
「咳..咳咳,什麼…什麼武器…中國佬…」
我轉過手槍柄,狠狠的敲在他的臉上,鮮血隨著碎裂的牙齒噴了出來,隨即是一陣更加猛烈的咳嗽聲,我盯著他,壓低聲音說「Whenyoutalktoanofficer,yousay『sir』」。
「在投降協議達成后還向我部開火的地方部隊,需要堅決予以消滅,絕不姑息!」
我真是太感謝上級的這句話了。
扣動扳機,我一槍打爆了那個美國兵的頭,屍體毫無生機的痙攣了一下,滑在地面蜷縮成一團。我在屍體上擦掉濺到槍上的血,轉身說「讓警衛排處理下現場和屍體,都回去睡覺。」
「小磊死了嗎?」老賈問。
「沒,醫生說他能活下來。」
…
那之後,我們離開了溫暖適宜的伊戈爾,退出了防線。
對九連來說,這是登陸日後的第二百四十日,不管勳章,傷痕或是日期,每個985師的戰士都要回家了,我們每個人都會因為共同經歷而永遠相系,每個人也必須儘力重新加入這個災變后的世界。
我最好的戰友,賈森二級士官長,留在空軍,留在他熱愛的地方,現在擔任著二營九連副連長,回到了被部隊奪回的河南省會開封,我們師原先的駐地,他仍在那裡,負責訓練新進軍官與戰鬥人員。
趙先少尉,他離開了海軍,在戰後被南航聘請為北京分公司的直升機副總飛行師,那是他曾經渴望的工作,現在他要為培養新的飛行員大費心血了。
張辰上士,他也呆在部隊,同老賈一道,仍擔任他的九連二排長,他在戰後奪回開封的戰鬥中陣亡,安葬在那裡的烈士陵園。
張磊下士,他在阿拉斯加中槍后就一直伴有嚴重的併發症,最後徹底癱瘓了。我們回國后一個月,他死於直升機失事。
白晶上尉,就像曾經那樣,毫無怨言的承擔著繁重的任務與壓力,他是我見過最好的軍官之一。
我沒有聽從老賈讓我留下的建議,沒有去順從張豪的命令,沒有服從想要我升職的安排,沒有選擇繼續留在阿拉斯加並以此為業,我已經歷太多戰爭。
我在北京安全區待了下來,最後同王雨欣住進我曾經的家裡,末日里寧靜的一個小角落,到現在,我仍舊住在這裡。
我沒有一天不想,那些曾經與我一起戰鬥卻從未有機會享受沒有戰爭日子的戰友們,我只是在末日與戰鬥中的一小部分,而我很驕傲我能參與其中,而且有時它會使我哭泣,就像現在一樣。
真正的英雄與戰士們是那些還埋葬在那裡或與祖國融為一體的人,感覺好像是你以為你能做任何事,當你在戰鬥結束后回到這陌生的末日中,你就喪失了許多這種能力,至少我是如此,因為我喪失了信心。
戰爭草率的結束了,就像它開始時的那樣,或許它本不該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