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十字路口(一)
一個更熱情更短暫的夏天開始了。這些炎熱白日雖然漫長,卻如旗幟般燃燒,在熊熊火焰中消逝。短暫潮濕的月夜連著短暫潮濕的雨夜,一如夢境倏忽幻化,激蕩著一周周的光華。
——赫爾曼黑塞《克林索爾最後的夏天》
走出考場的時候,雨已經停了。
宜田位於長三角丘陵地帶,每年六月,這裡總能享受強對流之下的風捲雲動與電閃雷鳴,以及東南沿海的颱風邊緣卷帶而來的充足雨水。因此,高考兩日,本已緊張過度的考生與家長還要面對狂風驟雨之下的不安與焦慮。
這場被視作人生走向轉折點的考試,這個每年度的社會焦點、輿論中心事件,這兩天里程碑一樣的日子,多年後在若喬記憶里的痕迹又淺又淡。她通過努力回想能夠抵達的印象竟只是連天大雨、英語考場上自己濕透的鞋襪,以及一絲真實的感激。
然而她的感激卻無所指向。隱約之中,她覺得可能在某個遙遠的高處,存在一個未知的神明;又或許,是她有著血緣紐帶的祖先,在這關乎她人生軌跡的關鍵時刻,動用了某些能量,從大局處做了一些有利於她的改變。
比如,根據往年規律推測,這一年數學與理綜本應難度增加,實際卻打破常規地偏於簡單。反而,語文作文和英語閱讀理解超出所有預測、判斷,讓老師大跌眼鏡、讓考生目瞪口呆。
就這樣,沈若喬的高考成績成了她學理科以來的最好成績,七中排名八十位,在全省七十七萬考生中進入前一萬名。原本想著在省內一個二本院校「了此殘生」或者重新振作復讀一年的她,如今可以再次拿起那本承載了她的鬥志、焦慮與失落的《高校與專業選擇指南》,讓籌劃的思緒飛到一線城市、飛到熱門專業。沈若喬這才發現,沒有足夠的分數撐腰,她連被某些問題困擾的資格都沒有。
若喬的成績讓家人驚喜,對她的關注甚至超過了平穩發揮、成為全省文科第七名、宜田文科狀元、創造十年來七中文科最佳成績的沈依喬。直到沈依喬的名字出現在學校的喜報、橫幅、宜田各大報紙上,直到水木、燕園、光華甚至境外的灣區大學的招生電話打到家裡來,大家才意識到,依喬考了個非一般的好成績。
分數是一個剛性資本。依喬的資本讓她只需要在屈指可數的頂尖高校之中做選擇,不用去理會分目繁多的招生大會。不過,她依然陪著若喬和媽媽去了省城自在湖。
自在湖公園位於省城中心,是全省面積最大、設施最全、歷史最悠久的人民公園,是依喬若喬小時候最嚮往的兒童樂園。那裡嘎吱嘎吱響的旋轉木馬、五角錢一根的棉花糖和五顏六色的氫氣球是她們童年的慾望制高點。
七月末,自在湖在百年古樹的隱蔽下沉靜清涼,啾啾蟬鳴不絕於耳。每年這個時候,全國各大高校的招生人員都會聚集在公園的林蔭大道上,一組組攤位、一面面彩旗、一個個校徽和一張張橫幅將天南地北的學校連接織就在一起,像是一個關於未來的集市。高考成績此時此刻成了一種通貨——那個數字的大小,決定他們選擇的自由度。
京滬、蘇浙、廣深——這三大區域最具吸引力,擁有高分的孩子都盡己所能飛去那裡。其實,省內也有幾所很不錯的高校,只是受限於區域發展,近年來錄取分數線一直不高,比如省城工業大學。工大的一個校區就挨著自在湖公園,管理學院的一位年輕男老師剛從這裡畢業,便加入了招生大軍,陪著若喬母女在攤位前一棵蒼勁的老槐樹下站了很久,不斷介紹著工業工程專業的前景以及和若喬的適配度。
沈媽媽從沒考慮過工大。曾經,她看著在數理化折磨下的若喬疲憊又憔悴,心疼不已,想著如果若喬能順利考進省內一所二類本科,學一個實打實的專業——比如會計,畢業之後找一個實打實的工作——比如會計——她就心滿意足了。再往前看,曾經的曾經,沒分科的時候,沈媽媽看若喬如同看依喬一樣,伶俐聰穎、不分伯仲,定會都有好前程。所以,不管曾經有多遠,工大這個不高不低的選擇從來沒有進入沈媽媽的考量之中。
沈若喬聽著那位青年老師說著「產業鏈升級」「工業智能化」「智慧生產線」這類陌生新鮮卻又絲毫不能引起她關注的辭彙,覺得自己今後的人生跟它們怎麼都扯不上關係。一想到自己穿著防塵工裝、帶著面罩坐在某不知名小城市某個工廠的流水線旁,沈若喬似乎已經感受到那工業的廢塵迷住了自己看向未來的雙眼。
她心中對工業工程沒有成見,換成一個醫生、或者是沈媽媽心心念念的會計在她面前介紹自己的專業與行業,沈若喬依然會是這般心如止水——因為,她實在是不知道自己是一個什麼樣的人,更加看不遠那在依喬心中清晰可見的美麗人生。
依喬本不想去自在湖,她也不需要去,甚至連那僅有的幾所高校的招生電話她都不想聽——她早已做好了決定,她要去水木,和蕭梓舟在一起。
打著陪同若喬和媽媽的名義,依喬還是來到了省城,但她途中省圖書館早早下車,丟下若喬母女急急地奔向了七樓展廳。在這裡,蕭梓舟作為保送生代表,要和省文理科狀元一起,在現場、同時通過廣播和電視,向全省學子分享他們的學習與考試經驗——那是省教育局和廣電總台每年的固定動作,是高考成績公布后,社會目光的又一個焦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