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她的決定(四)
夕陽艷得很,落得也快。若喬的思維還在發散,依喬仍焦慮地拉著章曉菀和許楠對答案——雖然日後不再學理科了,但對答案這件事已經成了一個惱人的習慣。
相比理科大量的計算,文科考試輕鬆得多。古話說:「文無第一,武無第二。」文科考試可量化的東西少,發揮主觀能動性的地方多,尤其是高分值的主觀題,只要緊扣主題、邏輯縝密、言之有理、自圓其說就行,如果語言組織能力強一點、知識面廣一點,論述題、大作文寫起來就更像是一種抒懷,而非考試。兩姐妹在這方面得心應手。
不過,這次語文考試的閱讀理解題卻和往日不同。雖說高中生也要關心時事,可是經濟金融對於宜田的孩子們來說太遙遠、太陌生了。若喬掐指一數,宜田市區可見的銀行總共就那麼三五家,而且看上去只能提供存取款服務。這道閱讀理解第一次將「金融危機」「流動性風險」「華爾街」這次辭彙帶給若喬,在她腦子裡悄無聲息地種下了一顆種子。
遠處,住校生拎著鼓囊囊的行李包,三五成群。
暑假來到,啟程回家——若喬關於金融危機的思考被打斷了——這是一個充滿期待和儀式感的動作。即便暑假只有十天,即便馬上就壓迎來爭分奪秒的高三,還是有一部分孩子抑制不了回家帶來的激動與熱切。
兩姐妹是幸運的,宜田最好的學校在哪,她們的家就在哪。從幼兒園到高中,一直如此。姐妹倆上學從來都是步行,每一天都能吃到媽媽親自做的清淡飯菜,以致於她們對食堂的醬油燒雞、校外的「黑暗料理」都有一種不知好歹的好奇。
「你在發什麼呆!」依喬一路小跑過來,一把抓住若喬的胳膊。學文科的決定公布之後,依喬整個人都輕鬆了下來。
「我可是在這等你好久了」,若喬一驚,立刻反手挽住依喬。
「我和許楠、曉菀在一起對答案,曉菀真的好厲害呀,幾乎全對!」
「曉菀厲害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柏老師說她是理科女生的驕傲。你感覺考的如何?」
「生物稍微好一點,考物理的時候最痛苦了」,依喬故意撅了撅嘴,轉而笑著說:「不過沒關係,從今以後,我再也不用學理化生了!耶!」
依喬忍不住邊走邊舉高手、揚起頭,做了個擁抱天空的姿勢。
一陣風吹來,夕陽又向地平線親近了一點。
「依喬,你想過以後做什麼嗎?」
被若喬突轉話鋒這麼一問,依喬一時間答不上來:「你是說職業嗎?這個我還沒想好呢。對了,小時候,你說要當歌唱家,我說要當作曲家,現在看來都不太現實。」
「是啊,我們倆在音樂上算是半途而廢了,鋼琴和小提琴都只學了一點皮毛,日後最多是個興趣愛好」,若喬嘆了口氣,接著說:「你看,爸爸媽媽是從小鎮上考到城市裡來的,他們靠自己的努力脫離了小鎮,在城市裡為自己、為我們創造了越來越好的生活條件,比起我們的爺爺奶奶外公外婆,他們算是完成了一種飛躍。」
「你是想問,我們怎麼在爸爸媽媽的基礎上飛躍嗎?」
「對,我們出生在宜田市,出生在這個公務員和醫生創造的家裡,如果我們今後的人生依然局限在宜田,重複著爸爸媽媽的工作,甚至還要爸爸媽媽幫襯我們,豈不是一點兒進步都沒有?」
看著一臉認真的若喬,依喬笑了,說:「我也思考過這個問題,我覺得生而為人,就是要一代更比一代強。」
「所以,你想過以後自己要成為什麼樣的人嗎?」
「說實話,我現在的想法最遠也只夠得上高考了,我連自己會去讀什麼專業都還沒有好好思考過。我知道自己喜歡讀西方的小說、喜歡歷史,可這並不能作為我確定日後事業的依據。你的這個問題,我答不上來」,依喬說完笑眯眯地看了若喬一眼。
若喬問:「那你不喜歡做什麼?」
這回依喬倒是乾脆:「我不喜歡做一個庸庸碌碌的人,我要有所作為;要想有所作為,就必須發揮特長。我不想騙自己,我在數理化方面真的……沒有優勢,甚至連資質平平都算不上。若喬,我們高三了,你想過嗎,一年後的這個時候,我們正在拿著自己的成績填報志願呢!與其超出我們的視野去想更遠的事情,不如思考一下眼前的高考啊。你想過嗎,想過考什麼大學嗎?」
面對依喬的反問,若喬一時語塞,只聽依喬接著說:「這是一個殘酷的問題。每個人都嚮往最好的學校,可沒有高分怎麼去?理科很好,多學一些,確實有助於人的理性思考與全方位發展,如果沒有高考指揮棒,如果我足夠自由,不用擔心前程,我會繼續學理科。可現實不是這樣,我們不那麼自由,我們只能自私,只能想盡一切辦法把高考這個短期目標實現。」
若喬明白,依喬這段話,既是表白,又是勸說。然而,她不想動搖,不想接受疏導與規勸。此刻在她還未成熟的心裡,只有前方的未知,只有艱難的挑戰,只有像征服者般開拓與創造,才能讓人生充滿意義。
若喬笑了一笑,說道:「高考、大學,這些都只是人生的某一個階段。一味地追求發揮特長,實質上就是挑容易的事情做。我不希望我的青春簡簡單單、輕輕鬆鬆地過。依喬,我尊重你的選擇,而且我相信你在文科班一定會如魚得水。不過,我也有我的選擇、我的嚮往。這個社會、這個世界還有很多領域我們一無所知,很多現象爸爸媽媽也無法給我們解釋。你覺不覺得,隨著我們漸漸長大,爸爸媽媽不懂的問題就會顯得越來越多?」若喬並未在意依喬,她舒展開緊縮著的身子,抬頭看著眼前的路,若有所思地說:「今後,我應該做一些和爸爸媽媽的事業不一樣的事,做一些他們不懂的事,在我們的家庭之外繼續開疆拓土。這才是成長,才是一代更比一代強吧!」
以前討論文理科的時候,若喬說過「務虛」與「務實」,但依喬從未像今日這樣深入了解過若喬過於宏大的想法。依喬看著若喬,十六年來,對她們姐妹的比較與評論不絕於耳,紛紛擾擾之間,依喬一直在尋找自己與若喬之間的同與異,又通過若喬來反觀自己。在這個宜田最普通的夏日傍晚,餘暉在頂峰退去,她終於看到了一份獨屬於妹妹的孤勇——那是一種天真又剛毅的稜角感,足以讓一切世俗標準下的優秀平庸啞然失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