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3 章 第二種羞恥(30)
艾倫已經足足有五六分鐘沒開口說話了。
他以接近於凝固的姿勢縮在椅子里,眼神渙散,表情變幻個不停,看上去正在內心深處和自己進行激烈的爭吵和鬥爭。
亞度尼斯能理解艾倫的心情——算了,這話也不會說出口,其實他不能真正理解,但根據經驗來大致理解這種事帶來的衝擊力是沒問題的。
他相當耐心地等著艾倫回過神,不過沒等上太久,作為一個盡職盡責的心理醫生,他向來都很為客戶的錢包著想,這幾分鐘時間可是照常收費的。
偶爾亞度尼斯會給客戶的第一次交流免單,然而這不意味著他會打折,或者好心地省略掉無對話的時間,不將它們不算在計費範圍內。
他不需要錢,實際上他賺到的那些支票、珠寶、金子、稀缺的煉金材料和其它一些東西,全被完整地存放在房子里的某個位置,其中一些支票能上溯到十九世紀,現在拿出來可能都算是古董了。
但需不需要和要不要是兩回事。
艾倫不知飛到哪兒去的思緒在亞度尼斯的輕聲呼喚中回到了他的身體,他渙散的眼球轉動了一下,凝聚到亞度尼斯的面孔上。
他問了一個風馬牛不相及的問題:「……這什麼癖,能治好嗎?」
「從學術態度上講,我們並不認為這是一種疾病。」亞度尼斯放低了聲音安撫艾倫,「請不要太過緊張,它不會影響你的正常生活。」
「所以治不好。」艾倫說,他嘆了口氣,又往椅子里縮了縮,「它已經影響到我的正常生活了……我的婚姻很美滿,我的孩子們很優秀,最重要的還是,我很愛莉娜,我不希望……我覺得她對我身上發生的事情有了好幾種猜測了,她最近對我的態度也怪怪的……當然,我能理解,都是我的問題導致的……」
他絮絮叨叨地說著,一邊說一邊看亞度尼斯,想從亞度尼斯這裡得到更多的情緒反饋。
他註定要失望,雖然亞度尼斯能做到在他說話的時候耐心傾聽,在恰當的時間給一點微笑,時不時點點頭,但更多的就沒有了。
這種應對在最開始還能應付過去,可隨著治療過程的深入,艾倫在亞度尼斯的面前態度越來越敞開,他對亞度尼斯做出的回應的需求也逐漸增強,到現在,這種簡單的肢體動作已經無法再讓艾倫感到舒適和放鬆。
——當然,因為這麼做的人是亞度尼斯,艾倫沒表現出太明顯的受怠慢情緒。
不過亞度尼斯還是覺察到了艾倫微妙的心態變化。
他只是略加思索就明白了為什麼,而後愉快了起來——他做這種一對一的治療,最開始不就是為了從客戶身上學習該怎麼具體地表現出那些細微的感情變化嗎?
事實證明,從伊薇身上學習是錯誤的選擇。
倒不是因為伊薇太過迷戀和崇拜他,這當然也是原因之一,但不是最主要的原因,連第二主要的原因都排不上。
最主要的原因是,伊薇本身就不是什麼太擅長表達情緒的人。
她是個很好的演員,她很會演,這就意味著她的表情管理能力非常優秀。當她不處於放鬆狀態,而是全力以赴地掩飾自己的時候,亞度尼斯當然始終能體會到她的心情,壞就壞在,她當時的心情和她當時的表情是不一致的。
亞度尼斯到現在都沒怎麼弄明白為什麼當他們第一次談話,他沖著艾倫微笑,艾倫卻露出見鬼一般的驚悚表情。
他覺得他還是不要知道的好。
艾倫說:「……我明白了,治不好。」
他的眉毛擰成了一團,露出愁苦的表情,唇角隨著他的情緒下撇,卻又硬生生強顏歡笑地被主人控制著翹起來,這個笑容看起來十分慘淡。
他說:「那現在我要怎麼辦?」
「請不用太著急,艾倫,」亞度尼斯立刻回答,他觀察著艾倫的表情,試著在心裡模擬了一下他能不能做出來這個動作,「我記得你曾經和我聊起過你和莉娜,你的妻子,你們之間的夫妻生活……似乎比較平淡。」
艾倫說:「現在我知道原因了,我猜——我想——是這個原因,對吧?我的——照你說的,我的小癖好——造成的。」
他說到這裡,依然顯得非常困惑:「但是我在和你交流之前從來沒有發現我有這種癖好。連一點點徵兆都沒有。我也不是沒機會接觸那些機器人,甚至包括斯塔克先生的戰甲——我是有機會近距離接觸的。」
「那具戰甲並只能算是類人。」亞度尼斯提醒道,「並不具有清晰的人性特徵。」
「戰甲的精度太低,是嗎?」艾倫說。
他突然有點鬆了口氣的樣子:「還好我只喜歡高精度的機器人……」
「或者生化人。」亞度尼斯若有所指地補充道。
「……隨便你怎麼說吧,」艾倫說,「還好我對那具戰甲沒興趣,否則——我真不知道該怎麼面對波茨女士,還有斯塔克先生。」
「斯塔克會覺得這件事很有趣。」亞度尼斯說,他微微地笑了一下,「至於小斯塔克先生,我就不清楚了。」
艾倫笑了,他開玩笑道:「如果我有像你這樣的臉和身體,我想就算是小斯塔克先生也會表面拒絕心裡暗爽吧。」
他想了想,忽然擠眉弄眼起來:「至於斯塔克先生,聽說他當年曾經有個非常恩愛的男友,還為了那個男友時清心寡欲了好長一段時間,都說斯塔克先生為對方收了心——就是不知道為什麼,他們兩個後來還是分手了。」
清心寡欲個鬼,亞度尼斯想。
「你笑起來真漂亮。超乎性別的漂亮。」艾倫又說,「如果你願意這麼對著小斯塔克先生笑,我想他可能都不會表面拒絕。」
亞度尼斯說:「那我還是不要對他笑了。」
*
在接到巴恩斯的電話,聽巴恩斯詳細說明了他們具體的經歷之後,史蒂夫用最快的速度趕到了巴恩斯的身邊。
他們追查那個超能力罪犯有一段時間了,目前他們對對方唯一能夠明確的事情,就是他擁有操縱他人身體的能力。
每一次犯罪事件都伴隨著至少兩位受害人,被操縱者,被操縱者在被操縱過程中殺死和侵^犯的受害者。神盾局的調查也不算是全無結果,受害者的身體在屍檢后只是普通的人類屍體,但被操縱者的屍體上卻出現了許多使人難以接受的離奇反應。
在死亡後幾個小時內,被操縱者的屍體就會呈現出重度**的跡象,經過解剖的屍體內部,每一個臟器都變成了淤泥般的流動狀態,但又詭異地保持著原有的形狀,只有在被切割后,那些臟器才會失去形狀,在屍體的腹腔內爆開。
屍體的血管內滋生出黑紅色、菌絲狀的腥臭物質,這種東西具有高強度的污染性,即使帶著膠手套、穿著隔離服,親身接觸過這些菌絲的法醫都會陷入某種詭異的狂躁狀態,用低沉又尖銳的聲音重複著無人能懂的晦澀絮語——聽起來就像是同一個人在同一時間壓低嗓音和掐著嗓子說話。
每一個法醫都在持續時間五個小時左右的癲狂后暴斃,屍檢結果表明他們死亡的時間在數小時之前。
那幾乎就是他們開始接觸被操縱者的屍體的時間。
這麼多年了,從二戰到如今,史蒂夫和巴基一起完成了不知道多少險惡的任務,和神盾局一起,他們面對過窮凶極惡又智商絕頂的普通罪犯,擊潰過實力莫測的超能力罪犯,剿滅了無數以顛覆/毀滅/掌控世界為己任的勢力……在這些大大小小的戰鬥中,他們當然也遇到過類似的情況。
完全無法理解。
完全脫離邏輯。
完全違背常識。
甚至幾乎找不到多少共同點足以將這些事件串聯起來的聯繫,好像每一種事件都是完全孤立的。
這些案件總是來去匆匆,在某一個時間段忽然爆發,而後又忽然沉寂,追查的人不是陷入徹底的瘋狂,就是出於詭異莫名的恐懼遠遠逃開。
史蒂夫不知道巴基是怎麼想的,但要他來說……
那種恐懼是如此絕望和真實。
就像你知道你被關在一個徹底密閉的房間里,沒有任何方法能讓你這個房間里逃走,當然,也沒有任何方法能從外打破房間。
很長時間裡,你都認為你是絕對安全的,這個房間既是枷鎖也是保護。
可忽然有一天,說不清楚是在哪一個具體或者不具體的剎那,你覺得你的後頸處寒毛直豎。你忽然發覺這個房間其實不止有你一個人,最開始,這種感覺只是模模糊糊的,是個錯覺吧,你這麼想,但還是下意識地對這種詭異的恐懼留了心。
你越是留心去感受,越能覺察出生活中某種詭怪的細節。
一陣輕輕擦過你肩膀上某一小塊皮膚的風,那絕不可能是風,沒有這樣微小的一縷自然風,那更像是某種生物在對著你輕輕哈氣;一小塊可怖的陰影,然而陰影上方本該擋住陽光、造就陰影的地方卻空無一物;一種無來由的莫名的窺伺,你拚命在房間里轉圈和翻找,你查看了你能夠看到的每一個角落,然而無論你怎麼變化方向,無論你是站著、坐著、蹲著、躺著還是趴著,你總能感覺到在你眼角的某一處有什麼東西,有什麼活物在看你。
你慢慢地,慢慢地拼湊著所有不自然的細節,你慢慢地,慢慢地以一種水滴石穿般的毅力,在壓得你喘不過氣來的恐懼中拼湊出某種可能。
你隱隱約約地意識到有一個巨大的怪物在這個牢不可破的房間里,在某個角落窺伺你的生活。
你不知道它在想些什麼,不知道它到底是懷抱著善意還是惡意,你甚至不知道這個房間里究竟誰才是主人——是你,還是那個怪物?這房間里原先住著誰?怪物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住在這裡的?
你不敢去深想,但你又控制不住自己不去想。從你最開始感覺到它所存在的痕迹時你已經犯了錯,你越來越留心它存在的痕迹更是大錯特錯,你後來竟然還熱衷於尋找每一份證明它存在的證據,錯錯錯錯錯,全是錯,錯得離譜!
但你已經停不下來了,你對這怪物了解得越多就越是清楚它一定存在,可你對這怪物了解得越多,同樣也就越懷疑它只在你存在於你的臆想中。
你漸漸知道你已經發了瘋,但你到底是什麼時候瘋掉的呢?
儘管你的大腦還能思考,你的認知依然有其邏輯,但你根本無法從那浸透了絕望、絕望和無盡的絕望的記憶中翻找出沒有受到過影響的線索。於是到最後,你甚至不知道你是不是在發瘋,你漸漸認為最開始那個根本不知道房間里有怪物的人才是真正的瘋子。
巴基因為不穩定的心理狀態被排除在外。
可史蒂夫近距離地接觸過很多瘋子。這樣的,他想,這樣的絕望和恐懼。
*
艾倫又說:「我好像沒怎麼和你聊過莉娜。」
「確實沒有,」亞度尼斯說,「你只和我粗淺地談論了一下你們的夫妻生活,並且給了懷特夫人一個不算很高的評價。」
艾倫有點窘迫地搖頭:「這是有原因的……你不是知道嗎。」
亞度尼斯說:「有一些癖好不是問題,但一直以來,這種平淡的夫妻生活都沒有引起你的重視,這就是你的問題了,艾倫。」
「我要說的不是我們……是其他事。」艾倫說,明顯有點疑神疑鬼地瞄了一眼四周。
他說:「莉娜總是非常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