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搖山（六）

在祁文的視線中，招搖山周圍重重的迷霧一層層淡去，逐漸的化作一團團能量般濃稠的薄煙，隨後這團團的煙又開始匯聚，那形狀就彷彿是他以前在看到的天文欄目里講到的星雲。那是一個星系毀滅后的墳墓，同樣也是另一個星系新生的孕房。

小時候的祁文無比嚮往著星辰，他在不該對人生產生疑問的年紀，開始好奇自己是如何誕生，生命是如何出現，宇宙間的萬物從何而來。他好奇星辰是如何誕生，好奇太陽系外究竟有什麼，好奇星系是如何運轉，著宇宙究竟是亘古不變，還是會在某一日歸於寂滅。他用自己那僅僅不到百年的生命，幻想其千百億年的宇宙。

直到有一天，他看到一個關於天文的科普片里講到了星雲，電視里的解說講述著一個個他從未聽說過的概念，宇宙間的一切其實都不會憑空消失，也不會憑空出現，縱使在某一刻會毀滅，也終會在某一日重生。宇宙是一場巨大的輪迴，小到一個小生命的生生死死，大到宇宙的寂滅與重生。而星雲便是宇宙的某種縮影。

星系中心的恆星在生命盡頭坍縮，隨後發出照亮宇宙黑暗的光芒，放出生命終點最後的熱，人們稱其為「超新星爆發」，巨大的溫度可以瞬間蒸發整個星系。它在死亡的那一刻毀滅了圍繞了它千百億年的群星。一顆顆曾經在宇宙留下痕迹的星變成一團團濃稠的能量，因為超新星爆發后誕生的「新生」繼續圍繞在它的附近，在宇宙遠遠地看去，便是美麗而神秘的星雲。

祁文眼前的白霧就彷彿變成了璀璨的星雲，正在涌動著匯聚著什麼。

一顆顆微弱的白光緩緩在星雲中亮起，而後光芒愈勝，他又看見了那無數次在夢裡看見的白色星群。只是這一刻不再是那群星星看著在地面上無助的被巡視的他，而是他彷彿置身於極高的維度，站在宇宙空間之上去細數這些星辰。祁文漸漸感覺已經忘記自己是站在招搖山之上，眼前的白色星雲每一顆都有著自己熟悉的光芒，每一顆都似乎可以去查閱其蘊藏的千百億年的故事。

他發現自己輕輕揮手竟可以緩緩翻動星雲，曾無數次如同噩夢般的星空在這一刻溫順的聽從祁文的調令，他像是審視自己的臣民，抑或本就屬於他的星空，一點點的查閱每一顆星，就像是大學課上極富責任的老師，他在點名，在查找那不聽話的學生，準備給缺席的學生狠狠記上一筆。

若是祁文現在清醒著，他一定享受這種掌控的星河。誰不嚮往手掌星辰般的感覺呢。

但是祁文發現自己只能看到星辰的光芒，雖然可以翻來覆去，也總感覺每一顆星都有著一個讓他感到極為熟悉的故事，可每次當他想要去看那顆星究竟有著怎樣的記憶，被他點到的星卻會突然黯淡下去，隨後緩緩落回星群不再靠近他。

祁文失落的將所有星放回原本的位置，想不通為什麼明明一開始所有的星再見到他時都喜悅的擁了上來，將他環抱著，但自己想要細看，卻又躲得遠遠地。他看著眼前重新鋪陳好的星雲，一顆顆星從剛才的競相閃爍，逐漸全部黯淡下去。

那群原本興奮無比的星徹底變得平靜，任由祁文撥動也毫無反應。

這時，一顆位於星雲下端的星忽然又開始閃爍了起來，在祁文的眼中開始猛烈顫抖。它的光芒越來越亮，彷彿烈日般淹沒了整個星雲，白色的光刺的祁文閉上了眼睛。全身的感官又漸漸從宇宙回到了祁文的身體，他又能感覺到腳下清涼的石面了。

當他嘗試睜開雙眼時，那原本的星雲變成了一幅如同投影屏幕般的畫面。畫里，他看到了自己，準確的說，是自己現在那本屬於書生的身體。

他又一次看到了書生「文」和他老師最後那次試圖說服那暴君的畫面，又一次，他清晰地看見老師死在了他的面前。

老師彷彿毫不意外自己會被殺，淡然的等待著利刃的到來，在死亡的那一刻，他看見老師的臉上有解脫般的笑容，也是那笑容讓文放下了仇恨。

隨後祁文看到的畫面又開始變化，緩緩浮現出了一張狂暴的臉，他驚訝的發現那張臉無比熟悉，竟是「文」記憶中那始終滿面和風的老師。一向溫和的老師怎麼會出現如此嗜血的表情。

「殺！」畫面漸遠，祁文終於看清此時的那位老師身著金黃的盔甲，舉著浴血的長劍衝殺在人群之中。戰場上滿是血跡與殘破的屍體，平野上竟飛舞著黃沙，喊殺的聲音直衝雲霄，吸引來數只食腐的巨鳥在空中盤旋，戰爭不知持續了多久。

呼嘯的風彷彿卷席著凄凄的哀嚎，落日慘紅如血灑在這片土地。在飛蓬枯草的斷垣上，盔甲上染滿血痕的老師，舉著略微卷刃的長劍沖著前方已無防守的孤城高喊著，

「屠城！」

老師那狂暴的表情和身影成了軍隊屠城前最後的畫面，隨後畫面一轉。

老師的胳膊一直滴落鮮血，後背上數道傷痕，其中一道深見其骨，不知是怎樣力氣拖著他能夠繼續奔跑著。

這一次，老師的臉上只有疼痛的扭曲和眼神里透露的悔恨。他不知道自己究竟為什麼會失敗，不知道原本親信的部下會突然揮刀相向。

畫面又開始變化，地點變成了一座破碎的宮殿，在一次國與國的戰爭中，他的國家慘敗，似乎每一次的調令都被敵人提前知道，從開始交戰便被打了個措手不及。雖然早就感覺身邊出現了姦細，可當自己試圖改變戰略時，卻發現自己竟早被架空，有人一直在替自己發號施令，讓自己的軍隊沖著送死。直到最後，敵人的部隊已經包圍了自己的宮殿。

「小武，快跑，大殿後面有一條暗道，可以送咱們出城。我現在就只有相信從小跟著我的你了，咱們只有逃出去還有重來的機會。」他握著名叫小武的人，懊悔的說著，「明明，明明我已經知道自己錯了，我試圖改變，為什麼不給我這個機會！」

他抱著小武低著頭，眼中似乎涌著和他完全不搭的淚水，卻沒發現名叫小武的臉上全是戲謔的笑容，小武緩緩握住了自己的佩刀。

他這時感受到了異樣，連忙鬆開小武向後退去，看清了那滿臉詭異的表情，這時祁文才發現，那小武竟和自己現在的身體有幾分相像。

「小武？為什麼？原來是你？為什麼！我視你如親子，我對你那麼好，為什麼是你！」老師眼中的淚似乎從未來過，反而一臉早有預料卻難掩痛苦的看著小武。

「閉嘴蘇英！我才不是什麼狗屁蘇武！我叫馬明！」馬明瘋狂的喊著，「你當年屠我村落，殺我父母，欺我年幼，以為我什麼都不知道，把我帶在身邊，教我殺人，讓我幫你干那些齷齪的事！你以為我永遠都不知道嗎！你只是為了滿足你那愚蠢的癖好，你身邊的那些義子哪個不是被你殺了全家，你以為我們都不知道嗎！」

「是誰告訴你的，明明知情的人都死了，是誰！」老師的名字原來叫作蘇英，他一邊質問馬明，一邊緩緩後退拉動暗道的機關。

「是誰告訴我們的，重要嗎？你幹了那麼多慘絕人寰的事，你還怕人知道嗎！你早就該想到這一天！」馬明掏出了佩刀，便要砍向蘇英。

「我當然想到了，所以，有緣再見了！小武！」蘇英身後的暗道驟然打開，他轉身便要跳進去。馬明這時追了上來，用了全身的力氣朝他砍去，那刀上帶著數年來全部的怨恨，狠狠劈在了蘇英的後背，瞬間兩側的肉便產生開裂，噴出鮮血，血肉間可以看見恐怖的白骨。

「我本不想殺你！」馬明看見蘇英嘴裡不知吃了什麼，傷口竟神奇的開始產生癒合，血液也不再流出，蘇英滿臉的狡詐是馬明看到的最後畫面，一柄長劍不知從何處穿透了馬明的心臟。

暗道的門沉重的落下，馬明的視線逐漸黯淡，他彷彿又看到了某個深夜，他看見了一雙透著狠戾和溫柔的眼睛，那個人對他說，

「小子，看著是個好苗子，跟我混吧，當我兒子，以後就叫你武，跟我姓，蘇武！我帶你君臨天下！」

他緩緩點頭，跟上了那個人的身影。

在他的記憶里，那個人的身影彷彿一直走在自己前面，高高的遮住了所有的光。

而現在，那身影徹底落進了無盡的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