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何為孝道
寫作時,場內一片寂靜,就連嘆息聲也變得清晰可聞,偶爾有人稍微調整一下寫作的姿勢,碰在桌案上的手無意間引起一陣輕微的響動。
杜芸香和大多數人一樣,匆匆忙忙地動筆,轉眼間便寫出一大片洋洋洒洒的文字,偶爾也會有思緒卡住的時候,停下來伏在桌案上,努力思考著接下來該怎麼寫。
付晚秋在眾人之間穿梭,時不時看一眼他們的文章內容。
在這個對孝道極其看重的時代,「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這樣的話絕不只是一句戲談,而是幾乎所有人都默認的事實。絕大多數人所寫的文章都是對孝道的極致宣揚,引用卧冰求鯉這一類典故的人不在少數,有不少人現身說法,在文章中寫出自己為父母侍疾,親嘗湯藥這一類最為常見的孝順行為。付晚秋挨個看去,每當看到較為出眾的文采,便會對那人投以讚許的目光。
遲承稷寫字的速度比其他人都要快,只見他他眉頭緊鎖,握住筆的手明顯用力過度,動作幅度明顯偏大,引得在這周圍走動巡視的付晚秋在快要經過他身邊的時候,腳步慢了下來。付晚秋漫不經心地朝著遲承稷的桌子上一掃,邁出去的腳又縮了回來。
這麼快的寫字速度,付晚秋原以為自己看到的會是滿篇的鬼畫符和流水賬一般毫無特色的敘述,低下頭的第一眼看見的卻是一大片龍飛鳳舞的字。
這字瀟洒狂放,一眼看去,濃烈的反叛氣息撲面而來,恍惚間讓人覺得來到了群獸盤踞、巨龍飛於高遠天際的蒼茫上古時期。付晚秋眨了眨眼,這一片文字看下來,並沒有任何華麗詞藻的修飾,對典故的引用也並不算多,甚至看不見太多外界流傳的有關於孝道最為常見的道理,通篇的言論只能用驚世駭俗來形容。
她以為自己看錯,定睛再看,浮現在眼前的仍是那些文字,開頭幾句還算正常:……觀當今世界之法,一為忠,二為孝。孝為立人之本,忠為處世之道。古今為聖人者,無不以至誠之心以待父母。父母之言,不敢有違,父母之命,不敢違逆。故古有埋兒奉母,今有綵衣娛親。孝本無為過也,然,欲使子孝,父母欲先至慈。
從那個代表著轉折的「然」開始,整片文章的走向逐漸開始向不被世俗所接受的方向走去。
簡要說來,遲承稷想要表達的思想如下:孩子是否孝順,應該取決於父母如何對待孩子。如果父母慈愛,能夠教導孩子為人處事的的道理,孩子也自然應當恪守孝道,盡心儘力地侍奉父母,即便是為父母獻出生命,也是應當的。若是父母冷漠,生下孩子之後便對孩子不管不顧,孩子在贍養父母時能夠做到奉上每日餐食和簡單問候便已足夠。若是父母兇惡,虐待或是拋棄孩子,那麼孩子也不必遵守孝道,可以將父母視為陌生人,不盡贍養之責。
這段話完全與世間所宣傳的理念不同,在這個時代,幾乎所有人在剛懂事的時候就已經被世間的理念打上了烙印,這些理念深深的刻入骨髓,無時無刻地在訴說著一件事——父母是子女的天,在這樣的認知當中,即便是父母虐待孩子,孩子依然要以最孝順的姿態服侍父母。
付晚秋轉身往後走,目光又移向楚璉的桌子。看起來溫柔嫻靜的女子以端莊姿態安靜地坐在那兒,不緊不慢地在紙上寫著些什麼,字體娟秀而齊整,如鸞翔鳳翥,雖比不得書法大家的名作,卻也頗為罕見。
再看楚璉的文章,則顯得平和許多,前半部分都在訴說父母撫養子女之不易,子女理應盡孝,以及子女盡孝的方式。文采斐然,字字珠璣。這些寫在紙上的字是大多數人都懂的道理,被她這樣一寫出來,竟多了幾分動人之處。
付晚秋又走去別處看了一會兒,待她再次回到楚璉這一邊時,楚璉的文章已經將近尾聲,她這樣一眼瞥過去,細節記得不分明,只知道楚璉在快結尾處來了個轉折,那幾句極其簡潔,其中卻頗有深意。
大意是說如果父母有做錯的地方,子女無需順從,反而要儘力勸解父母,這才是真正的孝順。愚孝絕不可取,若一味追求所謂的順從而忽視真理良知,令自己和父母都走上歧途,那才是真的不孝。
遲承稷早早寫完文章,將卷子一折,往桌子上一趴,倒頭便睡,毫不在意自己的形象。
好在他身上尚且有幾分貴氣,這樣的舉動雖然不文雅,卻也算不上過於猥瑣。
直到時間結束之後,寧則遠走過來收走他的卷子,遲承稷才慢悠悠地坐了起來。
寧則遠掃了一眼他的文章,忍不住問道:「若是你爹娘知道你作出這樣的文章,會有何感想?」
「欣慰。」遲承稷一臉無所謂地攤開手,十分理直氣壯地回答:「因為他們也是這樣想的。」
寧則遠沒說什麼,拿著一沓卷子,搖搖頭,無奈地走了。
第一輪比試下來,淘汰掉了一半的人。
最先被排除掉的是文采不好的人,千機閣最為看重表達能力,連寫作能力都不過關的人,口頭表達能力必然好不到哪去。
其次是少數幾個頭腦不太清楚的人,因為付晚秋那一句「子女是否應當盡孝」,就以為自己抓住了重點,通篇寫的都是子女不應當盡孝。無論是他們是為了通過筆試而耍小聰明,還是真正從心底認同子女不孝順父母是理所應當這種歪理,這種人都是必須被排除出去的。
眼看第一輪比試名單出來,寧則遠指著其中幾篇文章對付晚秋說道:「師姐,這幾人文采極好,為何不能通過比試呢?」
「你看看他們寫的都是什麼,」付晚秋邊整理東西邊回答:「他們所要表達的意思都差不多,他們在講述孝道的時候,並沒有按照常理寫父母慈愛,而是設了一個不一樣的前提,那就是父母虐待子女。整篇文章講述的是即便父母虐待子女,子女也必須盡心侍奉父母,無論父母說什麼,都必須順從,若有任何怠慢,便是忤逆,是大不孝。這難道不是在強調愚孝么?」
「雖然他們與我們觀念有所不同,卻也不算是做錯了什麼,願意以德報怨,是好人啊。」寧則遠如是說。
「的確不算是一樁錯處,他們願意這樣做也是他們的事,和我們無關。」付晚秋整理好東西,頭朝著寧則遠的方向歪了歪,壓低聲說道:「但是我們閣主不喜歡這種人。」
「閣主常年在外,唯有趙堂主見過她一面,師姐你竟然知道她心之所想?」寧則遠面露懷疑。
「這世界上有一種不見面也可以聯繫的方式,叫做寫信。而且咱們閣主最喜歡的處事方式是以直報怨,其實我也覺得有道理,若以德報怨,那又該以何報德呢?」付晚秋從兩位堂主那兒拿走決定第一次比試去留名單的紙,遞給寧則遠:「好了,去宣布比試結果吧。」
楚璉漫不經心地坐在那兒,一副絲毫不在意結果的模樣,杜芸香、文素榮和白慕雅三個姑娘則是呈現出非常緊張的模樣,杜芸香的表現是不斷地說話,企圖轉移她自己的注意力。白慕雅低著頭不斷地揉搓著自己的手絹,半晌說不出話來,白凈的臉憋的通紅。文素榮則是獃獃地附和著杜芸香,說話的時候有些語無倫次。
這些緊張伴隨著她們的名字被念到轉變為興奮的笑容,被念到名字的楚璉還來不及反應,身邊的杜芸香倒是先一步行動,對著她推了兩下,語氣難言興奮:「喬英!你也通過了!」
另一邊,遲遲沒有被念到名字的遲承稷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懷疑,甚至對自己剛才的行為有些後悔,懷疑自己的言論是不是觸及到了千機閣的雷區,以至於慘遭落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