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三百年前,寧朝四分五裂,偌大的國土由北齊、南唐、東隅三家瓜分。
西梁在地理上與中原隔著廣闊的塔格沙漠,所以中原的動蕩並沒有波及西梁,算是獨善其身。但也正是因為地處偏僻,幾百年來西梁都沒有與中原有充足的交流,無論是曾經的寧朝還是後來的齊唐隅三國,都將西梁視為蠻夷之地。
這份輕蔑,在得知西梁公主登基為女帝后,到達了頂峰。
趙寶琮即位,是在全天下的非議聲中進行的。
她至今都不知道為何先帝寧願讓公主即位,都不肯過繼一個宗室子弟。尤其是,她從小胸無大志不求上進,論文論武,都不配做皇帝。
說句大逆不道的話,趙寶琮至今都覺得先帝在挑選繼承人這件事上昏聵得和自己有的一拼。
而在立儲之事上,先帝唯獨做了一件服眾的事,就是立顧辭為攝政王。
顧家是西梁首屈一指的世家望族,顧辭是顧家眾星捧月的後起之秀,讓如此一位才俊輔佐招貓逗狗的女帝,這是唯一讓官員百姓認為靠譜的事情。
至於什麼攝政王要從皇室宗親中挑選之類的——這已經不重要了。趙氏皇族所有的宗室子加起來都不如一個顧辭,這是共識。
再說了,不是還有林煥嗎?
趙寶琮十二歲那年,先帝為她欽點一位太傅,名叫林煥。據說這位太傅是先帝偶然間在山野中遇見的大才,一見如故,於是特提林煥入京,專門教導年幼的公主。兩年後,先帝駕崩,公主登基,遵照先帝遺旨,林煥從太傅升為帝師,繼續教導女帝。
所以,儘管女帝不靠譜,但有帝師和攝政王兩人約束著,西梁基本上保持著國政穩定。當然,也有人說,女帝早就被這兩人架空,手中沒有丁點實權了。
趙寶琮對此並不在意。她清楚自己的德性——但凡她手中有一丁點實權,西梁都要被她禍害得雞犬不寧。
但林煥卻不這麼想。林煥似乎始終對她寄予厚望,在她十九歲那一年,他聯合朝中為數不多支持女帝的幾個老臣,接連上書,要求顧辭還政於帝。即使顧辭一再施壓,林煥也頂住了壓力,最終迫使顧辭交出部分實權,讓趙寶琮不再是個徹頭徹尾的傀儡。
於是,為了紀念自己終於成為了一個有實權的皇帝,趙寶琮改國號為昭明。
還放了一天假,以示慶祝。
……
趙寶琮此刻坐在朝堂上,一想到這是昭明元年的第一次上朝,就如坐針氈。
她雖然立下雄心大志,但事實上,她沒有任何執政的經驗,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望著下面黑壓壓的眾臣,她只覺得喉嚨發緊,說不出話來。
這麼多人,不是看不起她的,就是她得罪過的,別看嘴上喊著吾皇萬歲,心裡都恨不得她當場駕崩。
難啊,難。
尤其是——顧辭就坐在她身側。從她登基到今天為止,她身旁一直都有一個攝政王專座,一方面是彰顯對顧辭的尊敬,另一方面也是方便顧辭對朝政指手畫腳。但今時不同往日,顧辭的存在讓她如鯁在喉,正如卧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帝位之側,容不得第二個野心勃勃的人。
「朕十四歲登基,至今已有五載,國事繁重,朕常感到力不從心,萬幸有顧卿為朕左膀右臂,才能讓大梁民生安定,海晏河清。」思量許久,趙寶琮緩緩開口。
既然不知道說什麼,那就先拿顧辭開刀吧。
「臣惶恐,」顧辭起身,向趙寶琮行了一禮,「此乃先帝託付,臣唯有鞠躬盡瘁,不敢居功。」
趙寶琮露出一個恭順的假笑,並沒有回頭,「顧卿過謙了,這五年來,每每國事上有為難之處,朕都蒙顧卿悉心指導,耳濡目染,受益匪淺。」
「陛下聰慧。」顧辭也是官方客套。
「顧卿於朕亦師亦友,不知在顧卿看來,朕這五年來,學得如何?」趙寶琮繼續道。
群臣默默相互一看,都沒敢出聲;顧辭站直了身,一時沒有說話。
學得如何——顧辭都不得不把權力交出去了,莫非還能說學得不好嗎?
那既然學得好——又何須顧辭這個「老師」繼續坐在她旁邊,插手決策?
許久,顧辭輕聲一笑,「能看到陛下獨當一面,臣甚為欣慰。」
他轉過身,一步一步走下殿階,直走至群臣之前,才躬身一禮,「臣亦可回歸臣位,告慰先帝了。」
群臣面面相覷,都自覺退後一步,為顧辭留出一片空間來。還政上朝第一天,女帝就把攝政王趕回了臣位——這可太刺激了。
當初將顧辭的話奉為金科玉律,違背典制也要在皇位旁為顧辭設置專座的趙寶琮,一夜之間,轉性了?
趙寶琮端坐上方,目光一轉,便看到了群臣之前的顧辭。再次看到這張臉,她心裡一顫,又很快恢復了平靜。
如此丰神俊秀冠絕天下的男子,論才學論相貌,西梁都再也找不出第二個。她也一度覺得,自己身為西梁女帝,總也有資格與顧辭並肩,又如何能想到,這幅俊俏皮囊下,藏著的是一顆不知饜足的野心。
顧辭也坦然望著她,目光澄澈。
但趙寶琮移開了目光。她當年那麼熱烈地喜歡過顧辭,見他一面,能好幾天念念不忘。然而此時此刻,她的心情異常平靜,與顧辭對視再久,也不會起波瀾了。
很好,就是這樣。
「有事啟奏。」趙寶琮淡淡道。從今天起,她絕不會重蹈覆轍。
「啟稟陛下,」司刑大臣站了出來,「罪臣安證道原定於本月十八與其家眷赴漠東,然其子安漣突發咳疾,數日不愈,安證道乞求陛下寬限半月,待安漣病癒再上路。」
聽完這話,趙寶琮心裡咯噔一下。
是了,當年還有安證道的事。
安證道位居司吏一職,是先帝留下的老臣。西梁世家門閥當道,自然是希望重要職位安插的都是自己人,所以司吏是個肥差,即使什麼都不做,光是收一收世家的禮物,在選拔時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都足夠富得流油了。
然而安證道異常清正,為官數十年,從未寬限過任何一個世家子弟。正因如此,安家飽受世家排擠,其子安漣幼年時意外落水,落下咳疾,據說也是某一家族暗中下的手。
即使處處受世家針對,但安證道為官清廉做事嚴謹,從未給政敵留下什麼把柄。唯獨這一次,安證道當年親自擢選的一名知州犯下貪腐大案,以顧家為首的世家各族立即大做文章,那般架勢十足十地要將安證道置於死地。
本來安證道識人不清理應受罰,但按照律例也就是罰俸幾年罷了,畢竟不是他自己犯下貪腐大案。壞就壞在趙寶琮耳根子軟,顧辭稍稍一煽動,她便點頭稱是,當下給安證道判了個全家流放。
司刑本就是顧家門生,趙寶琮又是個不明事理的昏君,一來二去,先帝留下難得的清廉老臣,就這樣被趙寶琮發配到了窮山惡水的漠東。
趙寶琮暗暗嘆一口氣。此事堪堪出在了她親政前夕,她如今就算知道犯下大錯也無力回天,皇帝下旨是金口玉言,她再懊悔也沒有收回成命的道理。
「安卿是先帝留下的老臣,雖然犯了錯,但這十幾年來兢兢業業,朕也看在眼裡。」趙寶琮既想改變現狀,又不想表現得與之前大相徑庭,「流放推遲三月,讓安漣好好養病。至於安證道,待他刻薄有悖先帝託付,就將他和家人囚在安府吧。」
司刑一愣——前幾天還對安證道恨得咬牙切齒的陛下,怎麼突然開恩了?
但他也不敢有異議,「臣遵旨。」
「還有何事?」趙寶琮道。
「陛下第一天處理政事,須慢慢接手,不必太過勞累。」顧辭開口,「欲速,則不達。」
話是向著她說的,也是向著所有大臣說的。這一開口,原本有事要奏的大臣,也默默放低了自己的笏板。
趙寶琮心頭有一絲火氣在騰騰地燃燒,只是她臉上沒什麼表情,眾臣也看不出來——有沒有事要奏,她說了算,豈能輪得到顧辭來結束她的朝會?
更可氣的就是這幫大臣,還真就聽了顧辭的話,一個個偃旗息鼓了。
還政絕不是簡簡單單一兩句話就能完成的事,哪怕是將顧辭趕回了臣位,他在眾臣中也有著無法消弭的威望,他還是大梁朝堂的實際控制者。至少那句話他說的沒錯——欲速則不達,趙寶琮是不可能用一個早朝,就能讓所有大臣對自己忠心耿耿的。
想明白這一點,趙寶琮的心情也平復了許多。
「顧卿說的有理,朕初親政,不能操之過急。」趙寶琮笑得無害,「那,今日,就散朝吧。」
祝良夕從殿後走出來,扶著趙寶琮慢慢離開朝堂。群臣躬身等待趙寶琮徹底離開后,才窸窸窣窣交頭接耳,三三兩兩地向殿外走去。
只有顧辭還站在原地,望著無人的皇位,不知在想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