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少女之殤

每一個優秀的民間偵探都是出色的演員。今天，旁仁傑是彩虹小學的保安。

彩虹小學是市裡一家不太起眼的小學，距離孫永義家很近，只需要穿過馬路到街對面，再走500米。學校有兩棟教學樓和一塊活動操場，只需要半小時，旁仁傑就已經對這裡的地形了如指掌了。

此刻他正和學校的另一位保安分別站在學校操場的兩邊。操場中間的舞台上，六年級的學生們正在進行合唱匯演。台下則坐滿了學生家長和學校領導，不過，這些人中沒有孫永義的身影。

舞台上，孩子們的表演有一種笨拙的認真，讓人忍不住嘴角上揚。而旁仁傑眼中也有著自己的「主角」，那個站在第二排中間的女孩，瘦小，談不上漂亮，也算不上可愛，但很想讓人逗逗她，問她你現在在想什麼呢？

表演結束，孩子們都用或害羞或興奮地狀態奔向各自家長的懷抱，然後一起回到溫暖的家中。除了她——孫永義委託旁仁傑調查的女兒，她默默地回到自己教室，趴在書桌上開始寫作業，一直寫，一直寫，直到晚上8點鐘，老師們也要回家了，她才被迫收拾書包，從學校一個人慢慢走回家。

第二天也是如此。

第三天同樣。

除了上課就是寫作業，這樣「標準」的校園生活看不出一絲問題，校園霸凌的問題似乎可以被完全否定。可旁仁傑又覺得心裡隱隱不安，就像野外靠近湖面肆意喝水的小鹿，總感覺有些危險靜靜潛藏在周圍。比如為什麼她一直在做作業，小學生有那麼多作業要做嗎？如果課業繁重，怎麼又不見其他學生和她一樣。比如雖然沒有人欺負她，可是為什麼竟然連和她玩的朋友也沒有。彷彿她和她的課桌一樣，只是這個校園裡的一件擺設。

但很快，這個問題就有了答案。

教室走廊下午2：40分

六年級（1）班的後門處，一個手持凳子腿，衣服上一半汗液一半塵土的男生，喘著粗氣對座位上的孫麗麗招了招手。

孫麗麗看到她，趕緊收拾了兩個本子，跑了出去。

「弄好了嗎？」男孩問。

「好了。」孫麗麗把本子交給他。

「1000字的檢討呢？」

「夾在本子里呢」

「保證夠1000字哈」

「保證。」

男孩接過本子，象徵性地翻了翻，從口袋裡掏出一張揉成球的10塊錢，塞進孫麗麗的手裡。

「我剛幫朋友打完一架，他也要寫檢查，你還干不幹？你要做我可以幫你多要點錢」

孫麗趕忙擺擺手，「馬上就要期中考試了，我可能來不及···」

旁仁傑側身站在衛生間牆角處，此時正是下課時間，走廊和教室里到處都是亂喊亂跑的學生，他根本聽不清兩個人的對話，只能看到男生不時揮舞著手裡的桌子腿，而孫麗麗則明顯拒絕地在擺著手。

「你們倆，幹什麼呢？！」

旁仁傑正脫了保安服，打算走過去。卻被身旁突然竄出來的男老師搶了一步。

男孩看到他，轉身就跑。孫麗麗則用手緊緊地護住了口袋。

「孫麗麗，來我辦公室。」

孫麗麗被男老師叫去辦公室，旁仁傑則抓起保安服外套跟上那個逃跑的男孩。

男孩跑得很快，但還是被旁仁傑按在了學校操場的地上。

「哎呦哎呦，大哥···大哥你放手，我不跑，我有好東西給你。

真的，你先放手」男孩哀求道。

旁仁傑放開男孩，想看看他玩什麼花樣。

男孩校服內側的口袋裡掏了半天。

「大哥，放我一馬，別把我供出去，我們就是替兄弟教訓教訓那小子，那傢伙太能裝bi了。」

「你認識孫麗麗嗎？」旁仁傑問。

「啊？認識啊，這個就沒有必要了吧，我又沒有打她嘍」

「那你今天找她幹嘛」

「做生意啊」

「什麼生意」

「你問這些幹什麼，大男人說話算話，快放我走嘛」男孩有點不耐煩了。

「人，我可從答應要放。」

「你怎麼這樣！不講江湖道義！沒有江湖規矩！」男孩氣鼓鼓地樣子像個小青蛙。

「誰說我沒有江湖規矩。先告訴我孫麗麗的事，我就考慮要不要放了你。」

「不行，我不能出賣朋友。」

「朋友，孫麗麗是你的朋友？」

「嗯，做生意的朋友。」

學校辦公室下午3：00

「什麼朋友！5年級有名的混子學生，你跟他交朋友，能學什麼好？」男老師苦口婆心、義正言辭地教育著眼前低頭卻倔強的孫麗麗。

「還有最近的成績，你看看，下滑得多快！」男老師抓起桌子上的作業本，「還有你的作業，字寫得越來越潦草，越來越不認真！···馬上就要期中考試了，你這樣不行，叫家長吧。」

「別！陳老師！···您別叫家長。」孫麗麗抬起頭，眼睛里裝滿了慌亂。

「那你先告訴我，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我就是想賺點錢。」

「賺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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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月20日星期三天氣晴

我可能要死了。

血染紅了我的褲子。我害怕極了，我想回家。可是回家有什麼用呢，爸爸又不在家。

我要去找媽媽，對，在死之前，我要再見媽媽一面。

我向同學借了電話，撥通了那個記了很多遍的電話號碼。

我終於見到媽媽了，沒有我的日子，她看上去好像不太糟。難道媽媽一點都不想念我嗎？

不，媽媽抱著我哭了，她說她想死我了。可是她卻沒有主動來看我，她說的到底是真話還是假話呢？

但是現在不重要了，我告訴媽媽，我要死了。我請求她和我回家，我們一家人在一起。

媽媽拒絕了。

她說我不會死的，我只是長大了，成為了一個大女孩。

原來長大會痛，會流血。如果我不會長大就好了。

然後媽媽開始咒罵爸爸，把我從出生開始聽到的那些詞全部說了一遍，罵累了就哭，哭完了再繼續罵。

後來，她沉默了。不哭也不罵，用力抓著我的肩膀，要我記住：我以後不要依靠任何人，尤其是男人，要靠自己賺錢，賺很多很多錢，然後離開爸爸。

為什麼要賺錢呢？

我問媽媽。

爸爸不是在賺錢嗎？

爸爸的錢不會給我們的，媽媽說。他只在乎朋友和自己的面子，根本不在乎我們的死活，更不在乎我們的家。

我不懂。

是不是只要我們有錢了，媽媽就會回來？

媽媽說那是不可能的。

當然是可能的，我說。

我要證明給媽媽。

旁仁傑合上日記本，從吃藥的幻象里出來。

今天是星期六，教室里空蕩蕩的，旁仁傑坐在孫麗麗的座位上靜靜看向窗外。

操場上空空的，一個人也沒有。而就在牆外的另一側，各色車輛、行人則匆匆向前，尋找著他們生活的意義。

微涼的風混和著午後的躁熱氣息，讓時間在此刻變慢。旁仁傑趴在課桌上，睡意在不知不覺間侵襲了他。

嗡嗡~

手機的提示音把旁仁傑從睡夢中喚醒。他抬起頭，感覺自己渾身的能量都得到了補充，而且久違地沒有夢。曾經這樣的甜覺只需要課間短短的十分鐘而已，而現在，顯然已過了幾個小時。整個教室籠罩在黑色里，除了窗外透來的點點城市夜光。

旁仁傑打開手機，是二丙發來的消息：

旁哥，我這邊有情況。孫永義人不在，出去趴活了。現在孫麗麗自己出門，去了一家足療店。我擔心···你要不要來？

足療店？這麼晚？

麗麗一個十來歲的學生肯定不會做足療的。除非···？

旁仁傑抓起手機就往外跑。他的心臟咚咚地跳著，儘力讓自己不要往最壞的情況去想。

不會的不會的，孫麗麗不會為了賺錢，去做那種傻事的。她還那麼小，連14周歲都沒有，任何人，任何人做了這件事情都是犯法的！不管他們知不知道她的年紀。

「師傅，麻煩您再開快點。」

儘管心裡一直這樣想著，旁仁傑還是忍不住催促計程車司機。他不停地看看窗外那些霓虹閃爍的店面，又看著手腕上嘎達嘎達向前行走的指針。彷彿一腳跌入痛苦的夢魘，他越用力想要奔跑，身體越是被困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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霓虹色的燈光美麗而又危險，它激發著人類最本性的慾望，也掩蓋了白天不被看見的黑暗。

隔著足療店透明的玻璃，孫麗麗一眼就看到了那個男人。

此刻，他正半癱在足療店的沙發上，公文包隨意扔在身體一旁，等待著被服務。他的臉一直紅到脖子根，閉著眼睛，嘴巴在咋嘛著什麼滋味。那像皮球一樣的圓滾滾的肚腩，被皮帶勒成了兩半，男人伸出手用力鬆了松。孫麗麗知道，他一定是剛剛喝過酒，此時腦子很可能不那麼清醒。她有點害怕，害怕他會像爸爸喝醉時那麼粗暴地對待她。

然而儘管害怕，她還是要去做。為了媽媽，為了她的家。

她慢慢地靠近他，醞釀著應該如何開口，就在她鼓足勇氣張開嘴的一瞬間。

男人看到了她。

「是你？你是孫永義的女兒」

他記得她，儘管她們見面的次數並不多。她有點慶幸，這樣事情可能好辦些。她看著他的眼睛，又快速害怕地閃躲開，然後乖乖地點了點頭。

「是你約我來的？你爸爸知道嗎？」

男人看著孫麗麗，露出笑容。語氣裡帶著調侃的味道。接著他坐正了身體，拍了拍身邊的座位，示意她坐過去。

孫麗麗搖了搖頭，然後慢慢走向他身邊，坐在了他公文包的另一側。這樣的距離剛剛好。

「你看起來還很小啊，幾歲？讀幾年級？」男人抬起手，摸了摸孫麗麗的頭，身上的酒味混雜著汗味一瞬間將孫麗麗包裹，讓她有點想逃。

「12歲，小學快畢業了。」孫麗麗不安地扭動著身體，回答道。

「上初中以後要花很多錢。」接著她又補充道，刻意地強調了很多錢這三個字。「爸爸的錢不夠用。」

「那也應該是你爸爸去賺啊，怎麼讓你這個毛都沒長齊小孩出來。」男人帶著笑上下打量著孫麗麗，「你爸孫永義是個窩囊廢吧哈哈哈」

「你為什麼罵我爸爸！你不許！你們不是朋友嗎？他以前還借錢給你，你···忘恩負義」孫麗麗從沙發上跳下來，攥緊了小拳頭。

店裡的店員看到動靜走來過來，不好意思地賠著笑臉說：「要不，我帶您去裡面包間吧。那兒安靜」男人一把抓住她手腕，趁機摩擦著女店員的手，溫聲溫氣地說：「沒事沒事兒···不用管，啊，小孩嘛。我能搞定她。你把洗腳水端過來。」

「小~朋~友~」男人拉長了語氣說，同時慢悠悠地脫下自己的鞋和襪子「你要是這麼要錢可要不到啊，過來，給叔叔洗腳。叔叔給你錢。」

孫麗麗此時還在氣頭上，卻聽到他答應要給錢，便咬了咬嘴唇。

「真的嗎？你不騙我？」

「我從來不騙小孩。」

孫麗麗聽到這裡，立刻蹲下身子，從小手撩起水搓著男人粗糙而臃腫的雙腳。

「嗯~乖~舒服~」男人閉著眼睛，表現出一臉享受的樣子。然後伸出手抓起身邊的公文包，從裡面掏咕了一陣，拿出一張100元的大鈔。在空中」炫耀」式地甩了甩，吸引了店裡其他女店員的注意后，把那張鈔票放在孫麗麗面前。

「給，叔叔賞給你的零花錢。」

孫麗麗看著眼前的鈔票，慢慢站起身，眼神里寫滿了不可思議。

「哈哈哈哈傻了？你爸爸平時給你零花錢沒有這麼多吧，是不是也就10塊8塊的？···你要是親我一口，我再給你一張。」男人壞笑著說。

啪！孫麗麗一腳把男人的洗腳盆踢翻。

「嘿，你個小丫頭片子···」

「不夠！」孫麗麗又攥緊了拳頭，憤怒地盯著男人。

「你說話不算話！你欠了我爸爸1萬塊錢，為什麼只給100！」孫麗麗從褲子里掏出一張皺巴巴的紙，「這是你給我爸爸寫的欠條，寫的是1萬塊，上面有你的簽名和電話。你不能耍賴，不許說話不算數！」

孫麗麗鬧這一下，引得店裡的人都沖他們看過來，忍不住竊竊私語。男人的臉變得更紅了，他鐵著臉一下子從沙發上站起來，扯了扯自己的衣領。

「放tm什麼屁呢你個死小孩！誰欠你錢？!有本事讓你爸來跟我要啊，-那個窩囊廢，說要請我按摩，自己不來讓個小孩來噁心我。我還欠他1萬！你爸欠我10萬！100萬！」

孫麗麗目不轉睛地看著他，知道自己最害怕的事情還是發生了，這樣撒酒瘋的樣子，她已經看過無數次了，儘管如此，心還是不可控制地咚咚咚嚇得亂跳。但是她還不至於崩潰，她還要直挺挺地站在他面前，她要要回爸爸的錢。

「我不怕你，我有欠條···」孫麗麗顫抖著聲音和手說。

「什麼tm欠條」男人說著從孫麗麗手裡搶過大半張紙，然後撕得粉碎「什麼欠條，什麼欠條，哪呢？哪呢？」男人揚起手，把紙屑扔向天空。嘴裡依然小聲咒罵著「呵呵，欠錢，誰欠你的錢，你個小死xx」

此時，店員們都圍到男人身邊來，不停地讓他消消氣，幫他按摩著身體。

而孫麗麗獃獃地看著滿地碎紙和手裡勁攥著的看不出文字的殘缺一角，她心裡明白了，爸爸的錢要不回來了，也就是說媽媽不會回來了。一想到這裡，她的眼淚就無聲無息地從臉上劃下來。

她看向男人。然後視線落在他身旁敞開的公文包，那裡有很多錢。本該屬於她和爸爸的錢。

然後她的眼淚停止了，從悲傷變成悲壯。

她要拿回屬於自己家的錢，無論用什麼方式。這樣做不是錯的，她只是拿回本來就屬於自己的東西。

她的心裡不停重複著這句話，不停地重複著這句話，然後以她出生以來最快的速度，伸手抓住那個公文包，頭也不回地向門口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