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五章 迎新會（下）

胡紹輝走入幕後休息室。

他以為的休息室是那種穿著蕾絲長襪的女孩歌舞團靦腆地靜候出場，專業的燈光師手持燈框，音響師搓盤打碟，後勤人員正手忙腳亂交接道具，一派生氣蓬勃。可現實是只有幾個掃地的老頭老嫗拉家常。在座椅上等待出場的根本不是人類，而是一群說不上名字的奇怪復靈——穿著蕾絲襪抹著口紅的猩猩、戴著墨鏡和耳機的老山羊、長著三個頭的青色鸚鵡反覆說著「快到我們了」。胡紹輝只感覺聒噪。

這裡處處充滿科技的氣息。地面是一種不知名的灰色材質，踩下去軟綿綿的，起初會留下腳印，抬起腳後印記又會逐漸消逝，最終被某種壓感裝置記錄下來。牆壁是水晶藍色，偶爾會看到熒光的電弧劃過。燈光座和音箱在米蓓娜的控制下與前台的出演者完美配合。機械升降台調整著舞台角度，服務機器人三五成群地在室內遊盪，有那麼一瞬間，胡紹輝覺得自己穿越了到未來的機械紀元。他隨意找了個座椅坐下，卻被座椅傳出的問候聲嚇了一跳，原來這也是人工智慧：「親愛的胡紹輝，你喜歡什麼姿勢入座？需要我把背欄躺下來嗎？」胡紹輝驚坐起，連忙擺手說不用了，機器這才停歇，邊沿的綠燈熄滅，進入休眠。

坐在這種地方，他有些忐忑不安。他總覺得這不是他能享受的待遇，之前莫名其妙被檢測為SS級，他更多的感覺是惶恐而非幸運。而且他向來討厭將人分為三六九等，承認這種事就好像承認上位者的特權是理所應當，每每如此他就會想到自己貧窮一生的父母，悲從中來。胡紹輝閉上雙眼，傾聽前台瓊斯的激情解說，遙想著自己上台後的場景，斟酌著開場白和致辭。

透過無處不在的攝像頭，監控室中的嚴督事和校長正盯著胡紹輝侃侃而談。

「你覺得胡紹輝怎麼樣？」嚴督事輕輕抿了口咖啡后，又用杏花指捋了捋鬢髮。

「很不錯，但是太稚嫩。看得出他對這裡的生活很不適應，他想和大家相處，卻不知道如何下手。而且他性子比較急，容易緊張，你瞧，他現在還在背開場白呢。這種處處追求完美的性格和您很像啊，嚴督事。」校長笑道。

若是有人旁聽，或許會覺得這一幕十分奇怪。年過古稀的老校長在一位三十不到的女人面前卑躬屈膝，一口一個「您」，顯得無比尊敬，而女人卻悠然自得，談笑風生。這全然是因為嚴督事作為「十人審判團」之一，在SPA中擁有最高的行政裁決權，也擁有最大的資源調度力。相比之下，相茂松只是區區一屆學院校長罷了。

「或許我們可以找一位經驗豐富的老師來帶帶他。」嚴督事莞爾一笑。

「您的意思是？」校長抬頭，與嚴督事目光相對，眼神銳利如鷹。

「這次來拜訪，我也特地請了張國興老師來給孩子們上一課，讓大夥見見真正的龍。例如……耀青。」

聽聞這話，校長瞪大了眼睛。

……

胡紹輝感覺漫長的等待如坐針氈。恍惚間，一種異樣的感覺沖入他的頭腦，就好像蜘蛛俠的超級感官，有什麼東西要來了。空氣似乎變得乾燥，機械設備運轉的噠噠聲、電流涌動的呲呲聲逐漸強烈，偶爾傳來一陣嘭嘭的踩踏聲，彷彿鐵鎚砸在鋼板上。聲音由遠及近，胡紹輝下意識往聲源的方向探去，那是一扇高約三米的銅門。這個房間有著三個入口，唯獨那扇門最顯氣派，門面上是兩具怒吼的猛虎頭，

邊沿是鑲金花紋，極盡恢弘。

銅門推開，一位擐甲操戈的騎士步入休息室。他身穿銀白鱗甲胄，頭戴龍角頭盔，腰系金獸面束帶，腳配火紋鋼刺靴，手持一把翡翠流光劍，步履如風旋。本來胡紹輝以為這已經夠讓他震驚了，可真正的主角在後面。那巨大的身影緩緩低下頭顱，從銅門中探出鱗角崢嶸的龍頭，藍盈盈的雙眸彷彿幽暗的鬼火，那是龍。

是耀青。和之前看到的不同，耀青的體型發生了變化。上次見到耀青時，是一米左右的身高，可現在發現已經三米有餘。胡紹輝不相信生物會有如此恐怖的生長速度，那麼為什麼體型變化如此之大呢？他又想到了復靈的概念，復靈作為三維與四維夾縫裡的生物，對於人類這樣的三維生物來說，只能看到一個投影，而投影的大小是可變的，所以人們看到、感受到的復靈也是動態大小的。

此時耀青摺疊雙翼，跟隨騎士的步伐踏入休息室。一時間那些弱小的復靈都蜷縮在牆角，只有胡紹輝一人靜坐在座椅上，獃獃地看著龍與騎士。那一刻，他感覺中二之魂感到極大的滿足：想當年，他也曾幻想自己成為頂天立地的龍騎士，像是《伊拉龍》中所述，來一番驚天動地的冒險。現在即使這騎士不是自己，他也覺得從中看到了希望。也許人就是這麼簡單，看到別人實現了自己的幻想，也會感到欣慰無比。他崇拜無比地望向龍與騎士，耀青用看垃圾的眼神回應他。

騎士只是看了胡紹輝一眼，而後走向另一扇門，那裡連接著幕後場。耀青也一言不發地跟隨著騎士。正在耀青即將離去時，胡紹輝突然想起了什麼，他倉促起身，對著龍鞠躬大喊：「上次的事情真是對不起啦！」耀青略微回頭瞅了他一眼，嘴角咧出了一個微笑。胡紹輝怔了一下——他第一次看到龍的笑容。原來龍也會使用表情來表達愉悅？耀青的吻角微微上揚，豎瞳變得圓潤，那是它第一次傳達出親近的信號。

即使龍與騎士去往舞台了，這也並不妨礙胡紹輝偷聽。他對龍與騎士充滿好奇，也頗想了解這種生活狀態到底是什麼樣的。他最先聽到的是一陣滄桑的老人聲音，這聲音恬淡又硬朗，總會讓他想起《老人與海》中的那位漢子。「耀青，你剛剛笑了？」

耀青的聲音賦有磁性。「我只是沒想到，即使他被我咬了，非但沒害怕，還向我道歉。我覺得他既愚蠢又有趣。」

「是啊，往往只有和愚蠢又有趣的人相處，才能給人最大程度的心安。」張國興的聲音中帶著笑意。

接下來胡紹輝聽到各種丟盔棄甲的金屬碰撞聲。耀青的質問聲接踵而至：「你為什麼要脫下這些鎧甲？是因為穿起來太重了嗎？」

老人又笑了，說：「這些只是穿給上級看的。真正的騎士不需要鎧甲的武裝，也不需要手持佩劍，因為他自己既是防具又是武器，多的東西只會成為贅余。而騎士的真正精髓，在於騎士的精神。」

「又開始那老一套的騎士八大美德了嗎？我都聽膩了。」耀青吐槽。

「也不全是。」騎士說著笑了起來，「實際上，我覺得騎士很可悲。就像曾經日本武士一樣，忠貞和誠實成了他們的信仰，這就帶給他們希望，又將他們帶入墳墓。真是可悲啊……」

胡紹輝能從那聲音中聽出淡淡的哀愁，彷彿與千百年前的西歐騎士建立了一條心的通道，那千年前的詠嘆回蕩在他的耳邊。就那麼一句話，胡紹輝便覺得這位老騎士一定是個有故事的人。當他準備繼續偷聽時，一個聲音吸引了他的注意力。那是甜美的女聲，可胡紹輝四下查看，沒有發現說話的人，只看到眼前靜坐的一隻黑貓。

黑貓輕聲朗誦著：「《耶利米書》第15章寫到：我使滅命的午間來，攻擊少年人的母親，使痛苦驚嚇忽然臨到她身上。」

黑貓抬眸，看著胡紹輝的眼睛，自我介紹說：「胡紹輝，我們又見面了。或許這是我第一次以真實身份與你會面。你可以繼續叫我小黑，但我更喜歡別人叫我『羅生』。這次來，是想告訴你一個不幸的消息，你的母親正是我的主人殺死的。」

本來已經放鬆下來的胡紹輝，像只受驚的麋鹿，緊張地瞪大了雙眼。

「我的主人你也早就認識了，他叫李宇軒。雖然主人有著無數身份，但他在你面前，使用了最原始的名字。這足以說明主人對你十分重視。其實殺死你的母親早就在主人的計劃之中，因為主人堅信，只有痛苦和仇恨才能讓人最快的成長，所以請不遺餘力地恨我們吧。」黑貓嘴角揚起了人畜無害的微笑。

胡紹輝腦海中浮現出一萬個問號，先不說小黑為什麼突然會說話了，單說她剛剛承認李宇軒和她殺害了自己的母親，就足以讓他怒髮衝冠。

「你們到底是誰？我憑什麼要相信你？」胡紹輝壓制怒火，冷靜發問。

「我們不屬於SPA，而是另一個隱秘的機構，我們與SPA有著相同的目的，卻有著完全不同的軌跡。我們來此是為了取回本該屬於我們的東西，糾正百年前的錯誤。至於你的母親……我又想起那個夜晚，你迷茫又焦慮地思考要是否要加入SPA，而後發現黑影襲擊了你的母親。那隻長相怪異的復靈就是蜚獸，相信你也已經了解。這隻復靈正是遵從主人的命令行事的。如果你想知道更多，就跟我來吧。」

黑貓立馬調頭，向著側門奔去，胡紹輝緊隨其後。胡紹輝拚命地追逐，他越過樓梯，馳向二樓，這裡是舞台正上方的後勤房。舞台為了展現效果，一般會從上方釋放出氣霧、繩索懸空道具，偶爾也會將其作為人員進出口，營造從天而降的效果。因為很少使用，房間略顯雜亂，擺滿了各種老舊的器械。房間只有一個進出門，黑貓就站在中央的書柜上，唯一的燭光燈將她放大的影子投射到斑駁的牆面上，彷彿某種吃人的巨獸。

胡紹輝氣喘吁吁地停下，這才看到黑貓正在書柜上優雅地舔舐著爪子。

「你終於來了。其實我該說的都說了，你還想問什麼呢？如何復仇？對不起，這我可不能告訴你，最後的答案需要你自己來探尋。」黑貓笑盈盈地說。

「我想問……為什麼是我？」胡紹輝幾乎是嘶吼了出來。他一直不明白的便是，為什麼他如此普通，卻受到如此多的特別關照，經受如此多的傷害，他明明只想做一個普通人。

「因為你很特別，你就是問題的key啊。」

胡紹輝愣了一下，旋即明白key是「關鍵」的意思。但為什麼他就是問題的關鍵呢？難道他天生就應該遭遇這些嗎？難道沒有一個拒絕按鈕嗎？他越想越氣，最後把目光盯在黑貓身上，那對燃燒的眸子，就像地獄里復甦的惡龍。

一陣無形的氣場開始展開。

此時此刻，監控室內，相校長皺了皺眉頭說：「怎麼回事，突然出現了巨大的念動力，我身體內的小鳳凰也在嘰喳亂叫了。」

嚴督事感覺略微有些頭暈，她敲了敲自己的太陽穴。在她手指點擊操作屏的一瞬間，胡紹輝的身影出現在中央屏幕上，即使是二樓那樣昏暗雜亂的環境也布滿了攝像頭，SPA的監視似乎是萬無一失的。

嚴督事用12倍速看完了幾分鐘內監控視頻，突然眉頭緊鎖，嚴肅地說：「出問題了。胡紹輝站在原地已經好幾分鐘沒動了，他的大腦被入侵了！現在很危險，需要馬上派執行部出手！」

咔噠一聲，胡紹輝所處的二樓發生了警報，灰暗的房間中閃爍著紅色燈光，米蓓娜反覆詢問著：「一年級新生胡紹輝，聽到請回答」。但胡紹輝站在原地毫無反應，在他的眼中，周圍的一切都陷入了靜止，只有那隻黑貓在活動。

「哇哦，真不愧是雙S級念動系呢，如此強大的念力，都讓我動不了呢。」黑貓一邊誇讚，一邊極其吃力地抬起前爪，最終還是把爪子湊到嘴邊，輕輕舔舐了下。「那如果我更大一些呢？」

剎那間，黑貓的體積膨脹了幾十倍，起初看起來像東北虎，而後看起來像是非洲象，那一身魁梧的肌肉毫無保留地展現，嘴中數百顆鋒利的獠牙綻開，熒藍的舌頭像靈活的毒蛇，一開口，嘴中便爆發出超過人耳極限的尖嘯。胡紹輝衣襟翻飛，但佇立原地。黑貓雙目迸射出猩紅的光輝，她渾身毛髮倒豎，如同爆刺的豪豬，尖銳的爪子卡在地面上，蓄勢待發的模樣。

「不可原諒。」胡紹輝極小聲地說了一句話。一股巨大的威嚴從天而降，如同一座巨山般壓在黑貓身上，黑貓被壓到腹部緊貼地板。

「不可原諒、不可原諒、不可原諒！」胡紹輝重複著嘴裡的話，越來越大聲。一股強大的、未知的、不可視的力量在這狹小的房間鋪展開來。每一句言語，就彷彿多了一座巨山，山匯聚成海，碾壓著黑貓的筋骨和皮肉，似乎要將黑貓的身體與靈魂剝離。

黑貓想要反抗，卻無動於衷，就連鬍鬚都盡數垂下，每一個細胞都是俯首稱臣的姿態。她費盡全力抬起頭，本想用自己猩紅雙眸給胡紹輝造成心靈干涉，可看到胡紹輝雙眼的一瞬，她驚呆了——那對金色的雙眸如同兩顆燃燒的太陽，又彷彿宇宙深處綻放的超新星，那麼光彩耀目，宛如神諭，令她窒息。胡紹輝雙眸低垂，沒有與黑貓直視，卻讓黑貓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心靈震懾。

「不愧是主人看中的寶物啊……真是令我都垂涎了。」黑貓的身體在壓力下逐漸扭曲，她的骨骼已經開始碎裂，身子像一攤組織液般緩慢鋪展開，只剩下兩隻眼睛和一隻說話的嘴。「這就是你的力量嗎？太棒了，甚至是超越主人的力量、美妙的力量。你的力量充滿了仇恨與憤怒的味道，苦杏仁味之中帶著微微的甜。恨我們嗎？永遠地恨下去，你會收穫更強的力量。我們以後再見。」

黑貓的組織液在地面上開始流淌，胡紹輝發現形勢不對，猛然前撲上去，企圖壓住這攤組織液。就在這一瞬間，熄燈了。

所有的電力設備停止運轉。方才耀青已經來到了舞台，面對眾人拍照的場景，它不耐煩地噴射了電磁吐息，瞬間中斷了所有的電子設備。

胡紹輝本以為自己會壓到那攤黑色的組織液身上，卻發現自己身體落空了。直到這時他才明白，眼前根本沒有什麼貓，一切都是他的幻覺。而前方也不是地面，而是用來從高空向舞台投放物體的投放窗口，他穿過了窗口，筆直墜落下去。

如果不是電力恢復得及時，他可能會直接摔到舞台上，結果非死即傷。可電力恢復的瞬間，渦輪機也開始工作，風壓由下至上將胡紹輝身體托住，讓他緩慢降落。與此同時，耀青也正懸浮在空中，而胡紹輝剛好落入到耀青的後背上，讓在場所有的觀眾都看傻了眼。

若是一般情況，耀青必然會迅速掙脫，把胡紹輝從高空扔下去。但此時的他卻發現做不到，一股強大的力量壓迫在它的龍軀上，那無形的念力直接把耀青從高空摁到地面上，若不是耀青拚死抵抗，可能就跪在舞台上了。耀青的骨骼發生咔嚓的聲響，那股巨大的、幽怨的念力使得所有人心中隱隱不安。在場下觀看的許語琴甚至感覺有些反胃。

「是胡紹輝！我們的SS級新人，也是新一屆馬桶王！在最關鍵的時刻，他竟然選擇不使用任何輔助設備從天而降，直接挑戰龍的權威，不愧是你！」瓊斯拿著麥克風開始激將解說，場下一片歡呼。「讓我們來看看這位新人想要說什麼？」

胡紹輝如夢初醒，他在耀青的背上躺了幾秒才回過神來，那股充斥著惡意的強大念力終於有所收斂。耀青抓住了這個機會，一個神龍擺尾，把胡紹輝從後背甩了出去，直接摔向幕後的簾幕。幾秒后，胡紹輝身子趴在地上，嘴角帶著血跡，緩緩從紅簾幕後爬出，只露出一個頭。瓊斯屁顛屁顛跑向胡紹輝，蹲下身把麥克風遞到他的嘴邊。胡紹輝看著全場為之歡呼的群眾，平靜地說：

「大家好，我是胡紹輝。我為殺死一個人而來。」他頓了片刻，繼續說：「我說完了，謝謝大家。」

若是惡魔以仇解愁，那我便是惡魔！

胡紹輝緩緩鑽入幕後，場下傳來紛紛的議論聲。在場的觀眾在驚恐與不解中，更多的是興奮與激動，或許他們都喜歡這樣刺激的事情，復靈學院不愧為瘋子的舞台。台下的許語琴目光憂愁地看向胡紹輝，嘆息說：「這才是你真實的模樣嗎？」

蘇瑤和索爾正坐在相鄰的位置。蘇瑤打趣說：「胡紹輝這次可比你風光多了，也比你狼狽多了。」

索爾輕輕握住了蘇瑤的手問：「所以你覺得我和他之間，誰更厲害？」

蘇瑤笑著把索爾的手推開道：「那當然是你咯，有錢有勢有頭腦，人高馬大，看起來還很好活，」蘇瑤說著吐了吐舌頭，繼續說：「不過我們不合適。但是，我想請你幫個忙，是關於胡紹輝的。」

「哦？什麼忙？」索爾微微一笑。

胡紹輝來到休息室后，擦了擦嘴角的鮮血。忽然間，似乎是沒來由的，他打了兩個噴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