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六章 海淼與耀青
胡紹輝被耀青從龍背上甩落後，腰部大面積瘀傷，內臟輕微破損，這本該是病床上兩周起步的療程，但奇迹般的，當胡紹輝被送往醫療院時，他的傷已經恢復得差不多了。就連醫護人員都傻了眼，他們得出結論：胡紹輝的細胞有著極強的自愈力。
極強的自愈力？真奇怪。胡紹輝從小就體弱多病，吹個空調都感冒，喝點隔夜水就會上吐下瀉，他經常黑白顛倒地熬夜，身子骨虛得像一截斷藕，全靠那點精神的絲線連著。可一進學院，就彷彿踩了狗屎運，先是拿下來莫名其妙的馬桶王的名號，又背判定為雙S級學生，然後在迎新會上騎上龍背，大出風頭，即使是受傷，也能快速治癒。或許這就是天選之子？深受動漫網文毒害的胡紹輝，心中總會有種潛在的悸動，好像烤爐中緩緩隆起的小蛋糕，發出滋滋的得意聲，彷彿明天起他就能脫胎換骨，拯救全世界。他就是這樣，有時候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倒霉的人，有時候又覺得自己是幸運的極致。
可當他在住宿區繞了十圈才找到暫住宿舍時，他才明白：英雄再強，路痴必亡！SPA內部的宿舍通道設計得迂迴婉轉，內部還結合了各種聲控體感裝置，有時候胡紹輝覺得自己是來到了霍格沃茨的魔法學院，亦或者二戰時期的通勤地道。有時他盯著一面牆看，牆會展開一扇門；有時他以為通道是往左的，結果靠近之後，通道又轉向右邊；有時進門要唱首歌，亦或者在原地跳舞；有時通道內貼上了視錯覺的條紋，他以為自己是往下走，實際情況是走上坡路。這裡的宿舍道路支持定製化，每個人都有自己獨特的趣味。這讓胡紹輝既欣喜又頭疼。
當他拿到自己的鑰匙，打開房門時，眼前一亮。獨立廚衛帶浴缸，三米長落地窗和雙人標準床，九十寸液晶大電視和星空投影儀，外配兩台電競電腦和法式沙發，無疑是五星級賓館的待遇。胡紹輝環視一周，房間沒有人。靠牆的位置擺好了書架，左右兩邊各一張書桌。左邊的書桌光潔如新，右邊的書桌擱著一台筆記本電腦，其屏幕被切成八個控制台，每一份都是五顏六色的流動代碼。電腦兩側堆著兩疊書，一疊是《程序員修鍊之道》和《代碼大全》之類的編程書，另一疊是《金剛般若波羅蜜經》和《無量壽經》之類的的佛書。胡紹輝好奇，誰會把這兩種毫不相干的書放在一起？但最奇怪的是，有一本《我們終將遇到愛與孤獨》放在最上方，一張照片夾在書中，只露出邊角。胡紹輝緩緩打開了書，發現這是少年和少女的合照。照片中的少年穿著DK制服，身高與女孩平齊，他面容略顯稚嫩，神態平靜，那對藍寶石般的眼睛仿若星辰。少女身穿櫻花和服，淡黃色皮膚光滑又細膩，正露齒微笑，雙編麻花辮輕輕一抖，右耳上雪花型耳墜在陽光下反射出淺淺的光輝。看起來是很甜蜜的一對情侶。
「隨便翻看別人的東西是很不禮貌的行為。」
胡紹輝被突然發出的聲音驚了一下。他看向陽台，小和尚清塵正靜立在門沿處，那瘦削的身影透出一股生人勿進的氣息。胡紹輝這才反應過來，原來這些書是清塵的。他定睛一看，清塵左手正拿著《黑客之道》，右手捧著《大悲咒》，難道這就是傳說中「左手編程，右手經文」的佛電雙修？感情這一秒隔著網線入侵你的電腦，下一秒就用大悲咒超度你是吧？還有那清爽的髮型，一定是程序員得道的象徵了吧？但轉念一想，照片中俊俏的少年或許就是他？畢竟許多細節都很相似，
尤其是那對藍色的眼眸。
「啊不好意思，我只是有些好奇。」胡紹輝撓頭解釋道。
清塵無視了胡紹輝的存在，徑直走向了床榻，而後緩緩盤腿坐在床上。他深穿淺灰色袈裟，橘黃色的窗帘披在他的雙肩上，只露出光滑的頭顱，當他閉目打坐時，寧靜得仿若不存在。緩緩地，他開了口：「你是第一次來SPA吧？我已經是第二次了。今天晚上你在迎新會上的表現很棒，大家好像都對你很感興趣。在你來之前，已經有五個女生來問我你的床位了。」
胡紹輝呼啦一下紅了臉。天吶，想想這是什麼待遇，已經開始問床位了。或許這就是「強者擁有優先繁殖權」的最佳闡釋吧。
「她們是後勤組的，聽說是因為你從龍背上甩下來時砸壞了東西，來找你索要賠償。」
「哦……原來是這樣。」胡紹輝心裡涼了一截。
「她們還說你從天而降騎在龍背上的姿勢真是帥呆了，她們本想拍照留念，但是耀青讓現場大部分手機無法使用，也沒機會留下照片。」
「哈哈，主要是耀青比較帥啦，我只是沾光。」胡紹輝笑著撓頭，心中又燃起熊熊太陽，他幻想著未來成為龍騎馳騁天地時，對哪些女粉拋來的玫瑰不屑一顧。
「我想也是，當時媒體組拍到了你的個人照片，就是這張。」清塵說著從口袋裡取出手機，調到校內新聞的頁面，翻過來給胡紹輝看。大標題是「新生代馬桶王化身龍騎士，他到底是誰？」下方的照片記錄的是瓊斯的採訪時刻：胡紹輝被耀青從龍背下甩落，最後從簾幕後鑽出鼻青臉腫、嘴角溢血的臉，而瓊斯錚亮的皮鞋就放在胡紹輝臉旁邊，話筒都快杵到胡紹輝嘴裡了。真是一副凄涼蕭瑟之景。
「哦……原來是這樣。」胡紹輝心如死灰。心中又開始埋怨起身邊這鋼鐵直男都不會說話委婉一點，照顧一下他弱小的心靈嗎？
他面無表情地撲向自己的床簾，閉著眼睛趴了上去。他很喜歡在逃避煩惱時把自己包裹得嚴嚴實實，而學院的床墊又特別貼心，有一種毛茸茸軟乎乎的摩挲感，可以讓他全身心地放鬆。若不是因為突然傳來的話語聲，他可能就睡著了。
「隨便躺在別龍身上亂摸可是不禮貌的行為。」
這聲音似乎在哪裡聽過，但又記不起來。音調略顯尖銳，帶著一絲賤賤的歡愉感。而聲音傳來的方向是……自己的身下！胡紹輝立馬起身，才發現自己剛剛原來不是躺在床墊上，而是某種毛茸茸的生物。他心驚肉跳地注視著床簾，發現一條毛茸茸的長尾滑了出來，尾末的三根白色尖刺如同三叉戟，充滿威懾性地一閃而過。緊接著裡面探出了一個深藍色的龍頭，淡金色的龍角上帶著月光藍的角環。這是一隻龍！如果沒記錯，它的名字應該叫做海淼。
「不過看在本魔王心情好，也就大龍有大量，姑且放過你好了。怎麼樣？本魔王的身上是不是很舒服呢？」海淼露出了得意的笑容，清塵沉默不語。
胡紹輝有些發愣。他的床位上怎麼會躺著一頭龍啊！而且看這個大小，也就比普通人大了一圈，這龍與通常麟龍不同，身上有著細膩的絨毛，擼起來可比擼貓舒服多了。胡紹輝無聲地點頭，換來了海淼哈哈大笑的聲音。
海淼撥開床簾，全身無遮擋地顯現在胡紹輝眼前。他的腹部是白色的，其他部位則是深藍色，像一塊藍白相間的蛋糕。他的雙翼外側長滿纖毛，內側卻光滑如膠，讓人有萌生出摸一把的慾望，但胡紹輝不敢。他的龍爪上帶著指蹼，這有助於水中划行，看得出來，曾經海淼應該是生活在沿海地區。
「你叫胡紹輝吧？看來你還真有能耐，竟然能騎在耀青身上，本魔王都能想象出那傢伙氣憤地說『真是可惡又骯髒的人類』了。」海淼饒有興緻地調侃，尾巴輕輕搖擺著，透出愉悅的氛圍。
「那個真是一次意外，不是我故意的。」胡紹輝慌亂地擺手。
「行了。本魔王沒有怪你，如果你能把耀青那桀驁的性子磨一磨，本魔王倒是非常支持。耀青就是這樣，你只有讓他承認自己的弱小和無知，他才會真的敞開心扉。或許這就是他心中的一道坎吧。」海淼說著胡紹輝聽不懂的話，最終搖了搖頭。
海淼看到胡紹輝沒有反應，提高了聲調問：「對了，和尚，之前你答應給本魔王建的個人網站搭好了嗎？」
清塵依然在打坐，身體沒有任何動作，只是張嘴回答：「三水，首先，直接叫我『和尚』也是不禮貌的行為。其次，我只是答應幫你建站，並沒有說什麼時候建好，這完全是看我的心情。」
「好的和尚，沒問題和尚。對了，直接叫本魔王為『三水』也是很不禮貌的行為；打坐的時候講話也是很不禮貌的行為哦。」海淼哼哼地從床上爬起，四腳著地緩緩前行，來到電競桌旁，像貓一樣跳上了電競椅，原地轉了一圈才來到電腦面前，他精確地操縱滑鼠，翻閱著各種繪畫網站。
胡紹輝驚呆了。原來龍也能玩電腦！他經常會看那種西幻世界滅世魔龍穿越到現世，而後因為不懂現代電子設備鬧出諸多笑話的網文故事，可現實中這龍玩電腦比自己還利索，各種快捷鍵按得噼啪響。胡紹輝發現海淼查看的網站全是藝術網例如，少部分則是社交網例如Twitter，當胡紹輝看到海淼個人主頁時，又一次受到震撼。原來海淼是一位擁有數十萬粉絲的畫師，名為「buleocean」，他的作品可以說是龍圈技藝的巔峰，圈子裡都會將他稱為「BO大」，大家都知道他畫龍畫得好，可沒人知道他自己就是一頭真龍！他的畫大多為龍主題的手繪，水彩和油畫最多，數碼繪畫很少。
「本魔王最近在學慣用數位板畫畫，開始由實體繪畫轉向電子繪畫。」海淼補充道。
胡紹輝心中如同爆了一顆核彈，濃濃的蘑菇雲升騰而起。他萬萬沒有想到，在龍圈中被奉為神級的畫師，竟然出現在他的面前，而且他本身就是龍！他顫巍巍地問：「您就是傳說中的BO大嗎？能給我簽個名嗎？」
海淼嘻嘻一笑道：「當然可以。」隨後他輕輕挑動了一根爪指，不知為何，書桌上的墨水瓶自動開蓋了，一絲墨水線從瓶中湧現而出，那黑色的線條在空中環繞跳動，變得如頭髮絲一般纖細，它猶如一條靈活的蛇竄到胡紹輝的手腕上，最終留下了帥氣的波浪式簽名。
「烙下了本魔王的印記，就要當本魔王的僕人哦。」海淼壞笑道。
胡紹輝驚乍，這種控制墨水的能力簡直就是魔法，亦或者是某種超自然的力量在從中作梗。既然海淼能做到控制墨水，難道真的存在魔法？這個字跡不會真的是什麼主僕契約吧？
「三水，不要給新人開這種過分的玩笑。」
「和尚你真沒意思。」海淼吐了吐舌頭。海淼粉色的舌頭細長又柔軟，看著十分可愛。
看著眼前這一幕，胡紹輝覺得這一切都與他的認知太不同了。他來到了一個全新的世界，充滿無限可能的世界。但不知為何，他的眼睛逐漸模糊，一股強烈的倦意席捲而來。胡紹輝儘力想要提起精神，卻無動於衷。最終，他倒下了去。海淼瞬間跳躍到胡紹輝的後背，支持著他的身體。
「看來是太累了，今天一定消耗了很大的能量吧。」清塵不知何時已經起身，他把胡紹輝扶到床上，而後回到自己的床上繼續打坐。許久后，清塵也關了燈，他也要睡了。
此時的海淼站在清塵的窗前，只是默默守護著清塵，確認清塵睡著后，他穿過窗戶，飛了出去。夜裡，海淼獨自一龍在空中翱翔。SPA分為三層，住宿區位於第一層，而海淼要去的地方則是地下第二層，這裡有著最大的陸地生態區，生態區充滿各種動植物，佔地直徑為一公里，向上有著百米的活動空間，對龍來說略顯逼仄，但也能飛行。他要去的地方是參天古松頂上，高約70多米，可以俯瞰整個森林。耀青在這裡等他。
「你來了。」耀青在海淼降落的瞬間，忽然去除隱身，浮現在海淼面前。他們對話用的是龍語，一種他們從出生起就會說的語言。
「等了我多久？」海淼打趣地問。
「一個小時吧。」
「那可真久。」
「沒事，我也很享受這樣獨處的感覺。」耀青頓了頓，繼續說：「風從北方刮來，月亮圓如玉盤，如果不是因為我們早就知道，風來源於鼓風機，月亮來自於投影儀，恐怕會認為這裡與地表一樣吧。這裡的一切都如此虛幻，就像我們的存在一樣。」
「耀青啊，又開始多愁善感了嗎？認識你這麼多年，這一點你可是一點都沒變。」海淼輕輕湊近耀青，把翅膀搭在耀青的肩膀上，緩緩地說：「當然，我也能理解這種感覺，每日每夜活在人類的世界，我們找不到同類，也不明白自己存在的意義。但我想，或許我們的意義，就是尋找意義這個過程本身。」
「我們遇到不一樣的事情，遇到不一樣的人。或許是生死之交，或許只是個過客，我們欣喜、悲傷，我們活著，本身就很有意義。」海淼來到耀青跟前，鼻尖與耀青的鼻尖相碰，繼續說：「就像你今晚不也遇到了胡紹輝嗎？一個很有意思的人類。」
耀青聽到這個名字，霎時間亮起了豎瞳。
「不要給我提起這個名字，真是可惡又骯髒的人類！」
海淼聞言哈哈大笑起來，發出吭哧吭哧的聲音。耀青疑惑追問：「你笑什麼？」海淼沒有回答。
「你害怕了，對嗎？」海淼止住笑聲，一本正經地問。
「我怎麼會……」還沒等耀青辯解，海淼就繼續說：「你害怕於那股強大的念力，相信你也感受到了，那種級別的念力，你與我都無法抵抗。或許這是許多年來，你第一次感受到如此強烈的危機感，僅僅是一個人類都能把你壓垮。你害怕了，所以才來找我夜聊。」
耀青氣沖沖地瞪著海淼，嘴中發出磨牙和低吼聲。
「你總是這樣，心中有什麼話也絕對不肯說。你是在害怕這股念力，還是在害怕那個影子——你心中揮之不去的影子，那個皮膚白皙、戴著眼睛的少年——艾瑞克呢？」
「夠了！不要提他的名字。他已經死了！早就死了，你為什麼還要提他？」耀青怒吼道。
「對不起。」海淼輕輕把雙翼籠罩在耀青的頭上，輕聲耳語：「我們終將從死亡的陰影中走出，最終歸於死亡。你也是，清塵也是。我們都需要長大。」
耀青長嘆一口氣后，平靜地問：「今天是月圓之夜了，要一起加入歌舞儀式嗎？」
「當然。」海淼的尾巴輕輕搭在耀青的尾巴上，耀青也會意，兩隻龍尾輕輕交纏，而後彼此鬆開，兩龍一飛衝天。
頭頂明月高懸，兩龍風馳電掣。他們的翅膀交相輝映，彼此重疊又展開，他們越過山川，從泥土味的灌木衝刺而過，他們潛入河溪，在水中銜起兩條大鮨魚，在彼此的追逐和嬉笑聲中碰撞腰肢和臂膀。有時是一記神龍擺尾，有時是以頭撞頭，那些野蠻的、原始的、生命煥發的力量感無時無刻不在彰顯。一路上各類小生靈都躲避起來，看著兩隻龍在追逐打鬧。他們從瀑布中騰起，沖向明月，圍繞著彼此旋轉，與明月共舞，彷彿雙龍戲珠。
他們用古老的龍語放聲歌唱，歌唱從他們出生起就記下的歌謠。
「我們生活在海的中心，
天空的中心，
陸地的中心，
我們把自己講述給太陽，
向狂風暴雨和驚雷歌唱，
曾經龍的輝煌，
那是生命永恆的極致，
是造物主信念的傳承，
每當孤獨與恐懼，
開始吟誦龍的詩章，
我們不遠千里，
來到你的身旁……」
他們緩緩降落在參天古松頂上，-俯瞰著身下的萬物生靈。最終又注視彼此，過了好久，耀青說：「謝謝你。」
海淼聞言，把龍尾輕輕豎起，放在身前，耀青也把龍尾搭在海淼的龍尾上。海淼的龍尾上帶著三根骨刺，仿若三叉戟，而耀青的龍尾分叉，如同打開的剪刀。兩龍仿若執劍的騎士，正進行沉默無聲的宣誓。
最終，兩龍朝著自己居住的方向飛馳而去，沒有一句廢話，分離和聚首一樣的乾脆。耀青在飛行時回首過去，腦海中浮現出艾瑞克的一言一行，但忽然有一個瞬間，艾瑞克的臉變成了胡紹輝。他驚恐地從空中墜落，敲打著自己的頭顱。
艾瑞克與胡紹輝當然是兩個不同的人，為什麼他從胡紹輝身上，感受到如此熟悉的氣息呢？
夜間，胡紹輝做了一個夢。夢中他來到了一個大沼澤，濃重的白霧繚繞四周，隔著湖泊，他只能看到一個巨大的影子正抖動著翅膀。仔細看，那影子有三對翅膀，或許是某種巨大的飛蛾？當他想要透過迷霧探清時，卻看到了一隻巨大無比、布滿血絲的眼睛，他瞬間驚醒，渾身都是冷汗。
他喝了一點水解悶，不知道是壓力太大還是身體受傷，這一晚上都沒睡好。迷迷糊糊中，已經到了早晨。當他打開手機時，發現了一條消息，是蘇瑤學姐發來的。
「紹輝，今晚要不要一起吃飯？就在一層的丘比特餐廳，選人少的位置，等你的回復哦～」
胡紹輝瞬間清醒過來。蘇瑤學姐，這是要……約會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