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四節 黛蠶窟深淯水贈別(4)
檀德台,喧囂遠去。隨著桓志在孔劭等人的勸慰下,勉強打疊精神,宣布此次論道法會,新學形名說勝出,新政、新法將會隨之行佈於蓬萊。獲得了不同品級評定的士人們,迅速離開。大多數人來時昂揚奮發,走時垂頭不語。當然,意氣風發者無論何時都不會少。「啊耨噠舍!」舍納蘭來至登山石徑之前,回看仍有不忿之色,憑藉神通止住了手臂傷勢的舍磨騰。「煩惱諸煩惱,清凈舍清凈。何由歡喜樂,哪來痴無明。」舍磨騰知道這是舍納蘭在規勸自己。但是桓志、孔劭那些人太過分了。舍納蘭和舍磨騰被他們利用過,轉頭就給他二人評了一個中六品!欺人太甚!「師弟你不必來勸,我已看清楚了這些蓬萊人的嘴臉。」舍磨騰氣沖衝下山,邊走邊道:「還有,師弟你學他們做的什麼詩?莫不是當真要用他們的言語講我們的法門?你且看罷,那樣做,只會惹來譏笑,你這詩且不入他們眼中呢!」舍磨騰說的也是實話。儒家經典中,《詩經》有三百餘首,被奉為雅言正朔。在記述孔子平生言行的《論語》中,更有「不學《詩》,無以言」的教誨。這裡的《詩》,就是特指。此外則是中古時洪陸賢者羋平的《離騷》,因其平生所行符合儒家所求,同時文辭華美,立意極高無可忽視,被尊為詩歌的另一正宗。儒家道統逐漸佔據世間主流后,士人作詩便以模仿《詩經》與《離騷》體例者為上品,其餘皆是不入流的俚語、童謠。至兩漢間,源出於《詩經》的樂府體例逐漸成熟,源出於《離騷》的體例則向著賦與辭,或者說「騷體」,這兩種文體分化。現如今,無論樂府詩、賦還是辭,都已經相當成熟,士人作詩不在此三等體例之內的,都是被嘲笑的對象。陳仲入仙門山救蘇元明時,曾路遇山壁有殘詩兩句,那多半就是因其既不在樂府之內,也不合辭、賦之格,不被時人看重,故而毀壞了便毀壞了。當然,如陳仲這樣的人,多是不在意旁人眼光的,作詩只為抒發心意,什麼體例,完全不放在心中。可是舍納蘭不一樣。舍磨騰清楚得很,他這師弟學著蓬萊人作詩,為的就是和蓬萊士族交好。但他們能在短時間內把洪陸雅言學好、學精,都是極不容易的了,還想做出符合洪陸士人欣賞眼光的詩來?純粹是自己給自己找不痛快!舍納蘭又如何不知呢?但他卻笑著勸舍磨騰:「這又算得什麼煩惱,我這不是詩,洪陸士人為何譏嘲我來?」舍磨騰沒好氣:「那你這是童謠不成?」舍納蘭搖頭,道:「此乃我舍家誡語,若無緣法,便不得悟我妙諦。」舍家誡語?他怎麼不知道還有這麼一種東西?沒有緣法,就領悟不了妙諦?只怕隨便一個正常人,都會把「緣法」理解成「智慧」吧!能領悟的就是聰明,不能領悟的就是笨蛋。屆時,洪陸士人,是要做個「緣法」深厚的聰明之士,還是做個「緣法」淺薄的蠢笨之才?舍磨騰一時間竟無言以對。「呼!」下了昌山,舍磨騰終於長出一口氣,抬眼望向之前陳仲等人去過的淯水之畔。這一眼望去,只見那處,丁夏這個更早下山的大修士,也同舍磨騰一般無二,目視遠方,靜立沉思。丁夏最後提議的論道,或許應該說是陳仲講道更為合適。陳仲雖未言及什麼具體的法門,也不曾點明新法、舊法誰家更好。但,陳仲讓幾乎每個人,都有收穫。即便陳仲等人已然走遠。丁夏仍舊在回味著此前一切。而舍納蘭、舍磨騰則望見了淯水之畔的,仍舊豐富而鮮明的大道韻痕。遙望之間,不免令人生出悵惘之意。他們在檀德台上,可能固然是贏得了一時名利。但卻毫無疑問,錯過了一場真正的盛會。孰失孰得……舍磨騰猛一甩頭,將這些得失之念盡皆揮去。他最後一次問舍納蘭道:「師弟,你當真要仿效迦羅大士譯經?」迦羅大士便是那位覲見末帝,受賜白駒寺的舍家大修士。舍納蘭在檀德台上,親眼見證因為言語不通,導致孔劭故意曲解舍氏,甚至造成蓬萊士人敵視舍家之事,於是下定決心譯經!舍家經典因為其著述環境與洪陸差別極大,故而許多辭彙都是洪陸雅言中所沒有可對應詞語的。故而翻譯的難度非常大。舍迦羅曾在白駒寺翻譯四十二篇舍家經典,在洪陸被合稱為《四十二章經》。但舍迦羅的《四十二章經》文意,與舍家原典含意相比,錯訛極多。再加上漢亡后,白駒寺被毀,舍迦羅殞命。《四十二章經》便迅速散佚消亡。舍納蘭與舍磨騰此次東渡蓬萊,數次為是否譯經而爭執。舍磨騰認為譯經只會導致舍家經典的原意被扭曲,極力反對譯經,而是應當收取弟子,教其婆勒語,令其能夠讀懂原典。舍納蘭一度被說服。但事到如今,兩人的分歧徹底無法彌合了。舍納蘭不僅要譯經,而且要努力地,真正融入洪陸士族之中。那所謂的「舍家誡語」便是為此。「啊耨噠舍!」舍納蘭低頭念誦一聲。舍磨騰當即點點頭,不再試圖說他。「好,那我就自去洪陸!」舍磨騰邁步便走,他已經決定不再留居蓬萊。舍納蘭面上不舍,但目光中顯露的儘是堅定。然而下一刻,舍納蘭面色陡變。舍磨騰也自重重一腳跺地。頃刻間一道四方形淡金框體,套著一個小些的淡金菱形,將舍磨騰整個人包裹在內。若是陳仲在此,便能認出。這也是舍家四定神通之一,名為曇羯磨迦努,守御之能出色的同時,還可以封鎮敵手,便如樂玄筇杖將五頭蛟王鎮壓在杖內一般。隨著曇羯磨迦努罩定舍磨騰。一道近乎於無的劍光,終於扭曲幾下,顯露了出來。不遠處,羊壇自樹下步出,高聲道:「那禿禿聽著,你敢小瞧我洪陸道法,今日便給你一個教訓,下面一劍,小心了!」方才這一劍,乃是羊壇有意讓舍磨騰兩人知曉的。而隨著他的提醒。舍磨騰雖是著意小心,卻仍舊瞬間丟失了那劍光所在。下一刻。曇羯磨迦努的外框四方形,忽地猛烈動搖。中劍!內套的淡金菱形應機而發,猛然外顯,而後便在看似空無一物的舍磨騰身側劇烈收縮。這時,才能看到,方才的劍光重新顯化出來,而且還有要被拘住的苗頭。羊壇見狀大驚,罵一句「禿禿厲害」,嗖一下抽身便跑。大胖的身子,竟然很是靈便。劍光也隨之溜走。舍磨騰怒意上涌,正要追趕,卻見那裡一位氣度悠然的持香少年,微笑著走了出來。舍磨騰一時恍惚,只顧看這少年,待他意識到不好,猛然驚醒時,遠處哪裡還有人蹤?留下的,只有鼻端一抹幽香……「謝幼輿,誰要你多管閑事!」「我要我管的呀,剛剛你那無形劍,便是從陳公論中悟得的么?」剛剛出手的少年正是謝鯤。羊壇見兩個舍家大修士沒有追來的意思,頓時大呼爽快:「哈哈哈!老子今後也是力斗過大修士的人了!」謝鯤聽得直撇嘴,嘲笑道:「陳公若是知道某人悟了他的劍法,卻只能『力斗』大修士,怕是要被氣壞喲!」羊壇現在就覺得自己要被氣壞了。「哼,老子看你就是嫉妒,老子就是領悟了陳公劍法,怎樣,不服?」羊壇甩手就走。「老子這就尋周兄比劍去!」謝鯤聞言,眼前一亮:「你那周兄現在何處?」「前日收得消息……」說到一半,羊壇忽然反應過來:「老子不告訴你!」話音才落。羊壇便發覺不對勁了。一步一步……他竟然浮起在半空,原地踏步呢!謝鯤也飄了起來,笑眯眯道:「羊德泉,汝甚是頑皮!」羊壇低頭拔劍,卻見他那怪異的巨劍,正被謝鯤遞到他的眼前——不知何時,劍也被拿去了。「天下無不散之筵席,諸君,就在此處罷!」不遠處,陳仲拱手,與眾人施禮道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