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施畫
紙人新娘依舊穿著當初的嫁衣,臉上塗抹著不褪色的胭脂,始終帶著盈盈笑意。
溪水邊樹上的枝葉,順著陽光往紙人新娘身上映出斑駁影子,
枝葉的影子微微晃動著。
靠著石頭的紙人新娘,真就像是曾經溪水邊陪伴著少年的少女施畫。
目光正對著過去的方向,恰好就是踩著溪水正忙活著的少年。
這時候,
兩隻麻雀飛來,落在了溪水邊樹木枝頭。
是徐楓和阿孟的化身。
阿孟始終陪在徐楓身側,沒有怎麼說話。
徐楓望了眼在那溪水裡喘著粗氣摸著石頭要攔溪水的少年,
再望向了樹木枝葉下,靠坐在溪邊樹蔭下的紙人。
單看紙人的臉,面容,已經看不出來多少紙人的模樣,
在那不褪色的妝容下,真就像是活人的面容。
這時候,
似乎是聽到了樹梢頭的動靜。
那紙人臉上依舊帶著那笑容,只是眼神里略微有些變化,有些好奇。
不知道是風還是什麼。
那紙人的頭顱微微顫動著,似乎要抬起來,回頭望過來,
只是最終,還是沒有能轉過頭來。
「……小畫,你再坐會兒啊……我再摸兩塊石頭,就把水攔上……咳咳……」
面容憔悴,本就還害病著的少年,只是幾個躬身,就氣喘吁吁,
腳上手上就像是捆上了大石頭,頭沉腳沉。
好半天沒將石頭壘起來,將水攔一攔,反而轉身時不小心將石頭踢到,又白費了些功夫,讓他有些煩躁。
不過直起身,朝著紙人這邊望過來的時候,還是臉上帶上了笑容,
不過說著話,又再劇烈咳嗽起來,就像是要將心肝肺都牽連著咳出來,
讓少年不禁佝下了腰,臉上遮不住地痛苦。
少年的模樣,讓紙人止住了想要回頭的好奇,望著站在溪水裡的少年,她眼裡流露出了一些擔憂。
「咳咳……沒事兒,我咳一會兒就好了……」
少年強忍著咳嗽,像是安慰著少女一樣,對著紙人說道。
話說完過後,就是更劇烈的咳嗽完,
「咳咳……」
咳得最後,少年又是止不住乾嘔。
等咳嗽乾嘔慢慢止住,少年已經是滿頭大汗,臉色慘白,渾身都已經脫力,
抬起頭,對著紙人的方向笑了笑,
少年轉身低下頭,就又要再河裡摸塊石頭。
結果脫力之下,頭重腳輕,一下就面朝著溪水栽倒了這溪水裡。
「咳……」
溪水很淺,只是剛沒過腳脖,
病了脫力的少年,卻在溪水裡拚命掙扎,也好一會兒沒掙紮起來。
這時候,
溪水邊靠著石頭的紙人新娘,有了這段時間以來最強烈的表情變化,
她臉上固有的笑容都消失了許多,目光變得焦急異常。
整個紙人身軀不知道是被風吹得還是怎麼,劇烈顫動著。
搭在腹前的兩隻手滑落了下來,坐著的兩隻腳變換著位置。
她想要站起來!
去救跌倒在溪水裡的少年!
「……嘩啦……」
「呼呼……」
溪水裡,掙扎了好一陣的少年終於撐著手,再從溪水裡爬了出來,
渾身衣服都被浸濕,嘩啦啦順著身子往下滴水,臉上本來就沒多少血色的臉更變得蒼白,大口喘著粗氣,
渾身都不停哆嗦著。
就這樣,少年爬起來第一時間,卻是對著溪水邊的紙人說話,
「……小畫,我沒事兒,就是跌了一下……順便洗洗澡嘛……咳……小畫,你怎麼跌倒了。」
紙人新娘不知道什麼時候從靠著石頭,跌倒在了地上,側躺著,還望著少年的方向。
少年看到,顧及不了其他,就朝著溪水邊跑了過來。
伸手一把就將紙人新娘從地上扶了起來,
等扶到一半,少年動作卻僵住了,他手上滿是水。
「小畫,你沒事兒吧……」
不過就在他焦急地鬆開手查看的時候,
卻發現,他手上沾染到紙人身上的水珠就像是滴落在荷葉上,瞬間就已經滑落下去了。
「你身上還塗過蠟嗎……」
少年蒼白的臉上放鬆一下,笑容說了句,
然後望了望依舊臉上帶著笑容的紙人,頓了下過後,栽倒了旁邊坐在地上。
「……小畫……你還記得我們之前來抓魚的時候吧,褲腿衣袖挽得高高的,卻還是免不了渾身打濕,等撈了魚回去,總是少不了挨說,我娘說我,你娘說你。讓我們兩沒事兒不要過來摸魚了,但咱們兩也從來沒怎麼聽過……」
少年蒼白的臉上露出來一些笑容,紙人新娘的臉上也依舊帶著笑容。
不知道是不是本來就害著病,笑著笑著的少年被溪水邊的風一吹,就再打了個寒戰。
「……有點冷啊,小畫……你等等……我歇歇,我們就起來摸魚……」
說著話,少年閉上了些眼睛。
紙人新娘朝前的臉上,眼裡,再流露出一些焦急。
她看不到少年,想轉過頭,整個身子再劇烈顫抖著。
牽連著旁邊合上眼睛的少年頓了下動作過後,眼睛又再有些疲憊的睜開了,
「小畫……你是在喊我嗎?」
……
少年最後也沒能帶他的小畫再溪水裡抓魚抓螃蟹。
那天,渾身浸濕的少年坐在溪水邊,幾欲昏睡過去。
最後是同村的老人發現了他,叫來了少年的爹娘,將少年帶了回去。
被背著回去的少年,回去的時候,手還不忘緊緊抓住那紙人。
等回了屋,給少年換了衣服,看著少年虛弱而憔悴的模樣,
少年的父母想要責怪他,卻最後話也沒說出口,只是嘆氣。
從溪水邊回來過後,
少年的病就更重了,不知道是再受了寒,還是思慮更重。
回來的當天晚上,少年就發了高燒。
然後就開始經歷和少女當初經歷過的一樣經過。
每晚,每天都能聽到少年在床上的劇烈咳嗽,從回來躺到床上,少年就再也沒能下床。
如果不是少年少女的父母爹娘都沒害病,村裡人已經要懷疑少年是害了疫病。
卧床不起的少年大多數時候,意識都是模糊恍惚的。
嘴裡時常叫著他妻子小畫的名字。
有時候意識恍惚,他還能看到床邊似乎就站著小畫,
等眼睛再睜開些,朦朧視線清楚些,才發現是那紙人。
少年的爹娘要將那紙人給少年收起來,少年卻不讓。
少年爹娘也沒再說什麼。
就這樣,少年病得越來越重。
偶爾清醒的時候,少年都很痛苦。
他感覺自己就快要死了。
但很想去陪少女,但又不能就這樣死去。
他還要履行對少女的承諾,得照顧好少女的父母。
而他要是也死了,四位老人怎麼辦。
但事情從來不遂人願。
……
「……爹,娘……岳父,岳母……」
再叫來的郎中沒再給開藥,就已經離開。
滿是藥味的房間里,少年的父母,少女的爹娘都進來了,站在床邊。
少年腦袋昏昏沉沉,意識難得清醒,看著紅著眼眶的爹娘和岳父岳母,心裡有種明悟。
「誒……醒了啊。小成你想吃什麼沒有啊,我去給你做。」
少年母親擦了擦紅著的眼睛,上前握著少年的手。
「娘……我是不是要去見小畫了?」
少年發現自己說話的時候竟然也不咳了。
只是每說一句話,就感覺自己身上一絲一縷的力氣被徹底抽走,也不見補充。
少年母親聽著少年的話,本來忍住的眼淚水再忍不住,又怕被孩子看到,慌忙轉過頭去。
少年又艱難地轉過頭,望向了了他父親,
他父親眼眶也紅了,伸手抓住了床沿,手指有些用力。
「……沒事兒……會好的……你有什麼想吃的沒有,讓你娘去給你做。」
聲音有些嘶啞,少年父親對著少年說道。
「爹……娘……沒事兒的。我不害怕……能去看到小畫……我……我挺高興的……」
少年不自覺地喘起粗氣,就像是肺再用盡全身力氣呼吸,帶著強烈的雜音。
少年也感覺渾身力氣再一點點被徹底抽走,手上的,腿上的,身上的……
「別……別說話了……好好歇歇……歇歇……」
少年父親看著少年的模樣,一把摟住了少年,紅著眼眶說道。
「……爹……娘,我挺高興的……我……就是放不下你們……我……不能死……我答應小畫……要照顧好你們……」
「我……」
少年已經感覺不到自己的手,感覺不到自己的嘴和喉嚨,
感覺似乎有氣喘不上來,又感覺不真切,
只是最後的意識,讓他手緊緊抓住了自己父親的手,說著話,
「我不能死……爹……」
少年睜大了眼睛,緊緊盯著他的父親。
「……爹……爹還要你照顧啊……你都是我照顧大的……爹娘哪用你照顧……」
看著少年痛苦著,卻遲遲不願意落氣的模樣,少年父親眼眶紅了又紅,淚水決堤而出,
緊緊摟著少年,卻痛苦說著,
「……小成……你走吧……不用挂念家裡……家裡哪用你照顧啊……走吧……爹知道你難受……難受了就睡吧……」
「爹……」
少年氣已經喘不上來,還看著他父親,再轉過頭望著少女的父母,
「小成……你放心吧,我們兩家人就是一家人,會和以前一樣,互相扶持過的……你不用挂念我們……」
少女父母眼眶也紅著,安撫著少年。
「爹……娘……小畫……小畫來接我了……」
「我知道了……爹知道了……難受了就睡吧……爹不用誰照顧……」
少年父親淚水更多地流了出來。
少年張著嘴不斷吸氣,吸氣,最後一口氣喘出,
渾身最後一絲力氣也被徹底抽走了。
少年終於落了氣,
在他父親懷裡,緩緩閉上了眼睛。
彌留之際,他彷彿最後看到,那牆邊的紙人像是活了過來,朝著他走近。
是小畫來了嗎?
是小畫來接他了嗎?
也好……
少年放心地閉上了眼睛,嘴邊漸漸露出一些笑容。
……
「……這紙人就燒掉吧,早該燒掉了。」
少年最後被和少女合葬在了一起。
少年葬禮過後。
少年父親從少年屋裡拿出了那紙人新娘。
少年父母望著紙人新娘沉默許久,最後少年父親只是這樣說道。
紙人新娘這時候身軀顫動了兩下,卻又很快停了下來,眼睛里流露出來一些迷茫。
「嗯……燒掉吧。」
少女的父母也在。少女父親望著那和他女兒幾分相似的紙人,眼眶又再紅了一陣。
最後沉默了好一陣,也只是點頭。
「……那半件衣服……能不能給留個念想。」
紙人新娘身上還披著少年當初為她批上的那半件嫁衣。
少女母親望著,出聲說道。
少年父親有些沉默地取下,遞給了少女母親。
少女母親接過,抱在懷裡,默默垂淚。
最後,
少女父母先回去隔壁村了。
少年父親提著那穿著紙嫁衣的紙人,到了少年的墳前,
將那紙人新娘燒掉了。
那紙人在風中微微顫動著,眼裡始終帶著迷茫,
就任由少年父親引燃了火。
熊熊的火苗從紙人身上竄起,
最後,只是在墳前留下了一堆灰燼和一縷青煙。
蹲在自己孩子墳前,又好些時候,才紅著眼眶離開了。
……
「啾啾……」
桃村。夜深人靜。
少女母親坐在床邊,抱著少女那半件嫁衣,紅了眼眶許久,
少女父親沉默坐在一旁。
直到夜實在深了,窗外只剩下夜裡的蟲鳴聲。
少女母親才好生將半件嫁衣收了起來,放到了柜子里。
少女父母兩沒再提閨女的事情,
只是說著明天哪塊地要耕了,借了鄰居家的半碗鹽巴要還了。
最後屋裡也安靜下來,少女父母睡了過去。
兩隻飛蛾,順著窗邊的縫隙,飛進了這屋裡,再化身成人形。
自然就是徐楓和阿孟。
站在這衣櫃前,回身看了眼熟睡著的少女父母。
徐楓打開衣櫃,取出了那件摺疊好放著的半件嫁衣。
「阿孟,走吧。」
這半件嫁衣,應該也算是客棧那位客人的執念之物了。
阿孟點頭。
然後兩人再往前跨出一步,就離開了這兒。
……
忘川河畔的景色似乎就沒怎麼變化過,
只是不同時候,彼岸花綻放的區域不同,
忘川河水,依舊是那麼死寂而平靜。
徐楓和阿孟離開那歷史映射,直接就回到了地府,忘川客棧後門外。
抬起頭,透過客棧的後門,徐楓朝著客棧里望了一眼。
這會兒客棧里這位客人已經沒有先前那樣焦急。
反而坐在桌旁,蓋著紅布頭,也不見有什麼動作,似乎愣愣出神。
沒有著急重新回到客棧,徐楓低頭看了眼手裡這半件嫁衣。
再轉過頭望向了阿孟,
「阿孟,幫我問下老包,那位施畫和范成下到地府之後的事情,請他幫忙查查。」
「好。」
阿孟只是輕聲應了句,然後站在原地,頓了陣動作之後,就再轉回頭對徐楓說道,
「他要親自跟你講。」
阿孟聲音落下過後。仟韆仦哾
老包的聲音就緊跟著在徐楓耳邊響了起來,老包傳音過來和徐楓交流著。
「徐兄弟啊,客棧又來客人了?」
「對。」
「嗯……那位施畫和范成的事情也不用翻生死簿看我就知道。那位紙人新娘地府徘徊了數百年,也不願意離去,對這件事情,我也算是略有耳聞了。」
「那位施畫,死後魂歸地府,也沒立刻就去投胎,而是在地府等著她的丈夫范成,直到范成魂歸地府之後,兩人團圓過後,才又共同去投胎。」
「而那位紙人新娘則是後到,到來的時候,范成和施畫已經往生,從此之後,就在枉死城內徘徊不去……到現在,施畫和范成兩人已經經歷過多次輪迴。輪迴中,也有過多世情緣,多世夫妻之緣。」
「嗯,我知道了,謝謝了,老包。」
徐楓點頭,道了聲謝。
「客氣客氣。」
老包應了聲,緊跟著聲音就消失了。
徐楓轉過頭,再望向了客棧里那位新娘。
頓了下,就帶著阿孟再走回了客棧里。
……
「……老闆?是你回來了嗎?」
大概是聽到動靜,蓋著紅蓋頭的新娘就出聲問道。
「嗯。」
徐楓應了聲,重新在桌旁坐下,提起旁邊的茶壺,再給這位新娘倒了杯茶水。
「姑娘應該已經想起什麼?還要回去嗎?」
徐楓將新斟得一杯水再朝著新娘遞過去,
這位新娘再伸手接過,沉默。
紙人新娘即便是成婚,也是已經和那范成成婚過。
只是那婚禮並不是屬於她和范成,而是施畫和范成。
大概,這也是這紙人新娘剛踏入客棧時,說她在婚禮時迷了路的原因。
看著這紙人新娘,徐楓一時也沒有說話。
對於紙人來說,她就是施畫。
從她誕生開始,旁邊所有人都告訴她,她就是施畫,
她自己也覺得自己就是施畫,是她夫君的新娘。
她因為范成強烈的意願和濃郁的情意誕生,
在范成不斷對她敘說的那些話中,逐漸萌生了靈智。
但可惜的是,
范成的那些意願情意並不是因為她,面對著她說得那些話,也不是對她說得。
對她來說,她就是施畫。
但世界上還有另一個施畫。
當范成魂歸地府,終於和施畫團圓。
她,就成了多出來了個東西。
就像是多餘的。
她就是因為范成誕生的,
但范成不需要她了。
范成死後,她就陷入了迷茫。
最後任由范成父親將她紙人軀殼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