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蘑菇雲即將綻放
吳昕笑著看陸知朴:「我在大門口看見你名字,還以為唐老師登記錯了。這麼早,偷偷摸摸的幹嘛來了?」
陸知朴反問:「你幹嘛來了,預答辯的PPT做好了?」
吳昕利落地在陸知朴隔壁的檯子上鋪開東西,點頭道:「做完了。我朋友有一批動物用不上、給我了,我過來收拾一下。酒精遞給我。」
陸知朴遞給吳昕裝著酒精的噴壺。噗噗兩聲后,超凈台檯面上細密布上了一層酒精水霧。
「你還沒說呢,什麼實驗這麼趕時間?」
陸知朴朝培養皿的方向揚了揚下巴:「埋泵。」
「現在埋泵?你的寶貝雙敲動物?」吳昕驚訝地,「你不回家了嗎?今兒禮拜二,3天埋泵后取材,那天是除夕啊。」
陸知朴當然想回家,票還是他二十幾天前呼朋喚友去搶的。可是事情趕到這兒,回家反而成了最無足輕重的事,畢竟如果能畢業才有臉回家見兩個弟弟。
見陸知朴搖頭,吳昕追問:「是企業又催你了嗎?」
「人家追著給錢呢。」
「催催催。沒想到讀個大學還得和商人打交道。考大學的時候特意選了能安安靜靜做一輩子研究的專業,誰能想到今天啊。」
陸知朴想起昨晚和吳昕沒完成的對話:「你已經決定以後不做純理論研究了嗎?」
「你覺得我對不對?」
「誰說你不對?」
「戴老師。我應聘了一家醫藥器械公司,企業說有推薦信更容易錄用,所以我就去問戴老師要推薦信。可他說我急功近利了……明明他自己也沒時間放在帶學生做科研上,也是天天為錢忙。大家誰最後不為錢低頭呢?你說是吧?」
說著她泄憤似地又噴了幾下酒精,剛剛晾乾的檯子又得重新等待吹乾。
陸知朴有些唏噓:「沒想到這話會從你嘴裡說出來。還記得五年前我們選導師,第一次來206,就看見戴老師帶著你做實驗。那時候戴老師剛回國,206好多設備還在箱子里沒開封,你倆一會兒做實驗、一會兒拆箱子拉插線板。箱子一米多高,那麼死沉的離心機,你和工人一起搬,我看了都害怕。可是你看起來特別快樂,你跟我說做科研特別陶醉,全情投入在一個未解之謎上是最幸福的事。我一直覺得,如果世界上只剩下一個做理論研究的人,那個人肯定是你。」
吳昕聽了哈哈笑出聲,眉間卻有些悲傷縈繞。
「同樣的話前兩天我又跟劉浪說了。你瞧,我已經不相信了,還是能說出口。」
檯子幹了。她去搬老鼠。陸知朴知道吳昕是不想再聊這個話題。趁她走開的功夫,陸知朴也俯下身去檢查腳邊的三籠老鼠有沒有麻醉上勁兒。他沒有看到,吳昕拿的正是他剛剛想偷偷檢查的那籠大白鼠。
接下來的實驗兩人各忙各的,陸知朴的手術像套索,做一隻的同時還要再麻倒一到兩隻排隊,心裡忙著盤算趕進度。銀白燈光下兩人埋頭在各自獨立的小天地里工作,不走心地應和著對方的絮叨。到了十點多,吳昕先完成。
「夠利索的。」
「嚇我一跳!你什麼時候站我背後的?」
「站半天了。」
「你老鼠呢?」
「都收拾好了。就稱個體重再分個籠,很快。」
「那你等我一下,我這兒最後一隻馬上縫好。」持針器和止血鉗在他手裡翻飛。三個漂亮的結打好,咔的一聲陸知朴剪斷縫線。
「你這手藝應該去外科縫人,老陸。」
「別,縫人我手抖,又不是沒轉過臨床。再說,縫得了人皮,縫不上人心。」
「就憑你拿捏人情的天賦,窩在實驗室可惜了。當年報臨床專業就好了。」
陸知朴嗤笑擺擺手:
「就這樣吧。誰能在18歲的時候知道26歲的自己適合幹什麼呢?那還不是一拍腦門子亂選。當年糊裡糊塗填的志願編號,就決定了一輩子。今年開始給五年級以下開放轉專業名額了,真不想學醫的還能轉到本部去,學數學、學經濟、學心理,什麼都行,咱們兩級入學那會兒可是一鎚子買賣,賣身契。還是現在人性化。」
「說到這兒,我邀請劉浪來聽明天的所會了。我想勸他轉來咱們組。」
「臨床轉基礎?」
「嗯,你覺得他適合嗎?」
陸知朴琢磨著說道:「說不清。我感覺不到他心裡想幹什麼,覺得他幹嘛都行、不幹嘛也都無所謂。我倒是覺得如果他哪個都不想干,應該趁五年出口趕緊做別的選擇。醫學院哪條路都得有心氣兒才能堅持住,他這樣蔫兒了吧唧的,什麼都干不出名堂。」
「西城宿舍區離學校這麼遠,他天天兩頭跑,我覺得他心裡是有勁兒的。我還是想推他一把。」
「怎麼推?」
「我給他留了課題。」
吳昕把昨天電話里和劉浪說的,關於分拆一部分課題給他探索的事告訴了陸知朴。
「這部分需要用到手術建模,給他練手的廢老鼠我也準備好了。現在只看他願不願意。」
陸知朴看著她目光躲閃的樣子,笑著戳穿道:「你還有私心對不對?說,臨畢業了爭著搶著帶個小師弟,還千方百計留下來,你想幹嘛?」
吳昕驚訝於這都被看穿:「陸知朴,你真是一百個心眼子!我、我就想著說萬一畢業之後還要改文章、補實驗,能有個人替我做嘛……我上班了又不能回來。」
陸知朴大笑,鼓掌道:「你才是那一百個心眼子的!不愧是跟老鼠打交道的,下套真利索。」話音未落就挨了吳昕輕輕一巴掌。他看到吳昕剛剛使用的操作台已經收拾乾淨、關了燈,只開著通風:「你是不是著急走?」
「我姐來了,住我宿舍呢,我帶她出去轉轉。」
「要不你先走吧,我還得等它們醒。一看你就是真不擔心明天的預答辯啊,還有心思出去玩兒。」
吳昕推了師弟肩膀一把,陸知朴笑出聲。
「走了!對了,幫我檢查一下我那幾個籠子都插水瓶子沒。謝謝啦!」
「好,快走吧你。」
最後手術的三隻老鼠按理說應該醒了,可也不知道是不是陸知朴心急之中麻藥給的多了,現在手腳都是軟的,任憑陸知朴揉捏輕掐,也只是手腳抽動,眼都不睜開。好在摸了摸,還有心跳;既然如此,只好再等等。
飼養室里安靜極了。黑色白色的小傢伙們都趴在淡黃色的墊料上酣然。陸知朴一排排尋找吳昕的動物:大家都是見縫插針,籠子位置不固定。他一排排掃描尋找吳昕的名字——他很輕鬆就找到了,那是一整片將近20隻籠子,每個籠子6隻的話這就是120隻C57。對於研究生來說,這是相當龐大的養殖量了。
「上次劉浪那傢伙給這麼多老鼠都剪了耳號嗎?他手也太快了。」陸知朴感嘆道。
水瓶檢查完了,動物沒完全蘇醒。它們時不時抽動手腳,離蘇醒不遠了。
沒有人來。現在是最好的機會。陸知朴心快跳出嗓子。他故作鎮靜地掩上門,留了一條縫方便他聽外面的腳步聲。然後快速回到自己鼠籠的位置,毫不遲疑地抽出旁邊那籠裝著大白鼠的籠子。插在籠壁上的標籤被震落,臉朝下飛進籠架底下的縫隙里。
他關掉剛剛吳昕那個檯子的通風,以防跳蚤被吹落或者吸進機器,然後迫不及待地揪住一隻的后脖子將它拎出來。大白鼠一聲不吭,溫順地垂在他手裡,隨後掙紮起來,陸知朴順勢將它放在柵欄裝的籠蓋上,換手拉住尾巴。老鼠前爪拽住籠蓋一動不動、尾巴又被向後扽著,雪白的身子舒展成長長的一條。
陸知朴自己長著顯微鏡眼,貼上去一根一根毛地檢查。他迫切地貼上去,結果「砰」地一聲,臉連帶眼鏡狠狠撞上格擋玻璃;金屬板的操作台震得嗡嗡響,陸知朴的鼻樑和腦殼也疼得嗡嗡響。
他不顧上揉,也顧不上違反規定了。他嘩地把格擋玻璃推上去,腦袋探進操作台里,臉貼著大白鼠的後背。隔著口罩他都能聞到老鼠身上的味道;鼠毛掃過,刺痛眼周沒被口罩覆蓋的肌膚。他急不可耐地尋找,尋找雪白毛髮間隱藏的黑色的幽靈。他希望自己永遠不要找到,希望毛髮底下的嫩粉色皮膚不要有任何異樣的色彩。
老天爺沒有讓他久等,這可能是它最大的仁慈。
只隨便在背部一翻,陸知朴的心就沉到谷底了……黑色的「芝麻粒」像在皮毛里建了座村莊,熱熱鬧鬧地住在一起。
他又拿了一隻,還是這樣。
他不甘心,乾脆換一籠——他已經顧不得這是別人的動物、他不該染指。檢查到最後他發現,這座架子上幾乎每一籠老鼠都有最少一隻感染。更不幸的是,其中就包括吳昕的十幾籠。
感染了的老鼠就不再是實驗動物,它失去了清潔等級,此時唯一的身份只剩下「宿主」。像殭屍劇里演的那樣,已經成為殭屍的宿主為了不傳染其他人,最好的辦法就是被毀滅。
陸知朴想象著這一屋子都被毀滅帶來的影響。那不是湖面漣漪,而是騰起的蘑菇雲。
不知幸還是不幸,自己飼養的這16隻很可能是倖存者。這意味著跳蚤不是從他那兒來的,他是被感染者。這麼大面積的感染,要麼是SPF級動物出了愚蠢的品控問題、帶著跳蚤被送進來「養蠱」,要麼是飼養員或者其他研究生身上帶著跳蚤進來過,污染了整個飼養室。看來這「案子」還要再查很久,離「破案」還遠。他暗暗想,慶幸自己賭贏了,幸虧自己快刀斬亂麻、麻利地把動物用起來,不然除了「受害者」的帽子自己什麼都撈不著。真后怕,在海嘯登陸之前,陸知朴逃離了名為「全體動物消殺」的災難。
可是危險還沒結束。術后老鼠要像往常一樣生活3天,這屋裡這麼多跳蚤,3天肯定會被傳染的。怎麼辦?
要是裡面危險,那就帶出去好了。動物是允許帶離實驗動物中心的,唯一的條件是離開這裡的動物將不再是SPF級別,也就不能再送回來。
對於陸知朴,反正3天後都要帶出去處死取材,何不現在帶出去?
像有心靈感應,3隻麻醉鼠已經醒了,可以掙扎著行走。陸知朴一手拿器械物資,一手抱著三隻摞在一起的籠子和躺在裡面的16隻小黑,頭也不回地逃出動物部,甚至沒有聽見唐老師招呼他登記離開時間的喊聲。
而在那間屋子裡架子下,那張飛到地上去的標籤上,赫然寫著吳昕和劉浪兩個人的名字。那籠感染跳蚤的大白,就是吳昕計劃留給劉浪的實驗動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