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風雨夜天台醉酒，恍惚間追憶出生

「你終於醒了！」護士驚喜的笑容下，似乎隱藏了一絲平靜，「真是奇迹，你居然一點事沒有！」

陽光從窗外照射進來，張清河朦朦朧朧睜開眼睛，發現自己正躺在病床上。這是怎麼回事？正當疑惑，一陣刺痛涌了上來。周圍靜悄悄的，一個人也沒有，剛剛的護士只是說了句話就出了房間。也好，這樣就能好好捋一捋，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三天前，張清河帶著兩瓶二鍋頭，爬到天台的儲水罐上，一邊罵著世道不公，一邊朝天吐著口水。結果，老天爺可不是欺軟怕硬的主，聽到張清河破口大罵，頓時來了氣，霎時間電閃雷鳴，狂風大作。這張清河也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神仙大爺，任憑那霹靂筆直地落到地上，心中沒有一絲恐懼，只是自顧自地往嘴裡灌著二鍋頭，旋即繼續朝天吐口水。

「舉杯邀來神仙闕，低酌踏破天門城。上得九霄摘明月，俯瞰群山無眾生。」張清河學著李太白的模樣，高高站在儲水罐上，搖搖晃晃，滿滿一副謫仙人的調調。不過，張清河忘了一件事，當今時代，恐怕沒有人在乎什麼詩詞歌賦，那吟詩作對頂多算是喝多了發酒瘋而已。事實上，張清河的確是在發酒瘋。喝得興起，張清河竟然一口乾了一瓶，接著就把酒瓶重重地砸在地上。那呼嘯的狂風越發激昂著野性，整片天空都被黑雲遮了起來，瞬間大雨瓢潑。雨水中混雜著水泥和塵土的氣味，正對著張清河的腦袋澆下來，只覺得外冷內熱，靈魂都要脫離身體直竄出來。

突然，張清河再次舉起酒瓶朝著天又罵又吐口水，風太大了，所以，即便他拼了命地吶喊，也根本聽不清他在說些什麼，隱約能猜到幾個斷斷續續的字，大概是「不公」「媽的」之類。不知道他為什麼這麼憤怒，但是無能的人啊，往往脾氣都比較大。至於是不是真的無能，那要看是誰來評價。如果老天爺說你沒本事，那你大可不加理會；如果世人說你沒本事，那你也無須在意；如果你自己覺得自己沒本事，那就是真的無能了。沒人知道他為什麼要在風雨中發著神經，只有他自己清楚地知道，他不是一個無能的人，他心中的怒火絕不是一場大雨就能澆滅的，他憤怒的並不是世道不公，而是壯志難酬，甚至連機會都沒有。

前些日子，張清河給自己寫了封推薦信，決定鼓起勇氣追逐夢想，但是當他來到寫字樓辦公室門口，發現大門緊閉；又過了一段時間，他決定滿足父母的希望，去一家行政機構性質的公司試試身手，以筆試第一面試第一的成績獨佔鰲頭，結果體檢報告發現肝功能受損；沉淪了幾天後，他又投了幾百封簡歷，想要回到老本行，安心當個老師，結果那些簡歷統統石沉大海，好不容易有個面試邀約，結果一番完美表現后，領導說「優秀是原罪」。

「張老師您好，請出示正規的推薦信。」「張老師您好，鑒於您的體檢報告中多項指標不符合我公司規定，無法錄用。」「張老師您好，我校暫不招教師。」「張老師您好，您的各方面條件都非常不錯，但綜合比較后，暫不錄用。」……

其中最值得一提的，應當是「優秀是原罪」這部分。當天，張清河六點起床，信心滿滿前去面試，儘管那學校距離張清河的住所四十多公里，他也毫不在意，因為他身上背負著使命，而這使命，與其說是父母的期待，不如說是對自己的證明。這座學校應該是城鄉結合部的風格，就像張清河一向看不上的離家五公里處的那所學校一樣。

不過，來都來了，總要展示一下自己的才華，便在候考室靜靜坐著，順便觀察著周圍的環境和一同前來應試的選手。

第一位是個大學剛畢業的女生，胖嘟嘟的，正坐在角落裡瑟瑟發抖，雙手捏著備課紙，嘴裡念念有詞；第二位是個三十五六歲的女人，戴著口罩，熱氣將高度數眼鏡熏得一片模糊；第三位就是張清河了，正在觀察著四周的情況。其實，看完這些，張清河已經明白自己勝券在握了：那個剛畢業的女生，心理素質並不好，對著空調吹照樣緊張得出汗發抖；那個三十多歲的女人，應該剛生完孩子沒多久，現實對這樣的女性並不友好。

然而，事實並非如此。當張清河站上講台開始說課表演，台下的三位評委不停微笑點頭，張清河也是輕車熟路地完成了整個流程。於是，評委提問，看你的個人簡介中提到你是個作家，那麼請問你怎麼看待中學生的寫作問題？張清河聽完便鞠了一躬，說道，感謝老師的提問。首先，寫作是當代中學生的重大難點之一，而寫作絕非是能夠一蹴而就的。在我看來，寫作的基礎歸根結底在於字詞，有了足夠的字詞積累和理解，才能整理成句、段、篇、章，很多學生連字詞的真實含義都搞不清楚，如何能正確運用呢？其次，在理解字詞的基礎上進行句段的積累，而這種積累並不是完全依靠什麼作文選好詞好句，課內的學不好，看什麼都是課外的，把課文中的名篇名句理解下來記記牢，仿寫或者化用，自然就如有神助了。換個角度說，不能理解基礎字詞，就不能理解句子，就不能理解段落，以此類推，如果什麼都不明不白，又如何去寫作呢？與此同時，教師需要傳授一些常見的文體常識及寫作技巧，進行歸納總結。最後，學貴以專，專貴以恆，加強習作訓練，教師再加以指導，這樣才是我個人認為的培養寫作的主要方法。再次感謝評委老師，以上便是我的相關觀點。

評委聽完點點頭，繼續問道，那麼你怎麼看待班級管理呢？張清河聽完，又像之前一樣鞠了一躬回答道，感謝老師的提問。首先，班級管理可以分為動態和靜態兩個方面，而靜態可以近似理解為班級環境及班風狀況，動態可以理解為人際關係，包括師生關係、生生關係、師師關係等。其次，作為新晉教師，我會向前輩請教，學習相關技巧，借鑒相關經驗。再者，我會與同學處理好師生關係，營造教學相長的良好氛圍，當代教育提倡以人為本、以學生為本，那麼作為老師，應當在關心和了解學生的基礎上進行合適的班級管理。最後，既然談到管理，就需要恩威並施嚴慈並濟，那麼最恰當的辦法應當是在民主平等的學生公投下建立一套完整的規章制度，這雖然跟法家韓非提出的法術勢有些區別，但本質功效有異曲同工之妙。我通過之前的班級環境觀察發現，貴校目前正在使用這種班級管理方法，足以證明這點的實用性。雖然這項管理還存在一些問題，但從雅典或古羅馬政治體系中參考部分可取之處，在實際應用中來看頗具效率。或許在今後的教學實踐中，我們能找到更加優秀的方式方法。感謝各位評委老師，以上便是我的相關看法。

評委聽完笑著點點頭，想要繼續問些什麼，但幾人討論了一下，表示面試結束，讓張清河去找校長面談。校長是個五十多歲的女性，正坐在辦公室喝著茶，看到張清河便笑著打了個招呼，簡單談了下工資待遇后便問道，看你的簡歷，曾經做過培訓學校的校長，現在來我們這當個普通老師，會不會有心理落差啊？張清河義正言辭地回答說，職業職位本沒有高低貴賤之分，又怎麼會有落差呢？校長繼續問道，看你挺有寫作能力的，像你這樣的青年才俊，應該有自己的平台吧？張清河謙遜地回答說，寫作只是我個人的愛好，談不上什麼平台。校長滿臉笑容，表示很滿意，讓張清河回去等通知。

結果，這一等就是兩天。張清河閑著無聊，便取出銅錢給自己卜了一卦，兌上坎下，困卦，龍游淺水，諸事不順，君子固窮。真有意思，其實當晚張清河就已經意識到結局了，只是想找個辦法作心理安慰罷了。兩天後，張清河想要了解下具體情況，畢竟失敗也是要有個理由的，不然怎麼讓人接受呢？於是，張清河給校長發消息，才發現校長已經將聯繫方式拉黑刪除；再給教學主任發消息，得到的回復是「張老師，您的表現很優秀。但我校決定不錄用您。建議您在回答評委的提問時，最好先停三十秒到一分鐘，思考一下再回答。」張清河想了很久，回復了一句「感謝老師」，結果發現同樣已經被拉黑刪除，只好笑了笑。

終於，張清河從冰箱里拿出幾瓶酒，咕嚕咕嚕喝了起來，想了一整晚，也沒有想出來到底是哪個環節出了問題，只能苦笑著安慰自己說，沒想到優秀是原罪啊。於是，三天前，張清河又爬到天台頂的儲水罐上，帶著兩瓶二鍋頭，一邊自顧自地往嘴裡灌著烈酒，一邊朝著天吐口水，罵著罵著電閃雷鳴，狂風大作，暴雨如注。一道霹靂筆直地砸向他的腦袋，發出酒瓶碎裂的聲音，然後這個發了瘋的男人就這樣毫無知覺地倒了下來。奇怪的是，張清河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一覺醒來就躺在了醫院的病床上，身邊一個人沒有，除了那個護士，說了句，真奇怪，你怎麼一點事都沒有。真的一點事都沒有嗎？恐怕張清河心裡明白的很，並不是一點事沒有，而是天譴不能折煞一個破碎而堅韌的靈魂。或許眾人都在嘲諷他借酒消愁，但沒人真正了解，只有無能的人才會把自己的悲慘經歷變成毫無意義地憤怒，然後恣意發泄給身邊關心愛護自己的人。當然，張清河並不是一個無能的人，他自始至終都沒有放棄。一個人可以失敗，但絕不能懷疑自己；一個人可以摔倒無數次，但絕不能因為害怕摔倒而不再前行；一個人可以躺平擺爛，但絕不能不再站起來。仔細想來，張清河罵的是天嗎？不，他罵的是失敗，罵的是自己，然後把那些碎片一丁一點重新撿起來、拼起來，靈魂從來都不怕破碎，只怕有人光惦記著破鏡重圓卻不能彎腰跪下。總有一天，滄海桑田，天塹通途，站在頂峰看著別人燈火闌珊，看著自己尊嚴的風景。如此一來，張清河所吟誦的「上得九霄摘明月，俯瞰群山無眾生」就頗有些道理了。不過話又說回來，那舉杯邀月，真把自己當成了神仙，狂浪生的形象又有些孤單得可笑。

事實上，張清河並不是第一次做這種蠢事了。早在大學時候，他就總是一個人偷偷爬到宿舍樓頂喝著酒仰望星空，夏夜的蚊蟲、冬夜的寒風，似乎沒有什麼能夠阻攔他那奇怪的熱情。除此之外，這個籃球狂熱愛好者，竟在大暴雨中赤著腳在籃球場上奔跑投籃。當室友汪小布放心不下，撐著雨傘過來大罵「打個雷劈死你個傻叉」的時候，張清河輕描淡寫回了句「兄台，你恐怕不知道雨傘是導電的吧」。更嚇人的是，這汪小布曾經直接從七樓跳下夾層，只為給張清河撿一條被風吹下陽台的被子；而張清河為了給汪小布送一份獨特的生日禮物，竟然獻血把自己給獻休克了。當然，張清河如今真的被雷劈了，很多事情只好慢慢追憶了，那就從出生開始說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