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新環境言語不通,樹情敵新生軍訓
本來呢,憑張清河的成績,只要安安穩穩上完初中,接下來就能順理成章考上高中了。結果,中考的時候張清河發揮失常,這也是張清河人生中第一次在正式的大型考試中失手。於是,老師和家長極力誇讚的那些好學校,張清河一個都沒考上。就當所有人都覺得張清河只能去職校的時候,班主任給他打了個電話,說他的分數線剛好超過洛陽中學兩分,這下子可以去高中讀書了。那時候張清河才意識到,不管班主任和其他老師平日里多麼眼裡,等到關乎學生未來的大事的時候,他們比學生更加關心在意,或許這就是張清河一直崇敬「老師」這個職業的原因吧。這個洛陽中學在武進區的洛陽鎮,初中和高中是一體的,說起來很像成章小學和成章初中的關係。說實話,張清河是無所謂的,只是覺得考試沒考好有點丟人,特別是語文,一百二的卷子考了八十六分,丟人丟到家了。仔細想來,語文試卷上的那些題都會做,分數低應該是那篇該死的名叫《憂與愛》的作文導致的吧。事已至此,能去個三星級高中上學,總比去技校當混混強吧。畢竟當時的技校非常混亂,去技校基本上就意味著接下來就不用再搞學習了。
洛陽高中在CZ市的最東邊,而張清河所在的成章鄉,在CZ市的最西邊,所以每次去上學都跟去西天取經似的,不對,應該說跟「東遊記」似的。想要去洛陽高中,需要先坐一個半小時的328路公交車到常州火車站,然後到北廣場等上半小時,再坐一個小時的62路公交車,最後在學校大門對面幾百米處下車。洛陽高中是寄宿學校,半個月放一次假,一開始是周六的下午三點鐘放學,後來變成了一個月放一次假,周六下午四點半放學。於是,所謂的放假對張清河來說,不過是坐個長途公交回家睡一覺罷了。就算下午三點鐘放學吧,回宿舍收拾一下東西再來到校門口的公交車站,上車也已經過了三點半,假設剛到車站就來了公交,那麼四點半到火車站,走二十分鐘到南廣場換乘,假設剛到換乘的車站就馬上來了公交,那麼坐上328路也已經五點鐘了,一個半小時之後,張清河在離家三公里處的車站下車。冬天的六點半,天已經黑了。成章本就是一座「鬼城」,一到晚上連個人影都看不到,然後張清河一個人慢條斯理走回家。有時候父親會來接張清河,但冬天的寒風啊,坐在電瓶車后,還不如自己走回家呢。回家的路上會經過華聯超市和蘇果超市,張清河拿出身上的零花錢,買一瓶香草味的可口可樂,慢悠悠朝著家的方向走去。那條路幽暗而深長,兩旁都是高大的水杉,有時借著月色還能看清腳下的路,有時暮色沉沉,那就只能充分發揮眼睛的夜視功能了。後來,張清河在日記里寫過一些關於成章這座「鬼城」的內容,附在這裡就當作一些補充。
一座「鬼城」
蘇果超市門口,有個中年男人盤著腿坐在地上。他打著赤膊,穿著短褲,一隻腳上的拖鞋丟在面前。我記得古代有個叫匡衡的人鑿壁偷光,而這個男人正在超市的燈牌下專註地看著手機。這條街道是很荒涼的,平時就沒什麼人。今天的氣溫大概是三十度,晚上有些風,路邊偶爾有幾個人散步,或是開過一輛打著遠光的汽車。如有空閑,我喜歡漫無目的地騎著電動車在這條街上晃悠,美其名曰兜風,其實更像是放風。
我不是第一次看到這個男人了,儘管每次我都沒有仔細看他。今天又從他身邊匆匆路過,
忍不住多看了兩眼。超市燈牌的光線,肯定比月光要亮得多,而手機屏幕投射出來的光線,筆直地照在他臉上。他的臉上浮現出一陣傻乎乎的笑意,似乎還泛著紅。這男人應該不是本地人,從他的髮型和膚色可以明顯看出——說是光頭,卻有幾毫米的毛髮;皮膚黝黑,分明是頂著日晒干苦力形成的。當然,還有一些佐證,他大約有一米七,身材偏瘦,看不出一點肌肉,但又絕不是瘦骨嶙峋,我們應當知道,干體力活的人,絕不會像健美運動員那樣。
其實,我並不是特意去觀察他,只是每次路過都能聽到他的手機里傳出聲來,可以說是未見其人先聞其聲,於是便不由得引起了我的好奇。對於這樣的男人,我的情感態度是非常複雜的,一方面覺得這是人和環境的和諧相處,一方面又忍不住站在道德層面發些感慨。農村的生活就是這樣,既要接受淳樸的民風,又要感受進步和落後之間的時差。不管怎麼說,我始終相信,我們終將邁向光明,只是路途會比較遙遠和艱難。
不知道是哪位朋友曾對我說,這個地方一到夜晚就成了一座鬼城,我對此非常贊同,沒有更恰當的說法和比喻了。但是,安靜、寧靜總是需要付出一點代價,有時候我們覺得凄涼或者荒涼,有時候卻又無比嚮往這種氛圍。矛盾是客觀存在的,這並沒有什麼對錯之分,我是這樣想的。這樣的夜晚讓人感覺很舒適,恬淡的舒適,我期待這種樸實的幸福感。
最近都不會下雨,氣溫將要上升到四十度,我肯定不會在中午十二點赤著腳去地里幹活,因為我怕燙。而千千萬萬個像那個坐在地上的他一樣的人,白天用血汗甚至是生命在勞作,以換來夜晚時分的片刻愜意安詳。我自然是沒什麼資格去評價他們的,因為我的腳離開地面太久了,漸漸地有些忘了自己的出身,忘了自己本來也應該是個農民,至少是農民的兒子。
我突然想到某天看到這樣一個男人,在學校門口接孩子放學,他的臉上也是一樣的黑色和皺紋,眼神和年齡完全不符。他的手背和手臂青筋暴起,血液和養分隨著呼吸送到各處溝壑,有點大禹治水的意味。猛然意識到,昨天沒有睡好,所以今天有些頭疼,在放風途中再次遇到這個男人,難免有些想法,暫且將他和它記下來。
二零二二年八月一日
洛陽中學是一所藝術類特色學校,重點培養音美及體育特長生,所以在普通文化課上的師資力量並不好。於是,教政治的老師根本不會講普通話。雖說大家都是CZ市武進區人,但成章話和洛陽話還是有很大區別的,更何況那教政治的老師是個洛陽土著,一口流利的老式洛陽話聽上去就像天書一樣。忘記這位老師叫什麼名字了,只記得他身材矮小瘦弱,戴著一副眼鏡,尖嘴猴腮,說起話來「吧啦吧啦」,所以大家給他起了個外號叫作「土撥鼠」。雖然同學們都在吐槽土撥鼠講話語速快且聲音小,但學校並沒有給大家換老師,還要求學生「加強適應能力」。另外,洛陽高中的學生大多是學校附近的,所以事實上方言對他們的影響並不是很大。然而,張清河就慘了,每節課都只有眼睛能派得上用場,因為聽又聽不懂,想也想不明白,最後在期中考試的時候考了個二三十分。
班主任巫小才,大家都叫他才哥,是教語文的,勤勤懇懇兢兢業業,貨真價實的為人師表模樣。看到張清河的成績,才哥先是找張清河談話,了解具體情況之後直搖頭,然後嘆著氣對張清河說,你這個也沒什麼別的辦法,自己多看看書多用用功吧。張清河只是說,大哥,我壓根聽不懂啊,總不能完全靠自學吧。可是,沒辦法,張清河只能自己一個人嘆著氣。等到期末考試,張清河的政治又是喇叭花,剛好學校召開家長會,張清河的父親穿著一身舊衣服匆匆忙忙從地里趕到學校。教室里,家長們齊刷刷坐著,班主任在講台上喋喋不休。張清河站在教室外面,透過窗戶看著自己的父親,那是一張被太陽曬得黝黑皸裂的臉,手臂也因為長時間的暴晒而紫的發黑,兩鬢和腦後的頭髮已經斑白,和膚色形成鮮明的對比。張清河很害怕班主任在教室里公布考試成績和名次,只是一會看著班主任的嘴,推測他在說些什麼,一會看著父親深陷的眼窩,心裡惴惴不安。看著看著,張清河鼻子一酸,心裡有各種各樣的滋味和想法,然後揉了揉眼睛,緊緊握起了拳頭。
平日里,其他同學的父母都會每周甚至每天都來看望,而張清河一學期恐怕都見不到提著大包小包和各種零食、營養品前來探訪的爸爸媽媽。張清河也曾在心裡抱怨過,但他很快就意識到,如果不是因為自己中考考砸了,也不會來到這裡,如果自己的父母有時間,也一定會來的。所以,沒有什麼好埋怨的,與其想這些沒用的,還不如加把勁給自己掙點面子,不就是自學嘛,自學就自學!於是,張清河把書隨身帶著,把每一頁都給背了下來,分數也從二三十分漲到七八十分,最後一路水漲船高,一百分的卷子能考九十八。有人問他是怎麼做到的,他只是淡淡地說,靠山山倒,凡事靠自己罷了。當然,高中那麼多學科,張清河不擅長的不只是政治這門課而已。
高中的物理老師是個脾氣極其溫和的女老師,也不知道這種性格是好是壞,因為她實在太寬容了——上課不聽,沒關係;作業不做,也沒關係。於是,中考物理考滿分的張清河,高一第一次物理考試考了29分。至於數學嘛,從初中開始就一直沒好過,所以沒什麼落差,也不用特意去提了。有趣的是,教英語和歷史的老師,都是「聰明絕頂」的,張清河課上總是盯著老師腦門上的反光發獃。英語老師名叫王聯峰,上課很有意思,但同學們好像都不太認真,因為他們中的很多人並不是考砸了才來到這裡,而是好不容易甚至花了錢才坐在這裡。張清河本身就有很強的英語基礎,所以每節英語課都變成了王老師和張清河兩個人的互動。過了一段時間,張清河也厭倦了,或許被周圍的同學同化了,上課也不太願意聽講,動不動就躲在書後面打瞌睡。某次,正當睡得迷糊,聽到老師在問「有沒有人知道Confucius是什麼意思啊」,張清河還以為在做夢呢,拖長了聲音在喊「孔——老——夫——子」,一時間,整個教室沸騰起來,同學們都在大笑,王老師大喊一聲「張清河你給我起來」,然後隨著張清河揉著眼睛慢慢站起來看著天花板,王老師也跟著笑了起來。其他同學大笑是因為想要看張清河出醜,同時,他們也根本不知道老師問的問題是什麼答案。王老師大笑是因為當時的場景真的很搞笑。王老師從來沒有責罵過張清河,只是總說「作為課代表,言行舉止稍微注意一點啊」。或許張清河很喜歡這種感覺,所以整個高中三年,英語一直都是全校第一。
之前提到,班主任才哥是教語文的,都說謙謙君子溫潤如玉,才哥就是這樣一個角色。張清河一直都很喜歡語文,加上才哥功力深厚循循善誘,所以不知不覺中張清河也在不斷進步,跟英語那門課一樣,整個高中三年,張清河的語文也是全校第一。都說文史不分家,張清河用親身經歷驗證了這句話,因為他的歷史也在整個高中三年都蟬聯第一。事實上,這些成績很大程度上歸功於張清河當年在圖書館看的那些書,跟老師的教育教學有關但關係並不是很大。那位「聰明絕頂」的歷史老師,在教完「唐堯虞舜夏商周,春秋戰國亂悠悠」之後就病了,換成二班的班主任代課,這位班主任一身正氣,一副專家學者的模樣,逢人就說「你知道張清河吧,是我們班的學生,我教出來的」。張清河聽到后只是聳聳肩膀說,他說是啥就是啥吧。
張清河剛來到洛陽高中的時候,被分到了四班,大概過了半個月,就開始新生軍訓,前往橫山橋軍訓基地受訓。軍訓為期一周,每個學生髮一套軍訓服,全程封閉式管理,每天早上五點起床,五點半晨跑,六點鐘在食堂門口集合唱「團結就是力量」然後吃飯。十個人湊一桌,稀飯、包子加榨菜、腐乳,吃飯的時候不能有聲音,凳子要輕拿輕放,食物要統統吃乾淨,不允許有一點浪費,吃過早飯就開始練習走正步列方陣,一幫人扯著嗓子喊「一二一、一二一」,誰不聽話或者犯了錯,整個隊的人全部罰蹲姿。練習到中午,繼續在食堂門口集合唱軍歌,唱完吃飯回宿舍練習疊被子,休息一會,哨子一響馬上去操場集合,踢正步,跑步,打軍體拳。有時候教官會在半夜突然吹哨子,然後學生們要在規定的時間內把被子疊成豆腐塊后馬上趕到操場集合,遲到一秒鐘那就全部一起受罰。所以,很多學生睡覺都不敢蓋被子,生怕剛蓋上就要馬上起床疊起來。軍訓服只有一套,所以沒辦法換洗,本想晚上用水沖一遍,又怕教官突然吹哨子,所以只好穿著一身汗臭的軍訓服硬生生扛過一星期。有的學生手腦不協調,走起路來同手同腳;有的學生左右不分,左轉右轉總是出錯。張清河就在一旁偷著笑。之所以要偷著笑,是因為笑出聲來會連累整個隊伍受罰。
軍訓並不是二十四小時都在繼續的,中間有休息的時候,張清河就往操場上一躺,看看天,看看周圍的樹,再看看整個學校一起來受訓的新生。張清河很喜歡這樣的日子,什麼都不用想,唯一要做的就是服從命令。很快,一周過去了,方陣表演結束后,大家坐著車罵罵咧咧回學校,軍訓就算過去了。結束的前一天晚上,教官和女學生們搞起了什麼聯歡晚會,張清河他們偷偷溜出去看,結果被逮回來在宿舍門口罰了一晚上的蹲姿。幸運的是,教官們都在操場上,沒人盯著,張清河就一屁股坐在地上,跟同學們講講話聊聊天,聽聽風聲,時間也就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