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金雲外山西別思,難2全情深緣淺
不知不覺到了春節前,小芳催著張清河陪她回家過年,順便談談結婚的事情。雖然張清河早就考慮過結婚,但真的到了這個時候,心裡竟然開始退縮起來。正值春運,並且從常州到運城只有一班二十多小時的火車,車票早已售罄,便坐飛機從常州到太原,然後坐高鐵到晉城。兜兜轉轉,上午出發,晚上八點多才到。小芳的姐姐和姐夫開車來接,先在市區簡單吃了點東西,然後又開了一個多小時的車爬上了一座山。那時候張清河才知道,小芳家真的住在山上。山裡的枯樹頂上還蓋著積雪,黃土高坡上的大路大約三四米,小路只有一米左右寬,探頭望去,一層一層的土坡,底下是萬丈深淵,張清河不由得發起抖來。村子里幾乎看不到年輕人,聽老爺子說,山裡條件不好,凡是有點能力的都去市裡了,要麼就去外面打工了,現在山裡就剩下他們這些「老不死的東西」了。張清河帶了兩條中華香煙和兩瓶夢之藍當見面禮,小芳的父親收下后拿去換成了九十塊一條的紫雲煙。
村子里老了人,一個卧病在床多年的老太太,終於遠離了痛苦。按照當地的習俗,全村人都可以去吃席,一桌子小菜,主食是實心饅頭,他們管這實心饅頭叫饃饃。等宴席散去,專門辦喪的樂隊(常州管這樂隊叫「八音班」)就開始吹拉彈唱,一會是哭著唱大戲,一會是敲鑼打鼓表演雜技,有個人把幾十根煙點著了塞進嘴裡,然後嘴巴一閉,鼻孔耳朵都在冒煙。喧鬧了一陣后,開始親人送行,一個白髮蒼蒼的老爺子慟哭起來,只是喊了一聲,不知道喊的是什麼,寒風把老爺子的鬍子吹得左搖右晃,而那喊聲在山谷中攢動著,一陣又一陣,讓人不寒而慄。有人樂呵呵大笑著,有人大聲議論著,只有這仙風道骨模樣的老爺子在風中仰頭望著天,一隻手扶著棺木,一隻手擦著眼淚。張清河就在不遠處看著、聽著,好像一下子明白了什麼叫「紅白喜事」。有的時候,一個人離開了世界,對他而言是一種解脫,對最愛他的人來說卻是萬分的悲痛,對其他人來說,不過是可有可無的鬧劇罷了。
小芳的家人把張清河安置在偏房,然後開始著手置辦年貨。第二天一大早,大家就去市裡大採購了,小芳的父親開著「三楞子」一路「噠噠噠」地行駛著,小芳和張清河坐在車后吹著冷風。大概過了一個小時,來到集市,買了些砂糖橘之類的東西,又轉身開回了家。又過了一天,小芳的姐姐和姐夫開著車回來,帶著眾人去市裡的商場玩,張清河給小芳買了一身新衣服,然後坐在商場的一處板凳上發獃,他在努力回憶著最近看到的場景——山上到處都是土坡,住房一旁或者對面是窯洞,家家戶戶的煙囪朝外吐著黑煙。院子的大門是一個竹籬笆,院子中央有一棵高大的柿子樹;院子外面是成群的綿羊、山羊,再遠處就是深山叢林,據說林子里有很多野豬,刀子都砍不進去;家裡沒有熱水器和抽水馬桶,洗澡要到山下的公共大浴室,上廁所就去院子角落裡的茅坑解決。對張清河來說,這好像回到了原始社會。而這個地方的所謂過年,不過是一家人聚在一起吃頓飯,第二天再吃頓餃子;所謂的拜年,不過是在附近的幾個村子里轉悠一圈,然後到父輩的幾乎親戚家問候一下,看著哪戶不忙且格外熱情的,就留下了吃頓午飯。吃過飯後,一群老爺子就聚在一起打麻將,屋外大雪紛飛,屋內燒著炕,一群人圍著爐子打麻將、抽煙,整個房間里煙霧瀰漫。
張清河不喜歡打麻將,就去屋外找一些好玩的東西,小芳跟出來說,你會不會開摩托車?張清河拍著胸脯說,汽車我都會開,摩托車有什麼難的,你給我一架飛機我都開給你看!於是,小芳要來車鑰匙,讓張清河帶著她下山逛逛。不過,張清河並不會開手動擋的摩托車,再加上山邊的小路只有一米寬,騎上摩托勉強能放下腳,所以連連搖頭說,我開玩笑的,沒開過摩托車啊!小芳還是把車鑰匙交給張清河說,很簡單的,手捏著離合,然後踩著換擋就可以。於是,張清河壯著膽子跨了上去,但剛發動就熄火了,反反覆復很多次,小芳就在一旁笑著。山裡的天氣很奇怪,明明下著大雪,天上卻還掛著大太陽,於是就出現了金色的雪花。張清河哼哧哼哧研究了一會,終於掌握了其中的技巧。小芳也不說話,直接坐了上來,一把抱住張清河說,走吧,我們出去溜達溜達!出去轉了一圈回來,張清河摸著鼻子說,凍死人了,話說我這算不算無證駕駛啊!小芳卻說,會開就行了,沒人管你的!又過了一會,小芳的姐姐出來說,去山下洗個澡吧,然後看了一眼張清河說,喲,司機都準備好了。就這樣,剛學會騎摩托車的張清河,帶著姐妹倆,行過窄窄的山路,來到山下的澡堂。洗漱完畢,看到附近有家麵館還開著門,就進去吃了碗餄烙面,這面名字很奇怪,但吃起來好像並沒有什麼不同。張清河喜歡吃龍鬚面,雖然山西的刀削麵很出名,但他不喜歡粗面,更不喜歡麵疙瘩,吃完一碗餄烙面,三人又起身往山上去。當天晚上,小芳的父親趁小芳出門,問張清河,你跟我家二妮子打算怎麼樣呢?張清河把二妮聽成了二妞,自此便總是「二妞二妞」的喚著。張清河想了一會說,叔叔,我不知道你們這邊的規矩是怎樣的,聽你安排!而老爺子笑著給張清河遞了根煙說,其實也沒有什麼,只要你真心待妮子好,其他的事情你們倆自己決定就行了。話還沒說完,二妞走進來抱著老爺子說,爸,誰說要跟他了!老爺子看了看閨女,又看了看張清河,只是不停笑著,沒有說話。
等到過完春節,張清河回到家,繼續經營著他的培訓學校,二妞繼續回到學校上大四。時間就這樣一天天過去,兩人有一句沒一句的,每天電話聯繫。等到七夕前,張清河專門寫了封信,另外在網上定製了一份竹簡,上面刻了一首詩:
山西別思
金雲向日扁舟外,
青柳拂風兩岸開。
當年寒江映黃土,
可有鴻雁孤山來。
詩中所寫的「金雲」,既是指當時坐飛機在高空中看到的雲層,又是在寫那天下午陽光下的金色雪花,至於青柳,是張清河家鄉的事物罷了。而後面兩句,寫的是張清河獨自站在黃土高坡上看著遠處的山峰和叢林,想到時代變更,浪花淘盡英雄,一時心有感觸。全詩可以這麼理解:我一個江南遊子,來到山西的這座山裡,不論在哪裡,都有獨特的風景。世事更迭啊,真讓人頗有感觸。山裡的那些人,似乎每天都在等待子女、親人的歸來,而二妞啊,我們分隔兩地,是否也有同樣的悵惘呢?至於給二妞的信,如下:
二妞
七夕快樂。
我有很多話想說,但又不知道從何說起,也不知道該怎麼講。其實我為你寫過很多東西,也為你準備過很多禮物。只是,我越來越覺得自己像那個用胡蘿蔔釣魚的傻兔子。我只想把我覺得最好的東西給你,卻並不知道你真正想要的是什麼。
你以前總是問我,為什麼你哭的時候總是左邊的眼睛先流淚,直到現在我也沒想到原因。我只會跟你說,你哭起來的樣子真的很醜,哭聲就像笑聲,而且比笑聲難聽多了。所以我不想你哭,但你又特別愛哭。你知不知道,每次你一哭我就很頭疼。我想要你每天都能快快樂樂,不要難過。
很多事情我們都記得,也有很多事情你記得,我卻忘了。其實我真的記性很差,雖然我是一個很記仇的人,但是健忘跟記仇沒多大關係。我總愛說,我只記得重要的東西,其實是因為我就只記得那些。
應該是去年七夕的時候,我看到了一個月光寶盒,裡面是竹簡。我很喜歡大話西遊這部電影,也總是對至尊寶和紫霞仙子的愛情故事難以釋懷。據說月光寶盒可以穿梭時空,那麼裡面保存的東西也可以穿越千萬年。於是我給你寫了封信,然後刻在竹簡上,裝進了月光寶盒,我希望我們之間的感情能夠永遠封存在裡面,即使千年萬年也永遠不變。當時我想,我怎麼可以這麼有情調,真的是太浪漫了。你生日的時候,我花了整整一天一夜,畫了一幅我最喜歡的星月夜,裝裱好了之後送給你。當時我想,這是我這輩子畫得最認真,最用心的一幅畫了。只是從未想過,這些只是我一廂情願地覺得很好,並不是你期待的那種驚喜。後來我開始給你買口紅,買化妝品,但是經濟條件有限,我想依然沒有能夠讓你開心滿意。於是,漸漸地,我越來越不知道你喜歡什麼,你想要什麼。你想說,其實你只想要我的愛和陪伴,我卻不知道要拿什麼給你了。或者,你也根本不想要了。
我們一起經歷了好多事情啊,沒想到最後是這樣的結局。江山易改本性難移,說的真是一點都沒錯。這些年來你還是你,我還是我,我們為了遷就對方一直在改變,變來變去反而變得更壞,變得大家都很迷失。於是我們開始覺得,或許我們本來,根本就不合適。其實哪有那麼多合適不合適,一個人,最好的地方往往也是最壞的地方。
距離真的是個很嚴重的問題,我想這也應該是感情最大的考驗了吧。我總是期待著每次分別之後會變得更好,也總是以為不管分開多少次,下次還是會相聚。人總是這樣,擁有的時候不懂得珍惜,等到失去了再去後悔,再去挽回。其實就算挽回了,也不會和以前一樣了。總以為真的會破鏡重圓,但是就算破鏡重圓了,裂了就是裂了,修補得再好,還是會有裂痕、縫隙。你總是坐車長途跋涉,我當然知道辛苦,我並不是不願意舟車勞頓,而是沒法給。我能做的就是把我的時間給你。當你抱怨這些年趕了那麼多路,是不是也可以想一想,我為了陪你又花了多少時間呢,當我放下一切工作去學校陪你,一去就是一個星期一個月的時候,你可曾想過,對我而言,絲毫不比二十幾個小時的火車輕鬆。創業的艱辛只有經歷過的人才懂,而守業的身不由己更是難以言說。
說了這麼多,其實我就只是想講,如果真的有什麼遺憾的話,就是我一直以為我真的擁有了你,卻發現一直未曾擁有。如果一切可以重來,我會在每次見到你的時候緊緊抱住你,告訴你我愛你,我會在每次分別的時候緊緊抱住你,告訴你我捨不得你。其實我就想告訴你,我一直很在乎你。
現在外面狂風暴雨,颱風一場接著一場。都說一場秋雨一場寒,希望往後的日子,我們都能好好保重。
正如信中所提到的,張清河跟二妞聚少離多,一人忙於工作,一人忙於學業,在距離的影響下,關係也在逐漸發生改變。某天,張清河無意中看到有人給二妞發了條消息「寶貝,在幹嘛呢,打遊戲啊」,過了一會,二妞便拿起手機玩起了王者榮耀。張清河並沒有說什麼,因為兩個人的相處,最重要的就是相互信任。張清河本是個無趣的人,所有的愛好屈指可數——不過是看書寫作,聽歌打球,喝茶釣魚。這些愛好,沒有一項能夠增進兩個人的關係吧。對此,張清河選擇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或者乾脆就當不知情。張清河生日,儲青雲又送了份大禮——一把吉他。當然,張清河並不會彈吉他,只是單純喜歡而已,沒想到儲青雲記得這些,還專門挑了個最大號的;二妞開始反覆對張清河說,你是不是變了,你是不是不愛我了,你是不是覺得我沒有郁晨好?張清河一邊苦笑一邊暗自想:當時就不應該把各種事情都告訴她!事實證明,就算兩個人的關係融洽親密到幾乎要融為一體,還是要保持各自的一些小秘密,尤其是關於「前任」這樣的敏感話題。
終於某一天,二妞再次叨叨個不停,張清河再也忍不住,喊了句「有什麼可比性嗎?問是你問的,跟你說了你又要一直說。我這麼跟你說吧,你想知道什麼我都可以告訴你,但是不要一直拿這些事情來嘮叨。我想讓你知道的事情你會知道,我不想讓你知道的事情,你這輩子都不會知道」。話雖沒錯,但張清河沒有意識到,二妞的無理取鬧,只是缺乏安全感,想要張清河多給她一點關心跟呵護罷了。等張清河的表哥陳陽結了婚,回來的路上二妞又開始講郁晨之類的話,張清河變得更加生氣。張清河仍舊不知道,二妞是想提醒張清河兩人的婚事,而張清河只以為她在嘮叨。於是,張清河開著車不耐煩地說了他這輩子都會後悔的一句大實話——你不要以為你對我來說是獨一無二不可取代的,這世界沒了誰照樣轉。二妞聽完面無表情,沒有說話,也沒有跟往常一樣又哭又鬧。所以,當一個人的情緒到了極點,往往都會安靜、正常得可怕。而這句話,同時傷害了親密的兩個人,並且造成了無法挽回的後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