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紅月
下午兩點,程安背著整理了較多工具的登山包,離開了校門,前往城郊的白池山。
這一路上,所見所聞,與前世幾乎一模一樣。
高樓林立,車水馬龍。
現代科技在這片文明土地上放肆耕耘,鋼筋水泥的清香是那樣的讓人陶醉,地鐵里喧鬧嘈雜的廣告讓他熟悉又陌生。
若非腦袋裡還保留有清晰的認知,程安都要懷疑這裡是不是還在地球,實在是太像了。
乘坐的交通工具從地鐵變成公交車,再到自行車;
沿途的風光也從滿目的高樓大廈,到越來越多的田野麥黃,再到眼前這一片荒無人煙的山林。
這一路看過來,程安的心境也隨之慢慢舒緩,不再像之前那樣緊繃。
此去前途未卜,他只管一路向前,其餘自有天命。
白池山人跡罕至,路邊有一些年久失修的建築物,早已無人居住。
程安來之前,已經查閱了白池山的基本資料,知曉這個旅遊景點在很久以前,還挺熱鬧的;
後來,發生了當地駭人聽聞的十數名遊客墜崖死亡的重大安全事故,導致生意越來越差。
再後來,開發商也跑路了,整個風景區大約十年前就已經徹底荒廢。
只有偶爾城裡面有錢人,會偷偷組團到這裡打點野兔,野豬什麼的。
因此,對於這裡的破敗景象,他倒也並不意外。
上山的道路已經給碾軋得到處是裂坑,亟待修整,野草淹沒了大半地面。
程安笑了笑,還好自己提前準備了攜帶型腳踏車。
順著山路,騎行到半山腰后,前路也沒了。
綠漆脫離的防護網映入眼帘,整個白池山,橫縱接近十公里,都被這些防護攔網給隔斷成兩片天地。
若說山腰下還只是人跡罕至,那麼這半山腰往上,就真的是徹底『絕跡』了。
藤草瘋長,高大的樹冠遮天蔽日,防護欄上爬滿了青藤,到處都是破洞和塌陷。
「有電危險」,「護林防火,警鐘長鳴」,「禁止偷獵野生動物」等等警示牌,東一個西一個,也都歪歪斜斜著半靠在地上;
被它們壓住的野草則頑強地伸出頭來,指向天空,宛如一柄柄倔強衝動的匕首。
數年時間無人打理,這片森林徹底回歸了自然。
好在農村孩子對大山並不陌生,即便面對如此境地,程安也是有所準備。
他掏出攜帶型多用登山鎬,戴上了防爆頭燈,又點燃一個蚊香掛在了帽子上,開始徒步登山。
速度慢了許多,但沿途還算順利,月上三竿,程安爬到了山頂。
一個較為寬闊的修築平台,以及搭建在上面的傳統石亭,映入眼帘。
這座建築物飽經風霜,牆面上的油漆、石灰早已剝落,但本體乃是花崗岩築成,仍舊堅挺,未曾倒下。
上面的牌匾倒是先它一步撒手紅塵了,不過這並不妨礙程安認出它。
這座就是望江亭了。
白池山六座山頭,鶴唳崗是最高的一座,海拔近千米,建立在山頂上的望江亭自然也是一覽眾山小。
程安走上去,放眼瞭望,長河入海口在月光下波瀾生輝;
天水相接處,無數星辰浮起又落下,讓人忍不住懷疑是否整片銀河盡在此處。
古人見此情此景,尚能飲酒作詩,說道醉后不知天在水,滿船星夢壓星河。
可惜程安卻沒有這個空閑了。
他此行,
成了尚不知道後續怎麼樣,但若是不成,恐怕死相不會比幾位室友好看多少。
他打開手機看了下,果不其然,已經沒有信號了。
如果換成十年前的『板磚機』,這波即便海拔再上三千米,也不能影響,可惜換不得,程安還是需要它裡面的離線地圖的,否則哪能如此精準地找到目的地。
「望江亭南邊中央第四塊磚。」
按照夏漱石的說法,他把那個不知道具體是什麼東西的坐標,藏在此處。
程安順著地面,找到位置,掏出登山鎬,啪啪幾下,便撬開了本就破爛的大理石地磚。
然而下面卻毫無異樣。
「沒有?」
程安眉頭緊皺,總不可能到最後,自己只是被騙了一場?
他不信邪,繼續挖了有半米多深,挖到下面出現岩石了,卻依舊是什麼也沒有看到。
「難道是時間不對?」
略作思考後,程安在亭子前面就地搭起帳篷,把防爆燈打開,放了進去。
緊接著,他自己卻是跑到平台邊緣,找了一個岩石凹陷,趴伏進去,披上黑色衝鋒衣,就地隱蔽起來。
月色朦朧,燈火通明的帳篷分外顯眼,而程安隱藏在暗處,幾乎無法察覺。
夜越來越深,程安趴在地上,右手握著登山鎬,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望江亭。
他渾身肌肉緊繃,呼吸平緩幾近無聲,宛如一名老辣的獵人,等待他的獵物上門。
眼看時間就要到凌晨12點,程安突然感覺到一陣難以遏制的倦意湧上腦門。
不行,不能睡!
他猛地一個激靈,突然發現視線里所有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層薄薄的紅色輕紗。
下意識的,他抬頭望了一眼。
一輪赤紅的滿月,懸挂在高天之上,月光如血,沉入人間。
「這……」
程安強忍住內心的驚駭,耳旁傳來「唧唧」,「咔咔」的奇怪動物咀嚼聲。
循著聲音望去,只見用來做障眼法的帳篷已經被撕碎在地,亭前的空地上,盤坐著一名男性背影。
他腦袋光禿禿,耳垂奇長勾至肩膀,赤著佝僂消瘦的上身。
他的肩膀在不斷起伏,就好像是在抑制不住自己的笑而抖動。
「人類總是這樣,明知道會發生什麼,卻還是忍不住去探索。」
「老夏是這樣,秦東是這樣,你也是這樣,就連我……都是這樣。」
令人牙酸的沙啞嗓音中,這身影轉了過來,臉上滿是皺紋,老態龍鍾,宛如一個死了一百多年被挖出土的老乾屍。
程安瞳孔一縮,這張臉上分明能看出王鵬的影子!
那個在入學第一個學期,就猝死的室友!
一個宿舍就要整整齊齊……
程安咽了下口水,然後騰得躍起,加速沖了出來。
他速度快得令人眼花繚亂,轉瞬間地就跨過了二者之間的距離,雙手握住登山鎬的把柄高高舉起,以力劈華山之勢,奮力砸在王鵬的頭上。
鐺!
一聲金鐵交擊的巨響。
登山鎬直接從王鵬額頭穿入,從他腦袋後面貫出。
程安只覺得自己砸中了一塊巨石,整個人都被震退出去好幾米才踉蹌著站穩。
這一下用力過猛,虎口鮮血淋漓,手腕顫抖不停,疼得他齜牙咧嘴。
「額?」
王鵬那驚悚恐怖的臉上露出一絲錯愕,兩隻幾乎沒有瞳仁的眼睛往上聚攏,頗有些滑稽地看了看腦袋上『長』著的登山鎬。
剛才那一切發生得太快了,他直到此刻才堪堪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事。
「呵呵……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
他誇張地笑了起來,一隻手叉腰,一隻手指著程安,笑得前仰后翻,
「這麼多年,想不到啊,還得是你,還得是你最讓人意外!」
王鵬把插在腦袋上的登山鎬拔出,隨手丟在地上,整個人還在持續不斷地搖晃著,搖晃著,突然就開始放聲大唱起來:
「山公!山公!
「來聽!來聽!
「山公咧共咱咧叫!
「汝敢有斟酌咧聽!
「山公!山公!咱吞吃!
「無日無冥坐佇咧!」(注1)
他的語調發音無比奇怪,疑似某地方言,音浪滾滾,在這群山之間來回傳盪。
轟轟轟!轟轟轟!
周圍狂風大作,飛沙走石,時不時有一股無形的力量從身邊衝撞而過。
程安被迫趴在地上,眼睛也幾乎睜不開,只聽耳畔有和聲傳來,和王鵬詭異的歌唱一起合奏。
霎時間,雷鳴聲,滾石聲,嗩吶長笛吹奏聲,蟲鳴鳥叫雨打笆蕉聲,各種各樣,在此間響徹。
像是山中所有的靈齊聚此地,開啟了熱鬧的演唱會。
它們的叫聲像是能穿透大腦,讓人無法集中精力,腦海內渾渾噩噩一片,讓人不自覺的想要瘋狂大叫,催動與一切有形物交配的慾望。
面對這般非人的景象,程安唯一能做的,就是死死抱住自己的腦袋。
任憑大腦里的靡靡之音多麼豐盛,他都趴在地上一動不動。
不知過了多久,周圍狂風漸息。
「咳!咳咳!」
程安幾乎虛脫,嘴角溢血。
他咬了咬牙,強烈的求生欲,讓他再次奇迹般地站了起來。
但還來不及站穩,就被一條黑色的、粗壯的觸手給纏住,整個人凌空提了起來。
巨大的擠壓讓程安的骨頭咯咯哀鳴,彷彿下一刻就要被碾碎。
「我日你媽!」程安從牙縫裡擠出一句髒話。
此刻的王鵬,全身上下都被環形蟲子所覆蓋,在他的皮膚里鑽進鑽出,只剩一個腦袋還看得出人樣。
粗壯的觸手,從他的腹部延伸出來,上面充斥了一個個黑色的疙瘩,長滿細細絨毛。
程安看了一眼那些透明蠕蟲般的絨毛,只覺得頭痛欲裂,耳鳴不斷,好一會兒才勉強習慣這種感受,比暈車還要難受得多。
「你真的很讓我意外,也很讓我欣喜。
「有你這樣的優秀載體作為祭品,古老者會很欣喜。
「今日我必定能成。」
王鵬裂開嘴笑,裡面密密麻麻長滿了牙齒。
「艹!」
程安在心裡有氣無力的咒罵了一句。
他已經無法呼吸了,四肢彷彿也已經不屬於自己。
面對這詭異存在,凡人的力量比之螻蟻也沒什麼區別,死亡已經是註定的結局。
有一枚拳頭大小的金屬三稜錐,正擺在王鵬身前,地上刻畫著奇怪的法陣,似乎在供奉著它。
三稜錐表面上面似乎刻滿了文字,但是隔著遠,看不真切。
程安注意到,三稜錐所在的位置,正是他之前在地上挖坑尋找的地方。
這就是坐標?
程安一個念頭閃過,這時紅色的光線突然消散了。
那輪赤紅的月亮恢復了原狀,重新變得皎潔。
有幾道星光,從天外滑過。
其中一道有些特別,越來越大,越來越亮,離自己越來越近。
室女座流星雨?
程安腦海里剛閃過這個念頭,這道星光就已經照亮了整個白池山。
這三稜錐就像是受到刺激,活了過來,符文從其表面浮起,將它托起懸浮到空中,滴溜溜開始旋轉。
白色的星光宛如有質之物,開始往它身上塌縮,形成了一個光亮的星旋。
瞬間,就將其吸收殆盡,光華外溢,壓制不住的白色星芒讓它看起來無比神聖,充滿奧秘。
「哈哈!成了,我成了!
「三年了,我終於成了!哈哈哈哈!」
王鵬痛快狂笑,伸出手就要將其摘下。
猛地就摘了個空。
三稜錐一個晃動就躲開了。
下一秒,它對準程安,沖了過去。
王鵬:???
「不!」
他先是錯愕,繼而發出憤怒的吼叫聲,抓住程安的觸手拚命往前甩,不想讓程安和這枚三角錐接觸。
但他的速度又如何能夠和這枚奇物相比?
只是一個瞬間就被追上。
三稜錐化成的星光刷得一下就沒入了程安的腦袋,徹底融了進去,又從他全身上下每一個毛孔中溢出。
抓住程安的粗壯觸手一接觸到星光,就宛如冰雪消融一般,紛紛融化成了滿地爛肉。
撲通!
全身骨骼斷裂的程安摔在地上,發現自己似乎感覺不到痛,身體上泛出的星光宛如一層海綿墊。
「不!這是我的!還給我!還給我!!!」
王鵬瘋了一般地大喊大叫,觸手亂打,想要搶回。
但任憑他如何努力,都像是在自殘,觸碰到星光的軀幹紛紛變得較黑、粉碎,上面的蠕蟲們吱吱怪叫著死去。
薄薄的一層星光,讓他無法觸及,明明心心念念的寶物就在眼前,卻是咫尺天涯。
「不……怎麼會這樣……」
王鵬臉上流露出絕望、不甘等表情。
隨後,星芒暴漲,將他徹底吞噬,他的軀殼碎成齏粉,再也沒有任何殘存。
「就這樣死了?」
程安詫異,但他又是重傷、又是精神消耗過度,此時已經徹底虛脫。
身體內感覺痒痒的像是有一萬隻蟲子在裡面爬來爬去,最終,他眼皮愈來愈沉,徹底昏死過去。
只有那些星芒不斷在他體表浮現、吞吐。
與地上的些許碎肉殘渣互相輝映。
靜謐和詭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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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取材自《關閉太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