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雲胡不瘳?
西關的夜色,很有些鬧中取靜的安詳。
儘管展目可及,便是咫尺之外,車來人往馬路上的喧鬧;
抬頭遠眺,林立的大廈外牆上,各式廣告溢出的流彩。
但只要俯首,獨立在這狹窄的巷道,還能聽見秋風的低語,就算是在這南方的都市裡。
殷小妙獨自蜷縮在陽台的藤椅里。
今天發病割腕,又進醫院縫針,奔波過來還陪她打掃了衛生的李子軒,早早就睡下了。
電話被扔在另一張無人的藤椅上。
她把李子軒的電話設了來電轉接到這部電話,然後再把這部電話關了機。
路燈的光,讓抱著膝蓋的殷小妙隱約照見陽台的邊緣,趴著一隻不知誰家的白貓。
她看著親切,感覺如自己一般的疏懶。
如果是韓素梅身處於殷小妙的角色,她會很得體地應付雙方父母,對李子軒病情的問候。
韓素梅絕對會讓每一個問候的人,都覺得自己的關切被接收,自己的意見被重視;
而且韓素梅能從這些事務里,汲取養分,來點綴自己的生活。
但殷小妙討厭這些問候。
為什麼要讓她在照顧病人的同時,還充當一個復讀機的角色,向各方通報情況呢?
便如魯迅所說:人類的悲歡並不相通,我只是覺得他們吵鬧。
大抵這是她喜歡魯迅的緣故,便是總能從他的話里,拎出一句,符合心境的寫照。
對於疏懶如她,無異良藥。
她側著腦袋,看見那房間里牆壁上的獅頭,在節能燈下,顯得頗有些老舊了。
殷小妙嘴角慢慢浮出無聲的笑,她記得,年幼的時候還沒有換成節能燈。
懸挂著的昏黃電燈炮,會把這些獅頭拉出長長的影子,在夜裡有些猙獰,她還被嚇哭過,。
當時祖父就教她舞獅,教她打鼓,慢慢的,她便不怕了。
她幼年時羨慕男孩子可以打赤膊,因為自己是女孩,就哭鬧起來。
「南獅,無乸的。」祖父這麼哄她,「拿起獅頭,你就是雄獅!」
舞獅分南北,北獅成對,有公獅子、母獅子;
南獅不一樣,不論舞獅者是男是女,舞的就是雄獅。
想到這裡,她就笑了起來。
不知不覺低聲自語:「那時五歲?還是六歲?阿爺你都算狠!偷換概念騙小孩。」
廣州的秋天,有著許多殘存的暑氣,摻著幾分秋涼,很舒服的感覺。
蚊香在陽台幽幽地燃著,她慢慢地,便在這秋意里睡著了。
直到在夢裡,聽到壓抑的哭聲,她一下就驚醒了,倉促之間,從兩張藤椅中間摔了下來。
「喵!」陽台邊緣的白貓嚇得尖叫,極敏捷地縱身一躍,夜色里不知跳到誰家的窗檯。
殷小妙這時顧不上它,匆匆跑向二樓,她擔心李子軒半夜起來,又發病了。
推開二樓卧室的門,冷氣讓她打了個激靈,聽著他低低的呼嚕聲,讓她一下子放鬆下來。
沖著睡夢中的李子軒做了個鬼臉,她輕手輕腳熄燈,關上了房門。
西關這邊的夜市,有許多物美價廉的檔口。
過來這邊住,不吃宵夜,那真的是辜負了時光。
就算要看著李子軒,殷小妙也打算叫上兩單外賣。
但當她重新走向頂樓時,又聽見那壓抑的哭聲,她嚇得縮了縮肩膀。
她回頭望了一眼二樓的卧室,又不忍把已睡著的李子軒叫醒。
殷小妙跑到頂樓,在那些獅頭邊上,操了根鼓槌在手上壯膽,開始尋找那哭聲的來源。
在一樓的門前,有五六平方花圃,可以種點花,或是擺張茶几。
而殷小妙很快就發現,那哭聲,就是從隔壁的一樓門前花圃傳來的。
這種私樓都是分家隔開的。
在殷小妙的隔壁,同樣是一間每層有十幾平方的兩層半。
產權的主人,論輩份來講,可能殷小妙得叫一聲「叔」。
因為這種小產權房,正常是交易不了的。
但正如殷小妙一家早就不住這裡,那位族叔,當然也不再住這裡。
所以當她操著鼓槌來到一樓隔著鐵籬笆往隔壁張望,看到的是一位三十齣頭的男人。
油膩的中年男人——她下意識做了個比較,遠遠沒有李子軒俊俏。
甚至她還回憶了李子軒蜷縮在病床上的模樣,感覺至少也比這油膩中年清爽帥氣多了。
「阿叔你哭啥?要不要幫你報警?」她小心地沖著隔壁這麼問道。
被她稱為阿叔的男人,抬起頭是滿臉的淚痕。
他的髮際線看起來已經很高了,厚厚的唇看起來特別的憨厚老實。
「完了,全完了,我仆左街,還拖累我老婆,我真系沒鬼用!」說著他把手裡「九江雙蒸」的白酒灌了一口,又抱著頭低泣。
大約是聽著也講粵語,便有了幾分親近。
殷小妙在自家花圃坐了下來,一邊叫外賣,一邊隔著籬笆好奇地問道:「咩事啊?阿叔你去賭咩?」
「做生意仆左街啊,成間屋,成間屋都讓銀行收走了啊!一家人跑來這裡租屋住……我一個仔,一個女,要交補習費啊!我老母進了醫院……我被公司炒了,我真的是生害人、死害人啊!」中年男人抹著淚,搖頭說道,「我老婆真的好慘,被我拖累,你看,到現在還回不了家,還得去捱世界!我真的,不是人啊!」
說著他又哭了起來,無盡的落寂和悲傷。
一時之間,殷小妙停下正在叫外賣的手機,愣住了。
中年大叔的媳婦,似乎因為家境的艱難,去從事一些不太好的職業?
也許是陪酒女郎?或者更壞的事?
她真的不知道怎麼安慰他,或是勸他。
這時巷道的另一端傳來了腳步聲,幾乎每一步,鞋底都擦著地面。
路燈下走過來的女人,灰色夾克和寬大的牛仔褲讓本來就胖胖的她,顯得更加臃腫。
看起來,跟殷小妙所想的大抵是不一樣了,這個打扮肯定不是去當陪酒女郎。
她無精打采,雙肩包掛在胸前,頂著一頭雜亂的短髮,一邊走,一邊在划動著一次性打火機,給嘴角的香煙點上火。
「我老婆,你看,到現在才回來,嗚嗚,明天一早她就得去上班!」中年油膩大叔又灌了一口酒,無助地哭泣。
似乎他覺得,自己的淚水可以解決世間的難題。
又或者,除了眼淚,他已經沒有其他的東西,來應對這世間。
「喵。」那隻白貓,從高處躍下,跑到那好不容易點著煙的短髮女人身邊。
女人儘管看著很累,但還是彎腰抱起它,背著路燈的光,向家中走來。
煙頭的光亮,白貓幽幽的眼睛,照不亮她腳下的路。
但她還是跌跌撞撞,在這巷道里,不曾停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