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我只有你
蜷曲在藤椅上的殷小妙,並不在意李子軒的畫,是不是很匠氣。
她覺得他很棒,會畫畫,會彈鋼琴,也能在籃球場上扣籃,還會給她煮麵、煎蛋。
並不見得每個打籃球的人,不進NBA就不配進球場;也不見得每個進廚房的人都得有廚師證,殷小妙伸手拍了拍他的背:「匠氣就匠氣啊,我很喜歡啊!我覺得很好啊!」
但沒有想到,她安慰李子軒的話,突然間如同引爆了一個火藥桶。
李子軒一下子就把水桶踢翻了,站了起來用一種嘶吼的聲音咆哮:「那我的生命有什麼意義?如果一輩子都無法寸進,都在畫這種垃圾,我活著就是為了浪費空氣和糧食嗎?」
他轉過身來,面目猙獰。
殷小妙跳了起來,就象昨夜那輕盈跳躍的白貓,她緊緊抱住了李子軒:「冷靜、冷靜。」
「要不我們回你四會老家玩幾天,好嗎?廣州的節奏太快了,咱們……」
她還沒說完,李子軒一下子就掙脫了她的懷抱:「我都不會說四會話了!」
「我一個祖籍四會的人,我連四會話都講不了,我不配是個四會人,我就是個廢物!」
殷小妙再一次抱緊了他:「但你有我。」
「我這種的廢物,跟你在一起就是拖累你!」李子軒淚流滿面。
她的眼眶紅了起來:「按時吃藥,冷靜,你先冷靜下來。」
可是處於發病期的李子軒,整個情緒完全失控,又說什麼:「我不但是個廢物,而且我父母也是奇萉!我就他媽的不該活著,我活著就是在害你!」
殷小妙的淚水淌了下來,她在他耳邊低語:「可是我只有你,好嗎?我只有你。」
「要堅持住,你要記得,我只要你,不管你是怎麼樣的你。」
李子軒繃緊的身體,慢慢地放鬆下來。
她扶著他到二樓的卧室躺下,然後看著他吃了葯,幫他洗了臉:「別怕,我會陪著你。」
躺在床上的李子軒,嘴角牽動著,勉強地笑了一下:「可是,老婆,我不可能把你當成我的整個世界,這在邏輯上……」
「但我只有你,好嗎?」她打斷了他的話。
跟陷入焦慮和偏執的抑鬱症病人講邏輯,毫無意義,她已經有經驗了。
他默默地點了點頭。
殷小妙沒有再說什麼,她知道這個時候,他需要獨處的時間。
輕輕關上門,她走上頂樓的步伐沒有了平日里的輕快。
躺在藤椅里的殷小妙,突然再也無法找回,半個小時之前的愜意和歡快。
她雙手掩面,淚水很快就滲透了指縫。
老是這麼折騰,她感覺自己快要受不了了。
特別是拿起手機,看到韓素梅在微信上給她發的信息:「久病床前尚且無孝子,何況大難臨頭各自飛的同林鳥?你得為自己想想啊!女人,終究靠得住的,只有自己。」
她扔開了手機,她不想聽這樣的勸說,這是殷小妙沒有打電話回家跟自己父母說起的緣故,因為這不是他第一次發病,她的父母跟韓素梅的意見,並沒有區別。
甚至父母還勸她:「趁著無細路。」就是趁著現在兩人還沒生小孩,分開更簡單些。
這些道理,她懂,並不需要其他人來勸說。
其實,在上一次李子軒發病,她就感覺堅持不下去了。
這時候電話的鈴聲響了起來,是他母親打來的電話,從李子軒的手機轉移動她手機上:
「阿妙啊。」電話那頭的陳慧珊,第一句還壓著火氣,說到第二句,便爆發了,「子軒呢?他為什麼不接我的電話!」
殷小妙有時覺得很諷刺,陳慧珊在居委會是出了名的知心大姐,專門做鄰里調解工作的,甚至還花錢去參加了好幾個心理學培訓的班,但不知道為什麼,她對於家裡人,似乎失去了所有的耐性和好脾氣。
「媽,他不舒服。」殷小妙深吸了一口氣,抽了抽鼻子,對著電話那頭這麼說道。
這並沒有讓陳慧珊覺得好受:「不舒服?叫他飲涼茶又不聽!作狀啦!從小到大都不喝湯,都不肯喝涼茶,不就是濕熱了!如果不是,那就是上火!」說到激動,陳慧珊粵語的俚語都出來了,「阿妙啊,你千般好,沒得彈,但系你要煲湯先得嘛!日日叫外賣、叫外賣!食味精水,點會好啊!」
明明有醫院診斷報告出來的,殷小妙不知道要跟陳慧珊怎麼說,才能告訴她,這真的不是「濕熱」,更不是沒有喝「斑砂涼茶」引起的上火;而且她很想問自己婆婆,家裡廚房那些跟鹽和胡椒粉放一塊的雞精粉,算不算味精?
殷小妙唯一的念頭,就是想摔電話。
這時電話那邊,傳來公公李進的聲音:「衰仔又玩野?不舒服?不舒服到接不了電話?」
「咩叉抑鬱?就系軟弱!折墮!你同阿妙,成日縱佢,卒之搞成甘樣!」
他的意思,就是認為妻子和媳婦縱容李子軒,才會導致李子軒軟弱成這樣的。
同樣看過醫院診斷書的李進,連「濕熱」和「上火」也不講了,直接就是精神堅強萬能論。殷小妙馬上把電話拿開了一些,這種論調她不是第一次聽到了,連苦笑都擠不出來。
「你們到底現在哪邊房子啊?」李進的意思,是讓陳慧珊請假,過來幫忙照顧李子軒,「叫你媽媽過去幫你地煲下湯、煮下飯,或者在屋企煮好拎過去。」
但電話那頭陳慧珊又不願意,殷小妙聽著婆婆在邊上說道:「請假啊?我一請假,吳蓮個死八婆,實系唱到全世界都知啦!」
殷小妙深吸了一口氣:「爸,媽媽過來,等下跟子軒講不到三句,又吵起來,然後子軒又發病,必定搞到又打120,就沒意思了。」
電話那頭靜了下來,李進不飈高音,陳慧珊也不再強調煲湯。
畢竟,他們很在意,讓街坊鄰居知道自己兒子得了抑鬱症。
她長嘆了一口氣:「現在他有聽我勸,在吃藥,情緒穩定點,我們就回去了。」
於是公公婆婆,便沒有再發表他們的主張。
掛了電話,她禁不住再次嘆息,這是她沒有如韓素梅所勸說,離他而去的一部分原因。
其實,他發病的時候,他的世界,就只有她了。
如果她離他而去,幾乎可以確定,他就失去了整個世界,或者說,這世界就將失去他。
也許沒人在乎,但她在乎。
陽光染在她柔弱的肩膀上。
她伸手想拭去淚痕,但越拭,眼淚越忍不往下淌。
在頂樓的陽台,殷小妙淚如雨下。
她努力地抬起頭,彷彿間,手背拭下的每一顆淚珠,似乎都被陽光染上七彩的光芒,在那些淚珠里,閃爍出在校園裡並肩歡笑的模樣、在風雨里互相扶持、在水庫邊依偎的甜蜜、在大理的互訴衷腸、在LS她高原反應時的寸步不離……
可就算是愛,她也感覺不知道怎麼支持下去。
殷小妙茫然地抽泣著,張望著四周,她看見了屋子裡牆壁上陳舊的獅頭。
「拿起獅頭,你就是雄獅!」祖父的話,彷彿就在耳邊響起。
她抹著淚水,走了過去,抱下一個黑色的「張飛獅」,紮起了架勢。
在這狹小的天台,舞動著的,不再是黑夜裡那隻輕盈的白貓。
雄獅已醒,她便在獅頭之中,看見了光明。
正午,艷陽高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