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躊躇不定

第七章 躊躇不定

一番擾攘之後,弘治皇帝、張皇后,還有朱厚煒,被宦官和宮女簇擁著,先後邁出清寧宮的大殿。

不過,朱厚煒是被張皇后扯著,不情不願地走的,他還沒和朱厚照玩竹馬呢。

直至這三人的身影完全消失在眼前,朱厚照輕拍了拍心口,長舒了一口氣。

「照兒,你父皇和母後來清寧宮而已,你為何要如此懼怕呢?」望見朱厚照如釋重負的模樣,仍在殿內坐著的周太皇太后,不禁笑了起來。

「太奶奶,我不是懼怕,是防範未然。今歲娘親還沒到過清寧宮,但今日不僅和爹爹結伴而來,兩人竟連常服也穿上了。他們這般隆重其事,是想我么?」

朱厚照邊說著,邊回到周太皇太後身邊,又道:「那肯定不能啊。如果真是這樣,把我喚去乾清宮或坤寧宮不就得了?那需他們親自上門呢?」

周太皇太后輕嘖一聲,拍了拍他手臂:「你怎能想這麼多呢?那像十歲的模樣?說八十歲都有人相信。」

「太奶奶,那能呢。我喜歡讀書嘛,讀得多就會想得多。」朱厚照撓了撓頭,嘻嘻笑著。

少頃,他又道:「娘親因我不在宮裡,就把清寧宮的宦官宮女全趕到庭院外罰站。太奶奶,你可都看到了吧?」

周太皇太後點了點頭。

「娘親多半已猜到我又出宮了,才故意罰這些宦官宮女。但往昔,我出宮都不知多少回,爹爹是默許的,娘親也清楚。」

頓了頓,朱厚照再道:「我想來想去,娘親這回上門,多半要找我麻煩的。那能救我的,就只有太奶奶了。」

「你就讓王偉來仁壽宮?」

朱厚照嘻笑著道:「太奶奶最疼我了。」

「你就知道哄太奶奶。那你娘親找你什麼麻煩了?」周太皇太后輕瞪他一眼。

「娘親不讓我參加下月的中秋酒宴。」朱厚照老實道了出來。

周太皇太后眉頭一皺:「中秋酒宴么?」

「嗯,說邀我姥姥和那兩舅舅的酒宴。這種酒宴,不僅無趣,菜肴又難吃,我本就不想去。太奶奶,中秋時,我到仁壽宮陪你用晚膳,然後賞月,你說可好?」

周太皇太后緊皺的眉頭頓時一舒,笑意隨即泛面,頜首道:「為何不好?你怎知太奶奶一定會來為你解圍?」

「那當然,爹親娘親都不及太奶奶親。」朱厚照輕摟著周太皇太后的肩膀,一臉討好的模樣。

自朱厚照從牙牙學語那時起,如果當日不見一見周太皇太后,他都會哭鬧不已,直至周太皇太后出現在身旁,才會破涕為笑。

等到開口能言,朱厚照的第一聲呼喚,不是「爹爹」,也不是「娘親」,而是「太奶奶」,周太皇太后聽到時,自然笑得合不攏嘴。這可讓弘治皇帝都曾心生小小的妒忌。

隨著朱厚照慢慢成長,只要是他覺得好吃的、好喝的和好玩的,都會說「要留一些給太奶奶」,然後一定要拿去給周太皇太后,要不然他就會不高興。

如此知禮明理的朱厚照,讓周太皇太后暖心不已,她自然愈加疼愛這曾孫。

在周太皇太后、弘治皇帝和張皇后看來,朱厚照的言行舉止只能歸於「神賜」了。

他們自然不可能想到,朱厚照的內里早已被一個數百年後的靈魂取而代之。

「就你嘴甜,但老拿太奶奶作擋箭牌,該打……」周太皇太后揚起手掌,作勢就要擊向朱厚照。

朱厚照不僅沒躲閃,更將雙手伸了過來,攤成手掌狀遞到她面前,笑著道:「太奶奶,你輕點,可別打疼自己手了。」

周太皇太后聽得頓時緩緩收回手掌:「你這樣一說,好像還真是。你皮厚經打,萬一太奶奶打疼自己,就得不償失了。」

「太奶奶,幸好今日你沒站在娘親的一邊,要不然,我隨朝觀政又要緩一緩了。」

「怎麼,還記住太奶奶之前也不給你隨朝聽政呢?你那時個子小,太奶奶可不捨得你吃苦。如今你牛高馬大,太奶奶又怎會再反對。」周太皇太后輕笑道。

「就知道太奶奶最疼我了。娘親就差一點點。」朱厚照咧嘴一笑。

「你娘親?眼裡只有你那弟弟。」周太皇太后輕「哼」一聲。

朱厚照撓了撓頭,沒說什麼。

「說起你那弟弟,一天到晚,不是惹事就是生非,我就不明白,你娘親為何當他是寶。」

一提到朱厚煒,周太皇太后似乎就氣不打一處,說著說著,突然咳嗽起來。

「太奶奶,你慢點說話。小弟年紀小,是調皮了些,你又何必為他動氣呢。」朱厚照輕輕拍著她的背部。

「他有什麼值得我動氣的?」

朱厚照沒有回應她,卻望向殿內的一名宮女:「快端杯參茶過來,給太皇太后潤潤喉嚨。」

周太皇太后將宮女端來的參茶呷了一口,呼吸頓時順暢了不少。

「不說他了,我們回仁壽宮。」周太皇太后道。

「好,但晚膳的菜肴要讓我說了算。」朱厚照道。

「行,行……」周太皇太后又拍了拍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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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長安街南側的翰林院門前。

樹底之下,站著一名約莫四十歲的中年男子,頭戴烏紗帽,身著雜色團領衫,腰束烏角帶,腳穿皂色布鞋。

他身上那件雜色團領衫的前襟和後背位置均有刺繡圖案,圖案隱約為一隻鷺鷥的樣子。

這名中年男子緊皺著眉頭,滿臉凝重。此刻,他以左手為掌、右手成拳,拳與掌時不時相互輕擊著,發出清脆可聞的「噠噠」之音。

過得片刻,他「唉」地嘆了一口氣,邁起腳步向北邊走去,僅走了數步卻駐足不前,再次輕嘆一聲,接著轉身往回走。

如此反覆,一會往北一會向南,來回走個不停。

「噫,楊侍讀,你不是半個時辰前就出來了嗎?為何還在院前躊躇不已?」

翰林院門前,不知何時又出現了一名男子,容貌比這中年男子略為年輕些,穿著一模一樣的雜色團領衫。

「原來是倫修撰。」那中年男子朝這名剛出現的男子拱了拱手。

被稱為「楊侍讀」的中年男子,正是被朱厚照戲稱作「老楊」的楊廷和。他是翰林院的屬官,正六品的翰林侍讀。

而被喚作「倫修撰」的那名稍為年輕的男子,姓倫,名文敘,字伯疇,號迂岡。

倫文敘是成化三年生人,比楊廷和要年輕好些歲數。弘治十二年,他以會元參加廷試,及第狀元之後授「翰林修撰」,從六品的官職只比楊廷和的低一級而已。

兩人雖然同在翰林院,但楊廷和與倫文敘並沒有多少交集。

主要是楊廷和多少有些看不起倫文敘,或許說有些妒忌會準確些,而不太願與倫文敘接觸。

他認為倫文敘在會試取得第一,和之後的廷試及第狀元,皆因運氣好。

弘治十二年初,戶科給事中華昶和林廷玉先後彈劾考官程敏政會試作弊,鬻題給南直隸的舉人唐寅和徐經。

得知掄才大典出現作弊事件,弘治皇帝朱祐樘自然震怒不已,下旨將考生唐寅、徐經,還有主持會試的考官程敏政,一併下詔獄按問。

就明面證據而言,這次所謂的會試作弊更多是有心人臆想出來,但在數種巧合之下,終成了「真」。

經審查后,會議考官程敏政被謫去了詹事府詹事的官職,隨後被迫致仕,次年就因憤恨得病,沒多久竟是鬱郁而逝。

而唐寅和徐經雖然不至於身死,但兩人均被斥譴黜為吏,按當下大明規例,若「為吏」,則此生就不能再參加科考。

過了沒多久,那位始作俑者,先行彈劾會試作弊的給事中華昶,亦被調任為南京太僕主簿,因由正是「言事不實」,這從側面說明弘治十二年的會試作弊案多為無中生有。

但弘治皇帝金口已開,正所謂「君無戲言」,自不會收回成命。

只可憐了那因憤恨而病亡的程敏政,當然被黜為吏的唐寅和徐經也好不到那裡去。

「只因思量瑣事,一時猶豫不決罷了。」楊廷和隨意回了一句。

「楊侍讀,你我均為同僚,如不嫌棄……」

倫文敘話未說完,楊廷和已打斷他的話語:「瑣事而已,斷不敢勞煩倫修撰。」

他心底本就看不起倫文敘,自不可能說出真話來,但言語上也不會過於怠慢。

是的,他楊廷和是躊躇不定,內心掙扎著,他正在權衡要不要去拜謁當今大明的內閣首輔徐溥。

他今日得以臨時擔任東宮太子的講讀官,就與這位大明重臣有些關聯。

平時雖聽聞這位徐閣老十分愛護人才,對青年才俊尤其優待,但他楊廷和只是一名翰林侍讀,昔日和這閣老並無什麼交集。

和倫文敘打了哈哈,楊廷和突然下定了決心,我要去拜謁徐閣老,那怕他不見也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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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真是徐閣老的家宅?為何這般破舊,還不設防?」

京城某條衚衕的盡頭,楊廷和打量著眼前這座已有些殘舊,還中門大開的宅第,一臉驚疑。

那怕他曾聽過不少徐閣老清廉克己的傳聞,但他一直認為那言過其實。

徐溥是什麼人?大明內閣首輔、太子太傅,兼華蓋殿大學士,可謂位極人臣。

猶豫了片刻,楊廷和緩緩走了過去,站在門檻之外,往裡探了探頭。

「勞駕,這裡是徐閣老的家宅么?」楊廷和朝著裡面輕嚷一聲。

「你是何人?」

未幾,從裡面走出一名中年男子,中等身材,一身粗布衣,看模樣應該是僕人之類。

「晚生仍翰林院侍讀楊廷和,特來拜謁徐閣老。」

「我家老爺身體抱恙,不便見客,請回吧。」那人雖然有些不悅,卻不失禮儀。

「晚生正是得知閣老身體抱恙,才來拜謁的,煩請通報。」楊廷和取出一道拜帖來,又拱了拱手。

「我都說了,我家老爺不便見客。」那中年男子臉露不耐煩,不僅沒有接過楊廷和的拜帖,還朝著他揮了揮手。

雖然眼前的只是僕人,楊廷和卻不敢露出絲毫的不滿,仍恭敬地道:「煩請通報……」

「你不就是一個小小的正六品翰林侍讀嗎?」那中年男子似乎對各種官職熟悉之極,衝口而出。

大明的官階總共有九品十八級,從「一品」到「九品」,每品又分「正」和「從」兩級,最高的是正一品,最低的是從九品。

嚴格來說,正六品在大明的職官體系里,雖然屬於中等偏下,但也不算「小小的」。

但這是誰的僕人?他老爺是當今大明的內閣首輔,他平時所見過的官階,還真沒有多少正六品,所以也怪不了他口出此言。

楊廷和尷尬地一笑,又道:「晚生……」

正在此時,門內又出現了一名身材精瘦的中年男子,一身布袍裝束,似乎是聽到動靜而來的,口中道:「阿林,誰在門口吵鬧?」

「鄭管事,這人要拜謁老爺。」站在門口的中年男子聽得動靜,馬上轉身應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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