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何為師者
「殿下,臣乃奉旨而來,萬萬不敢作揣測之言……」楊廷和緊繃著臉,猶豫了片刻,終於應道。
朱厚照輕嘆一聲:「老楊,你何須如此執拗呢。好吧,那孤再問,你可知孤的課業如何?」
「殿下,雖然臣往日不甚了了,但如今已大致知曉。」楊廷和聽得神情一松,似乎信心十足。
在朱厚照的示意之下,楊廷和繼續道:「殿下自三歲出閣就讀,以《尚書》始讀四書五經,未經數年,四書五經均能倒背如流。」
楊廷和所說的四書五經,都是儒家著作。其中四書指《大學》、《中庸》、《論語》和《孟子》,而五經則指《詩經》、《尚書》、《禮記》、《周易》和《春秋》。
四書五經的內容可真不少,總字數應有數十萬之巨。
「不僅如此,殿下連《資治通鑒》和《貞觀政要》亦能誦讀如流。」楊廷和繼續道。
作為大明儲君,其實只要讀《尚書》、《大學衍義》、《資治通鑒》和《貞觀政要》這四部經籍即可。
若學有餘力,可選讀四書五經中的其他經籍,以及閱覽歷朝史書。
據上一世的史書記載,即使那四部儲君必學的經籍,原主到登臨大寶之時仍未讀完。
那三位顧命大臣可急紅了眼,遂為他定製學習計劃——日講儀注,要他將《尚書》等儒家著作補讀完。
但原主在劉瑾等宦官的「蠱惑」下,對枯燥無味的經籍早已厭煩不已,又怎學得進去?
顧命大臣越這般「諄諄教誨」,原主愈加寵信身邊的宦官,最終朝臣們眼睜睜地看著以劉瑾為首的「八虎」得勢,權傾朝野。
但這一世,早已被後世靈魂取而代之的朱厚照,當然不會讓這幕重新上演。
其實這些經籍並非一無是處,取其精華即可,故而兩世為人的朱厚照表現得甚為積極,以三歲之齡便主動出閣就讀。
對於普通孩童來說,兩三年內,就將四書五經倒背如流是不太可能。
但他朱厚照不是一般人,或許是穿越的原因,這一世過目便能成誦,各種書籍對他而言,只是字數的多寡罷了。
朱厚照嘴角一抿:「看來你昨日還真探聽過。老楊,不知孤與你相比如何?」
楊廷和聽得臉色一變,滿臉驚恐,躬身連連作揖,道:「臣惶恐。殿下乃國之儲君,臣斷不敢,也絕不能與殿下相比。僅殿下的敏而好學,學而不厭,臣就萬萬不及。」
在昨日邁進文華殿之前,楊廷和對朱厚照課業是心存懷疑的,覺得多半言過其實,他不相信未及總角之年的朱厚照已通讀經史。
但拜謁徐溥徐閣老之後,他就徹底顛覆原有的想法。
朱厚照微微一笑,道:「老楊,既不與孤比。那徐先生呢,你比之何如?」
楊廷和知他口中的徐先生是指徐閣老徐溥,心中更無奈,暗道,汝為儲君,吾為臣,怎敢和汝並論?但如今把徐閣老擺出來,又是何意?他是內閣首輔啊。
楊廷和遲疑了片刻,終於應道:「臣惶恐,臣實難望徐端公之項背……」
「好吧,孤不為難你了。孔聖人曾言,『三人行,必有吾師焉』。老楊,那何為師者?」
楊廷和愕然,什麼意思?問我何為師者?如此顯淺的問題,不都人盡皆知么?
儘管不明白朱厚照為何要這般問,楊廷和仍恭敬地應道:「殿下,昌黎先生雲,『師者,所以傳道受業解惑也。』」
「哦,孤今日便有甚多疑惑,不知老楊你可否為孤解惑?」朱厚照微微一笑。
「殿下請講。」楊廷和躬著身應道。
「《武經總要》和《武經七書》,你可曾讀過?」
《武經七書》是北宋朝廷彙編,並官方頒行的兵法叢書,包括《孫子兵法》、《吳子兵法》、《六韜》、《司馬法》、《三略》、《尉繚子》和《李衛公問對》共七部。
自北宋后,這套兵法叢書便是武學必讀書籍。
楊廷和搖了搖頭,道:「殿下提及的均為武學典籍,臣雖有耳聞,卻未曾覽閱過。」
「那你可精通騎射?」
「臣能騎馬,拉弓射箭只能十中一二。」
「刀槍劍戟可會?」
「臣不會。」楊廷和也不虛言。
「天文地理,岐黃之術,又如何?」
「……」楊廷和嘴角動了動,終究沒有發出聲音。
「也沒涉獵,是么?」朱厚照已替他回答。
在楊廷和的默認中,朱厚照搖了搖頭:「那老楊你到文華殿來,傳何道?受何業?解何惑?」
「……」楊廷和滿臉錯愕。
「古人曾言,『讀書百遍,其義自見。』各類典籍、歷朝史書,孤讀過不知凡幾。」朱厚照又道。
少頃,朱厚照更指了指掛於牆垣邊的滿布字跡的宣紙:「就如習字,難道孤如今仍要他人教怎樣落筆、如何行筆和何時收筆不成?」
楊廷和無言以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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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將楊廷和「趕走」,朱厚照卻沒太在意。
按大明的選人用人準則,楊廷和確實是人才,還是不可多得的人才,理應有其用武之地,朱厚照對此亦不否認。
不過,朱厚照不會讓他成為自己的老師,名義上的也不行。
上一世,朱厚照看過一些野史,曾提及到原主的英年早逝就與楊廷和有關。
如今他已化身朱厚照,又怎可能給機會楊廷和接近自己?
而這一世,他更早早與楊廷和結下了「梁子」。
他三歲時想出閣讀書,欣喜不已的弘治皇帝,趁經筵講讀把他帶到文華殿,向眾臣子提起此事。
弘治皇帝這般做法,多少有些炫耀,其實並非要徵詢眾臣同意與否。
雖然大部分臣子均附和,還贊朱厚照敏而好學,但楊廷和在內的數人,以朱厚照年紀尚幼為由,力勸弘治皇帝莫著急,還道如出閣讀書,即為「揠苗助長」等等。
弘治皇帝聽了雖然口中沒說甚麼,但心中自是不痛快。
翌日,弘治皇帝已敕令內閣首輔徐溥定下朱厚照出閣讀書的禮儀,同時挑選講讀官,那些勸阻的臣子都被排除在外。
見楊廷和身影完全消失了,朱厚照才指著牆垣邊一排帶鎖的柜子,朝著一名宦官問道:「名錄最近可有更新?」
「回千歲爺,名錄沒有變化。」一名宦官躬身應道。
「嗯,有變動要及時告知孤。」
說起這名錄,自八歲那年無法隨朝觀政,朱厚照就懇求弘治皇帝,讓吏部和兵部定期提供七品及以上的文武官員的資料,包括出身、仕途變遷、考成風評等。
且官員資料若變動,一旬之內要替換並標註變動時日。
柜子按各部司,分門別類,貼有各自的標牌,安排宦官負責看管。
朱厚照對楊廷和的過往經歷,能信手拈來,除了上一世的記憶外,這份名錄也發揮了不少作用。
沒有講讀官的講讀,文華殿也就沉寂下來,時不時響起的,是朱厚照翻書的聲音。
時間不知不覺流逝……
「如今是何時辰?」朱厚照合上手中的書籍,抬頭問道。
「回千歲爺,巳時三刻。」一名站在五六尺之外的宦官馬上應道。
「那撤案吧……」
話音剛落,朱厚照已站了起來,朝牆垣邊的何文鼎、劉瑾和王偉揚了揚手:「回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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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近午時,京城某條東西向的衚衕入口位置。
一名身穿青布直身長衣、頭戴方巾,約五尺高的少年,駐足於一旁,往內張望了片刻,扭頭問道:「先生的家宅,真在這條衚衕里?」
他身後數步遠,站著兩名頭戴六瓣布片小帽的男子,一人瘦削,一人健碩。
聽到少年問話,那健碩之人走近了些,應道:「少爺,就在衚衕的盡頭。」
「衚衕這般狹窄,連兩頂四人轎子并行也有些勉強,為何先生會選擇住在這裡?」少年打量了下,自言自語道。
這名少年正是朱厚照,他獲得弘治皇帝的准許,今日能名正言順地出宮一趟。
如今的他以一身書生打扮前來探望徐溥,自然是低調行事之意。
隨行的還是何文鼎和劉瑾兩人,他們所穿的是尋常僕人的服飾。
「那就走吧。」朱厚照右手一揮,邁起腳步走進衚衕,何文鼎和劉瑾等他走了數步,這才跟著過來。
衚衕並不長,三人僅走了百餘步,就已來到盡頭。
盡頭處,只得北向有一座宅舍,青磚灰瓦甚為樸素,東南角的宅門緊閉。
「這是先生的府邸?青磚灰瓦如此殘舊,怎麼看,也只不過是座普通的宅舍嘛。你倆真沒有弄錯?」朱厚照臉上露不可思議的神色,再次扭頭望向何文鼎和劉瑾。
朱厚照說出這句話的時候,他自然不可能知道,在同樣的位置,昨日也有一個人曾和他一樣難以置信。
略有不同的是,這座宅舍昨日中門大開,今日則緊緊關閉。
「少爺,小的早已經打聽好,這宅舍就是徐先生的府邸。少爺如若不信,小的現在就去拍門確認。」劉瑾恭敬地應道。
「好,小瑾你去叫門。」朱厚照點了點頭,指了指大門旁的門房。
一離開禁宮,他稱呼何文鼎和劉瑾都略去一個「子」字。
劉瑾應了聲諾,奔數步就至大門前,伸起右手,拎起門上的環狀黃銅門鈸,「嘭嘭」地剛拍打了兩下。
未幾,大門側的門房開了一個小窗,探出半頭來:「何人拍門?」
「動問一聲,這裡可是徐閣老的府邸?」劉瑾朝那人拱了拱手。
那人聽著劉瑾尖細的聲音,不由得多打量了他幾眼:「沒錯,是你拍門的?」
劉瑾也不以為意,點了點頭:「正是在下。」
他邊說著,邊揚起右手往七八步外的朱厚照示意了下,又道:「煩請通報……」
「老爺已交待過,不見客。」未待劉瑾說完,那人已打斷他的話語。
「哎,我家少爺可是……」
「誰來也不見,請回吧。」那人「啪」地一聲關上了小窗。
突然吃了個閉門羹,劉瑾頓感一陣憋屈,他都不知多久沒這般遭遇過了。
自己好歹也是大明東宮的長隨宦官,在宮內,除了那幾位大璫之外,其餘的宦官和宮女,誰敢如此對待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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