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53)魚膾
?酒肆不大,只有一間半的門臉,擺著七八張長短桌案。堂房裡有些陰暗,靠牆的櫃檯上點起了盞油燈,一個戴士巾穿藍布袍的人湊在燈下,一隻手拿著本帳簿之類的冊,一隻手捏著一支禿筆,愁眉苦臉地又是搖頭撇嘴又是唉聲嘆氣,連田岫他們進門,他也沒有瞥上一眼。直到夥計唱歌般高聲吆喝「老客,兩一一位!熱湯熱巾的一一來啦!」,他這才抬起頭,迷瞪著眼睛來回逡巡著。
一霎時,掌柜臉上的愁苦神情就變幻作洋溢的熱情。他馬上放下手裡的帳冊,從櫃檯後面走出去,一邊走,一邊在衣裳上使勁地擦了擦手,三步並兩步搶到門檻外,接過夥計手裡的拂塵先幫著汪少卿撣掃身上的塵土,拂了肩頭掃袖,刷了前襟掃后裳,等汪少卿跺著腳用干布抽打鞋面上的土,又轉身打算幫忙田岫。田岫怎麼可能讓他幫忙這種事情,一側身迴避過去,伸出手說道:「拂塵給我!我自己來!」
掌柜的這才發覺,這位七品官居然是個假公,說過無數遍的一大堆討喜逢迎話登時就全都憋回肚裡,愣怔了一下,臉上又換作局促不安的神色,搓著手說:「……呀,這怎是好!上門都是客,這點些微小事,怎能讓大人自己動手?傳揚出去,別人定定地要說是我家的不是!」他嘴上說得好聽,到底還是沒有伸手幫忙。話是對田岫說的,一雙眼睛卻望著汪少卿,又說,「兩位大人,裡面請。一一要雅間?」
「你這裡還有雅閣?」汪少卿怔了怔。他在街面上瞧得很清楚,這家酒肆雖然是一樓一底的兩層布置,但樓上那一層的高低很有局限,飛檐壓得低不說,幾扇窗戶也沒有雕欞,顯然不是待客的雅閣,多半是酒家和夥計的住宿歇息所在。他朝堂房裡望了一眼,借了櫃檯上燈火的光亮,這才瞧見右首邊有兩道用棉布簾遮掩起來的地方,看來棉布簾背後就是掌柜所說的雅間了。他琢磨了一下,搖頭說:「算了。天色不好,雅間里肯定晦暗,還不如這外間敞亮。」回頭又問田岫,「田大人之意如何?」
田岫把拂塵交給掌柜,說:「就外間吧。」
兩個人在略微靠里的地方挑了張桌案坐下,又用酒肆送來的熱水洗了手和臉,各自握了一盞熱茶湯慢慢呷著解乏,嘴裡有一句沒一搭地拉著閑話。酒肆里也沒別的客人,兩三個大夥計你來我去,眨眼間就送來四色果四色果脯,熱情的掌柜把兩邊牆壁上燈龕里又放了兩盞油燈,又幫他們斟滿茶湯,這才笑眯眯地問說:「兩位大人,想吃喝點什麼?」
「兩葷兩素,湯水隨便。」汪少卿抿了口茶湯,隨口說道,「有什麼拿手的酒饌么?」
「……有魚膾。」
汪少卿皺了下眉頭,左右打量了一番。魚膾就是把生魚去頭尾肚皮,切成薄片或細絲,再蘸上薑絲蒜汁芥末香菜醬料橘皮鹽粒做的料汁,做得精緻的話,足稱得上是一道美食。但做不好的更多。這道菜的訣竅一是魚片不能過厚,二是大醬必須滋味鮮美,不然的話,要是壓不住生魚腥氣,那才真叫作一道菜壞了一桌的佳肴。看這家酒肆的器量格局,他怎麼也瞧不出哪裡有「侍女金盤膾鯉魚」的氣象。
掌柜瞧出他的遲疑,馬上就說:「還請大人嘗一嘗小店的『縷飛水晶膾』。不瞞大人,我家的這店名『縷飛』,就是因由這道『縷飛水晶膾』而來的。」又拿眼睛去望田岫。他是開門做生意的人,什麼樣的人沒見過,汪少卿已經是上了歲數的人,心意堅決,只憑几句話很難打動,只有指望田岫能幫這個「小忙」。
汪少卿還是沉吟不語,田岫說:「那就先上一小碟,我們先嘗一口再說。」她過慣了精打細算的日,又是女,不怕別人說她吝嗇小氣。她想,一小碟的魚膾也不值當幾個,好吃就好,不好吃,那麼就隨便放幾枚制錢;想來汪少卿也不會說什麼。說著,她忽然想起一樁事,忍不住笑著搖了搖頭。
掌柜的自然不知道她笑什麼。見汪少卿不反對,掌柜的眼睛立時笑得眯成一條縫,拍手說道:「好,我這便親自去切魚片!」
田岫看汪少卿嘴角帶著一些笑意,偏了頭凝望著空蕩蕩的街道,就知道他對自己剛才搖頭髮笑有了心思,趕緊說:「前幾日,就是咱們這一回去小洛驛之前的那一晚,澧源大營的上官大將軍設宴款待長沙公主與應縣伯,我適逢其會,也被大將軍邀去做陪。設宴的的臨淵閣也有一道魚膾,喚作『水晶膾』一一這道菜肴汪大人必然是知曉的。這是東市上有名的菜肴,去臨淵閣的人都是必定要點的,可是應縣伯卻是一口也沒嘗……」
話說到這裡,汪少卿心頭那點不快早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他問道:「應伯一口也沒吃?這是哪般道理,我可是實在想不出來。」
「應伯說,是大夫的叮囑,要忌口舌。他有眼疾,每當秋冬換季之時,凡辛辣腥膻等諸般飲食都要迴避。結果那一晚滿滿一桌的酒饌,他差不多一口沒吃,盡看著別人大快朵頤,自己握著麵餅長一聲短一聲地嘆氣。」
汪少卿仰起臉哈哈大笑,鼓掌說道:「該當他有這般報應!他支使著咱們來回空跑一趟,正當教他美酒佳肴在前卻偏偏不得一飽口腹之慾!」又說,「那後來呢?他到底遵沒遵守大夫的叮囑?」
「還是拈了幾筷的。」田岫忍著笑說道。那一晚她與上官銳都說要請商成吃喝,結果主人吃得興高采烈,客人卻不能碰葷腥,世間事就有這般湊巧!特別是商成拿鹽拌生菜下飯時,咬一口麵餅吞一口生菜便忿忿然地瞪視幾個人一眼,那咬牙切齒的憤懣神情尤其令她記憶深刻。剛才掌柜的提到魚膾,她一下就回想起當時的光景,這才忍俊不住失聲發笑的……
汪少卿說:「上次請教觀天儀的製作方法時,我在應伯的莊上見過他一回,很是爽朗的一個人。可惜了……」可惜什麼,他就掠過不題。或許是可惜商成破了相貌,又可能是可惜他一身本領卻只能枯坐桎梏徒度光陰……輕輕地搖了搖頭,又說,「對了!一一田大人,我見邸報上見過應伯的履歷,寥寥數筆語焉不詳,不知田大人可否知曉應伯的過去故事?邸報上錄載,自他吃糧當兵到現在,也不過三五載而已,究竟是如何振作奮發一至於斯?」
田岫低垂下眼帘,沉默下來。良久,她才幽幽地說道:「你看他現今的相貌便能知曉一二:那都是他在沙場換命搏殺,一刀一槍掙來的功勛爵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