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0 往日的陰霾 其一
「阿雪,阿雪?」
「啊……嗯?我睡著了?」
搖搖晃晃的馬車上,唐雪慢慢抬起了頭。坐在她面前的不是麗諾爾,不是婭瑟,而是一個有著長長黑髮,黑色瞳孔,約莫十二三歲的柔美少女,穿著一身米白和翠綠色的布裙,交駁的領口和荷葉裙邊裝飾著黑色的水墨龍的紋樣,她的長發盤成髮髻,用一根玉簪別在腦後,又有帶著金葉的釵子輔助固定,很難想象如此複雜的髮辮究竟是怎麼編起來的,估計得好幾個家僕一起上陣,仔細編一整個時辰。她帶著一臉溫柔的微笑,輕輕的摸了摸唐雪的頭。
她叫什麼來著?
阿雪看向了馬車裡隨處可見的水墨龍圖騰,這是自明一帝國的乾陽家分出來的一個別家,南明家的標誌。
對了,她的名字叫南明汐淼,南明家的小姐。
自北末家的家主,明一帝國的前任皇帝承受民怨而薨之後,自詡名正言順的東丘,西閣,和乾陽家便開始了對皇位的覬覦。明面上,所謂的皇位爭奪只是在朝堂里,各家的家臣們唇槍舌劍,然而在暗地裡,暗殺,下毒,製造意外等小動作未曾停歇,碧落京的夜幕降臨,各家的殺手們便傾巢而出,第二天早上便會多出一具身著華貴的屍體被秘密運出城去。
南明汐淼乃是如今南明家家主的獨女,正在這時局動蕩之際,為了防止妻女在這場權力的爭鋒中成為犧牲品,因此以去家族的避暑山莊度假的名義,秘密的將她們和一部分家眷送出了碧落京。
至於唐雪,她和汐淼乃是在武靈庭內共同修行的同僚。碧落京的武靈庭,可是明一帝國皇庭之下的修行宗門,所謂的「武」乃是代表著堅實筋骨的淬體之道,而「靈」便是上應神明的求道之道。能進入武靈庭修行的不是像南明家這樣的皇親國戚,就是像唐家這樣的名門望族,出來的也都是威震一方的將軍,或是在皇宮內的承天司謀個一官半職。
當然,武靈庭內傳授的只不過是一些十分基礎的武藝和符籙,要想讓淬體和求道的境界再上一層,就必須去皇都之外的山上自尋宗門,或是像唐雪一樣,有家族秘傳的功法。即便是這樣,各大宗門也熱衷於接收自武靈庭內出來的修士們,畢竟皇家的丹藥伺候,加上穩固的基石,就算是塊沒什麼天賦的木頭,也能被硬雕成天才。
汐淼自然是不知道家裡安排她前往避暑山莊是為了躲避碧落京內的權力鬥爭,畢竟每年的炎炎夏日,去那陰涼的亭台樓閣安歇幾周也是理所應當的。
而唐雪就不一樣了,唐雪是逃課跑出來的。
作為一個明一皇宮御前侍衛的備選之一,除了在武靈庭進行必要的武藝訓練之外,更需要前往御書院學習謀略與佐君之道,畢竟成為御前侍衛就意味著,如果乾陽家成功步入燭龍殿,唐雪將會是明一至高無上的龍皇最貼身的一人,不僅要負責整個碧落京和燭龍殿的安全,更是要替君王分憂。
太書院內的授課實在是太過無聊了,唐雪便找了個借口跑了出來,剛準備去花街找幾個地痞流氓狐朋狗友廝混一番打發時間——唐雪在十三歲的時候,就已經憑著過人的拳腳把花街的流氓們打了個屁滾尿流,成為名副其實的花街老大了——卻看到汐淼正從南明宅邸後門,悄咪咪的跳上了精心掩飾過的素白馬車。
唐雪便拎著糖葫蘆小跳著跑了過去,卻遭到了喬裝過的侍衛阻攔。南明汐淼則悄咪咪的拉開了一點門帘,讓侍衛們不要干擾,邀請唐雪一起去自家的避暑山莊遊玩。
「你這麼跑出來,你家裡人不會生氣嗎?」汐淼從馬車旁的抽屜里拿出一個點心盒,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問著哈欠連天地唐雪道。
「他們又不管我,我去哪裡玩都是我自己的事,只是太書院里的那群樂師老頭肯定會找我麻煩,反正他們也那我不會怎麼樣。」唐雪撇了撇嘴說。
「好哦,」汐淼打開匠人精心製作的紅木漆器點心盒,裡面分成了九宮格,每一個格子里都裝著做成花朵形狀的精緻糕點,「臨走之前媽媽給的,讓我在路上吃,你也嘗嘗她的手藝?」
唐雪倒是毫不客氣地拿起了一塊淡粉色牡丹花樣的糕點,往天上一丟用嘴接住,很不淑女的也沒嚼兩口,便囫圇著吞了下去。
「好吃,話說,伯母沒跟著一起來度假嗎?」
汐淼只是在旁邊手搭著手放在腿上,看著唐雪享用糕點的樣子,兩隻明媚的眼睛都笑成了月牙。不愧是能夠成為龍皇皇儲的家族,她的一舉一動都是那麼的溫雅可人。就算外面的天氣酷暑難當,涔涔的汗水從她仔細梳妝的鬢角上緩緩流下。
「她要收拾些東西,我就提前過來啦。」
「真好,這鬼天氣,就連我都懶得去晨練了,光是在外面走動走動就滿身臭汗,我也好想有個避暑山莊。」唐雪再次拈起一片點心,嘴裡鼓鼓囊囊的道。
「你要好好在太書院里上課才是,太書院的樂師們都是自朝野之中退下來的有能之人,跟著他們能學到好多在未來有用的知識呢,等你在新皇登基之後,通過演武場的試煉,那你就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御前侍衛啦。」
「天天聽那群樂師嘮叨就夠讓我頭大了,好不容易出來玩一趟你也要嘮叨我,」唐雪擠了擠眼睛,「其實我不想成為家主,或者成為什麼御前侍衛,我只是……不想輸給別人罷了。」
「好,那我便不嘮叨你了,」眼見唐雪似乎想起了什麼讓她失望的事情,汐淼再次拍了拍唐雪的頭,雖然她和唐雪同樣的歲數,但是總是若有若無的散發出一絲成熟的慈愛氣息,相比之下,唐雪簡直是個頑劣的熊孩子,「對了,武靈庭的求道師們教了我祈雨用的符籙哦,你要不要看看?」
「祈雨?」唐雪又往嘴裡塞了一塊糕點,九塊糕點這一會兒就被她一個人吃了五塊,「祈點祈點,我都要熱死了。」
汐淼輕哼一聲,從袖子中拿出幾張畫著東西的青藍色符紙,將盤發上的玉簪抽下,輕輕念動了什麼,那青玉製成的發簪變成幽幽的綠色,細小的墨痕在玉簪上出現,墨滴自尖端上緩緩低落。
「召來!」她輕喝一聲,那一疊符紙居然輕飄飄的浮在她的面前,她拿著玉簪,用上面流出的墨跡在玉簪上寫著什麼,「應變無停,縛魅安寧,道不凝景,布霧神行……」
按理來說,身為乾陽家拱衛家族的唐家應該和南明家的大小姐全無瓜葛,甚至雙方應該為敵人才是。
但是大大咧咧的淬體修士唐雪,卻和這位溫文爾雅的皇儲家求道大小姐產生了一段非比尋常的友誼。
這二位的認識卻是個十足的巧合,那日唐雪一如既往的自太書院的牆頭矯健躍出,準備去城裡找些樂子的時候,卻踩到了某個軟綿綿的東西上,那東西發出了哎喲的嬌哼。唐雪向身下看去,只看到一位少女在淚眼汪汪的看著她,地面上是散落滿地的竹卷。
「喏,這個給你,」唐雪別過頭去,把一根糖葫蘆遞給剛剛認識的少女,「踩疼了你,就當是給你賠禮道歉了。」
「謝謝你喔,」她開心的接過了糖葫蘆,「我原諒你了,我叫汐淼,南明汐淼,你呢?」
「唐雪。」
唐雪腦筋一轉,姓南明的人在明一帝國可是屈指可數。
「你不會是……住在皇城裡吧。」
「是喔,我上次離開皇城還是在五六年之前,我都沒什麼印象了,」汐淼吃了一口糖葫蘆道,「好酸,和宮廷里的東西完全不一樣呢,我得趕緊回去了,要是父上大人知道我離開皇城可就不好了。」
「喔,」唐雪甩了甩短髮,「我是唐家的人,你家那老頭子要是知道你和乾陽家的人在一起,肯定會大發雷霆的。」
「那我保密就好了!你也要保密哦!」汐淼跑向城門,回過頭來對唐雪喊道,「明天武靈庭見!阿雪!很高興認識你!」
「我也是……」唐雪望著汐淼的背影,揮了揮手道,那一天她沒有去花街找那群混混打鬧,而是老老實實的回了家,連唐霽都投來了疑問的目光。
天空中一聲炸雷給唐雪嚇了一激靈,外面的天色迅速變暗,巨大的雨點瞬間傾盆而降,劈里啪啦的砸在馬車的頂棚上。
「這是你祈的雨?!」
「……不是啊,我祈雨的符籙還沒畫完呢,」汐淼面前漂浮的符紙散了一地,被濺入馬車的碩大雨點迅速打濕,「我的祈雨最多只能祈毛毛雨,這……不是我能做到的。」
周圍的炎熱還沒被驅散,落下的雨點和高溫的地面碰撞在一起,蒸騰的高溫籠罩在馬車之內,唐雪瞬間感覺身上黏黏糊糊的。雖然她沒上過真正的戰場,但是在這雨中她聽到了一絲肅殺的味道,她渾身的肌肉正在顫抖,一份巨大的恐懼感自心底迅速的向全身蔓延,有什麼事情要發生了,有什麼危險的事要發生了,只是她不知道。
「阿雪,你沒事吧?」眼見在蒸騰的雨水下阿雪頭上冒出了豆粒大的汗珠,汐淼從桌上提起一張手帕,剛準備給唐雪擦去。
就在她手伸在半空中時,一陣破空聲響起,撕裂了龐然天降的雨幕,一根如成年人般巨大的弩箭自自馬車的一側穿過,轟入馬車之內,瞬間將汐淼那拿著手帕的手齊齊撕裂,鮮紅色的溫熱血液裹著細碎的骨茬噴濺在整個馬車的車廂之內。
阿雪猛然睜開了眼睛,面前一片黑暗,瀰漫著難以名狀的熟悉臭味。
在她脫力睡過去的時候,婭瑟把她從泥地里搬了起來安置在了一片墜落下來的廢墟之中,還給她蓋上了自己的外套。
「你也會被夢驚醒嗎?我在你情緒里沒有看到關於恐懼的譜線。」婭瑟屈腿坐在在她的左手邊,黑暗之中的龍瞳灼灼發亮。麗諾爾渾身裹滿了紗布和繃帶,在婭瑟的懷中輕咳著同樣進入了夢鄉。
「少管閑事了,不要看我的夢,你這小龍。」唐雪抓起滿是污泥的酒壺,給自己猛灌了一口。
「恢復的怎麼樣了?她和憂愁公主做了一場交易,烙印在修復她的身體,等她醒來第一句話肯定就是:『我們必須馬上出發。』。」婭瑟摸著小麗髒兮兮的白金色長發道。
「我睡過去多久了。」
「二十六個小時,按照你們明一人的話來說,十三個時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