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回 金章恩怨由何起 嫌隙0年尤未釋
莫十九娘問道:「恩師,這裡面有什麼往事嗎?」
大聖淡淡一笑,說道:「可不是?關於這本書的傳言和故事,可還不算少呢!當年三教混同,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可沒有今日這般門派森嚴,這本書的作者有三位,分別是一僧一道一儒生。三人都好玄門,因志趣相投,一同拜在乾古龍母門下學術,修行不到四年,剛將劍術練得有些門徑,很有乃師的風範。乾古龍母得意自己有這樣三個足以為自己光大名聲的徒弟,傳授起來,更是盡心儘力。在三人學藝到了十年之時,乾古龍母有一日忽然靜悟天機,即將兵解,將三人叫來面前,賜給三個徒弟各一部經書。和尚得的是《般若劍經》,道士得的是一部《天元秘笈》,儒生得的是《大龍荒經》。三人之中,儒生的資質天賦最好,所悟極多,三人本來情逾骨肉,後來竟因各自所得經典深淺高下不一,而起了一點齟齬,儒生法術最高,人又最傲,道士也不甘人下,對誰也不肯服輸,師父兵解之後,二人各自不服,竟爾分散各處,數百年不曾見面。多年以後和尚想起三人學藝時親密的場景,便趁恩師整歲忌辰舉行儀式之時,將道士和儒生一起請到自己修行的彌羅山中,對兩位同門說道:『我們三人同日拜在龍母門下,平素極知相互友愛,並無半點不快,何以就因師父留下的書籍而淡薄了同門之情?我倒有個主意,可以彌合我們之間的裂痕,不知兩位願不願聽我一席話?』
「三位同門中,和尚性情最是誠實謙讓,與世無爭,道士和儒生都很佩服他,因年齡略大的緣故,雖然師父沒指定誰是師兄誰是師弟,其實一開始學藝之時,道士和儒生就已將和尚視為師兄,聽和尚這麼說,兩人都不約而同地說道:『你在我們三人中年紀居長,你願意為我們調停紛爭,我們當然願意聽你的。只是你想用什麼方法呢?是我們彼此比試師門的絕藝,還是單比劍,或單比法,我們都聽你安排好了!』和尚微微一笑,說道:『得了恩師的傳授,和你們不見的這幾百年來,我自認為已向證道的道路上前進了不少,每天都覺得自己從恩師的傳授中不斷得益。相信你們和我也都一樣,畢竟我們都是同一個師父交出來的。我的方法,一不用刀劍,二不用術法,三不用舌辯,只我們三人各選一地,將自己所得師父秘典中的弱點和不足寫成書冊,最後一同印證三人所寫是對是錯,以此來分出高下,這樣大家既不用擔心比武比術傷害彼此之間的同門之誼,最終還可以憑藉自己所學所知,令對手衷心佩服。你們看如何?』
「和尚一說這個提議,儒生極為贊同,道士卻不願意。因為儒生飽讀詩書,滿腹經綸,道士卻是從小父母見背,孤寒拜師,對於學問這方面遠不及儒生,若說劍術,道士未必輸與儒生,但若論寫文章,道士不用說也得拱手認輸,無法匹敵,因此他不同意和尚的提議,也在情理之中。和尚聽了道士的說法,不由哈哈一笑,說道:『若論文章華萃,別說是你,我也自愧不如三弟。但我的提議不設時限,也不是寫急就章,什麼時候寫好,什麼時候再加辨評,絕不因己之長,凌人之短。兩位如果信得過我,就請在彌羅山住下,咱們三人分處三地,各自寫書,互不干擾,互不討論爭辯,自行其是,想去想留,悉聽尊便,只是書冊必須在彌羅山寫完才算,你們看如何?』
「道士聽了,當即欣然同意,儒生甚為自負,更是毫無意見。於是三人果真在彌羅山住了下來。
三人住了兩年,各按乾古龍母的傳授盡心用功,文章一天比一天寫得多,術法也一天比一天精進,尤其道士和儒生二人用功益勤,進境越快,反觀和尚那邊,依然是不緊不慢,不急不躁,不顯山不露水,頗為閑散。道士和儒生較上了勁,絕不肯輕易向對方認輸,用功更專。這一日儒生和道士忽然不約而同地遇上了一時難以解決的難題,閑中無聊,未免靜極思動,便想趁此機會相約下山遊玩一番,以廣胸懷,回來說不定遇上的難題就有了解決之道。於是道士和儒生也未通知和尚,徑自留了封書給和尚,離了彌羅山,到處遊覽山水,偶然也管幾件不平之事。有一天道士和儒生走到一個地方,恰好遇見一個多年不見的好友,攀談之下,那位好友說最近江湖中出現了一個極為厲害的四臂妖魔,為禍一方,傷害人口,令當地十室九空,甚是猖獗兇狠更不可度化。道士聽了就對儒生說道:『我們左右無事,何不去看一看?就便能將妖魔除去,也是修道人的一件功德。』儒生雖然和道士有齟齬,到底同出一門,縱橫數百年來,留下不少俠名,聽道士這樣說,便欣然答應,兩人辭了那位朋友,轉道向出現妖魔的地方進發。
「他們按照朋友的指點,來到一處大山,放眼一望,目力所及之處岡嶺起伏,其長不下數千里,山中岩谷幽奇,不少名花異卉,此時正值秋深日暮,滿山楓林映紫,與落霞爭輝。空山寂寂,四無人聲,時聞泉響,越顯得秋高氣爽,風物迥異。轉過兩個山灣,忽見前面樹林中有青光閃動。二人悄悄近前一看,那青光原來是條頭上長角的小蛇,正向著林中而去。二人是道家出身,情況未明之下,不敢將這樣頭生雙角的異蛇捉住或殺死,因為他們的師父名字中就帶了個『龍』字,犯著忌諱,這樣的異蛇,一般被修道人認為是天龍留在凡間的子孫,害之不祥,殺之犯忌;所以二人不露聲色,悄悄跟蹤追過樹林,便見迎面有一個崖洞。不多久只見那小青蛇游到崖洞前,青光一閃,小蛇忽地不見。二人情知有異,屏氣凝神,輕腳輕手掩到洞旁。往裡面一看,那崖洞有七八丈方廣,並無去路。洞中盤石上面,坐著一個臉帶青氣,閉目養神的黑袍人。那人雖長得與人一般無二,可是身上卻長著四隻胳膊,身材又瘦得出奇,小青蛇游近黑袍人身前,青光一閃,化作一道青氣,鑽進了那人的頂門心。道人和儒生見此情形,直和普通修道人修鍊元神不一樣,許是哪裡得道的精靈,一點也不像個殺人吃肉的嗜血的魔頭,於是便悄悄地藏了起來,監視著那黑袍人的一舉一動,看看鑽進黑袍人腦袋裡的小青蛇什麼時候出來。假如這個黑袍人就是他們的朋友說的那個魔頭,那鑽進他腦袋裡的小青蛇就算不是他的元神,也必是他元神寄託之所在,捉住了小青蛇,就等於毫不費力地抓住了那個魔頭,他想跑也跑不掉了。
「兩人在暗處等了許久,那黑袍人始終一動不動,入定未醒。儒生忍不住了,打算掩到道人後面,等小青蛇二次出現,便將黑袍人軀殼遠遠搬開,使小青蛇迷了歸路,找不到軀殼,道士則在另外一處,截獲小青蛇。主意打定,儒生便趁黑袍人入定未醒之際,輕輕掩到他身後,那黑袍人果然沒有覺察。正在這時,只聽嗤的一聲,黑袍人頭頂上響了一聲,冒出一點青光。先前那條小青蛇,從黑袍人的頭頂現身出來,仍化道青光,向外飛去。小青蛇一走,儒生立即跳了出去,想將黑袍人的身軀抓起,藏到別處去。哪知儒生空有幾百年的法力,用力一抓,那黑袍人卻穩如磐石,一動不動,儒生不由吃了一驚。單臂再施勁力,黑袍人仍端坐在那裡,絲毫未動。惹得儒生性起,氣力運足,將兩手插入黑袍人脅下,用盡平生之力往上一提,仍是蚍蜉撼柱一般,紋絲不動。儒生正打算用力,忽見洞口青光一閃,定睛一看,適才飛出去的小青蛇已飛了回來,道士跟在後面,已拔出了寶劍。儒生再次一驚,急忙迎上前去,想將那小青蛇擒住。那小青蛇見儒生撲來,並不避讓,反帶著青光迎上前來,飛至儒生丈許外,儒生已覺寒氣逼人,他修練了幾百年,竟也抵擋不住那股陰寒之氣。心中方說不好,急忙運一口真氣,將手一揚,把自己煉了幾十年的一口寶劍化成一道白光飛出。只見寶劍和那小青蛇一碰,寒光四散,儒生猛可里只覺身子一陣酸軟寒涼,登時一跤摔到,失去了知覺。
「不知過了多久,儒生和道士先後醒來,發覺自己坐在石洞中的兩張石椅上,不知是不是著了什麼怪異的法術,身上雖無繩捆索綁,卻不能動彈,那個生著四隻胳膊的黑袍人正在自己眼前走來走去。他倒背手臂,一邊踱步,一邊似略有所思。兩人醒來,那黑袍人看了看他們,嘆了口氣說道:『我和你們往日無怨近日無仇,你們為什麼想趁我入定之時損我元神,害我性命?這些年我已算得上是極避世人,可世人為什麼還是不肯放過我?難道我的生平還不夠凄慘,難道我天生異相,這麼難容於世上嗎?』
「儒生是個極為聰慧的人,聽黑袍人這麼說,於是問道:『你是什麼人?我們之間,也許有什麼誤會。』
「黑袍人冷笑一聲,說道:『誤會?未必吧?這些年來人人見我,無不想將我置於死地而後快,如果是誤會,早也該解釋得清了,為什麼那麼多人前赴後繼想殺掉我?我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麼我這麼不能見容於世,更不明白為什麼人人都想殺我——你見過這樣的誤會嗎?』
「道士說道:『你是說,你不容於世,就因為你身上長著四條手臂?』
「黑袍人點頭道:『不錯。為了這多出來的兩條手臂,這些年我簡直成了過街老鼠,人人喊打,都是因為這兩條手臂。可是這兩條手臂是上天賜給我的,這和我自己有什麼關係?人與上天的關係,向來是人逆來順受,不能讓人去鑿破了天!』
「儒生見他這般說話,心中似有無限的苦楚和憤懣,不覺心軟了下來,說道:『反正我們已落在你手裡,要殺要剮,總是隨你高興。我倒希望做個明白鬼,聽完你的故事,你再殺我們也不遲。』
「黑袍人聞言仰面哈哈一笑,說道:『你們倆是天心山乾古龍母的徒弟吧?』
「道士聞言大吃一驚,說道:『你是怎麼知道的?』乾古龍母這個人在當時是並不太為人所知的,一百個修道的人,聽過這個名字的人最多也就三兩個,還知之不詳,所以他們成名之後,一直謹守師門訓言,從來不對外面的人說自己的師承來歷。因為世上靠自己頓悟修行成道的人大有人在,講究術法修真的時代,是沒幾個人願意打破砂鍋問到底去追問人家的師門的。
「黑袍人冷冷笑道:『我能輕而易舉抓住你們,當然知道你們的來歷和本事,否則我司空妙豈不是個毫無見識的人了?你們的師父乾古龍母和我一樣,原來也是有四隻手臂的,只是她的法術和法力都遠遠高於我,她可以在修行得道之後把自己多餘出來的兩隻手臂煉化變成別的東西,我卻還沒有這個能力。』說到這裡,道士和儒生才知道黑袍人原來是叫司空妙。
「黑袍人接著說道:『我空守玄壇,寂寞多年,也沒人來陪我說說話,世人見我,不是想殺我,就是想躲我。也好,今日你們就權當聽客,聽我說說我的故事吧!我出身的這個家族來源極古,名叫多臂族,多臂族的始祖是蚩尤大帝七十二位部將中的燭明。燭明天生異相,雙頭四臂,作戰勇猛,善會吞雲吐霧,御空飛翔。蚩尤大帝極喜歡燭明,想用法力將他的四隻胳膊變成一對翅膀,這樣的的話,燭明不說天下無敵,至少也是人見人畏。可惜蚩尤大帝只是動了這個心思,卻沒來得及付諸實施,沒多久就不幸在涿鹿之戰中和燭明一起雙雙戰死,他麾下的九苗星散四方,部族給黃帝部將屠殺殆盡。多臂族誓死效忠蚩尤大帝,在血雨腥風中帶著蚩尤大帝的首級輾轉千里萬里,不知走了多久,族人由一開始的三千多人,死得只剩二十多位,終於後面的追殺越來越少,這二十多人也終於守到了最後,得到了不被追殺的自由之身。他們將蚩尤大帝的首級埋葬在一個人跡罕至的大山中,子子孫孫,後來就在大山中開枝散葉,守護蚩尤大帝的陵墓。那個大山就是龍首山。』
「道士和儒生越聽越吃驚。原來黑袍人所說的龍首山,正是他們的師門所在地天心山的一部分,龍首山和天心山的最高峰幾乎一樣高,彼此相距也只有幾里路,站在天心山頂峰,龍首山頂峰的景物可以一覽無餘。但他們在天心山學藝時,乾古龍母從來不許他們去龍首山,連踏進龍首山的範圍也不許,否則一定會給師父打得死去活來。這麼說來,乾古龍母真的也是蚩尤大帝的後人,真的也是多臂族的後人?可是他們只看見過師父駝背撐拐,從來沒見她身上多兩隻手臂呀?
「他們正在滿腔疑惑,黑袍人已繼續說道:『你們的師父去世之前,是不是叮囑你們,要你們離開天心山,永遠也不要再回去,永遠也不要對人說起世上還有天心山這個地方,也不許回去給她掃墓祭拜?』說到這裡,黑袍人不由哈哈笑了起來,但笑聲中殊無歡愉,反而更多了凄涼和悲愴。他笑了一陣,說道:『她法術超然,也傳了三個了得的徒弟,但她也一定害怕世人的威脅和白眼,所以她寧願藏起大好容顏,將自己偽裝成一個人見人怕的侏儒駝背,也不肯暴露自己的本身,連自己的徒弟也生生地瞞著。這倒也無可厚非,千萬年來,世人見到多臂族的人無不十分驚恐和厭惡,無不想拿起刀槍,將多臂族的人殺之而後快,卻不知多臂族的人其實心地淳樸,從來不害於人,他們只是想好好活下去,傳承自己的一脈骨血,僅此而已。他們崇奉蚩尤大帝,千萬年來初心不改,子子孫孫世世代代都是如此。待傳到我這一代,仙緣湊巧,我恩師孔真人慧眼識珠,傳了我這個徒弟,他學究天人,知我根基骨格不似尋常,不以我有四臂而為怪,將我帶入師門,盡心傳我衣缽。及至二十年期滿,他老人家飛升之時,將我一人召至榻前,說我根基稟賦雖好,也盡得了他的衣缽,這是他最為欣慰的一件事,可惜受我族人的血脈遺傳,孽根未斷,早晚必有災劫,囑咐我謹慎小心,又傳我十八口寶劍之後,才行兵解。我記著師父言語,從來處處留神,極少外見,身邊一個朋友也沒有。
「又過了十年,有一天我出去閒遊,遇見了一位少女。那位少女看見我的四隻手臂,一點也不覺得害怕,反而覺得十分新奇,我和她交往,也只不過是別人見了我這副怪樣子都躲得遠遠的,只有她毫不在意。她問我多兩隻手是不是很累啊,是不是吃飯和睡覺的時候都很麻煩之類的問題,把我弄得又好氣又好笑,一下抓住她的手,飛上了千里碧霄,倏爾又回到河邊,故意嚴厲地問她害不害怕?其實她那時已經快被我嚇哭了,卻忍著眼淚說自己一點都不害怕,要不再帶她飛上天去一次?把我氣得啼笑皆非。可是就這麼樣啊,我一天天的竟發覺自己離不開她了,而她呢,她也喜歡上我了,每過三五天,我們就在第一次見面的那條小河邊相會一次。但有一天,少女說她想嫁給我,讓我帶上禮物,去他們家提親,這時我才猛然驚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