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父死子存
大玄王朝,江南道江陵縣龍隱村。
相傳三百年前,前楚極盛的宏元年間,有一老道士自北而來,手持紫金羅盤,肩扛破爛大幡,在這地界不眠不休地測算了三天三夜又三個時辰,忽地嘔出三口鮮血,狀若癲狂地指著龍隱村後面,綿延百里不見人煙的山脈嚷道:「地走南北,橫絕東西,太極起暈,兩儀齊生,氣韻升騰,龍脈隱於其中,好一派寶地,必可誕千年未有之英主!」村民們被這道士的瘋狀嚇到,直以為是老道犯了癔症,「龍脈」「英主」之詞屬實深奧,面朝黃土的種地漢們哪有這樣的「知識儲備」,倒是讀過兩年私塾的村老笑得合不攏嘴,直言老夫早已察覺本村氣象萬千,合該人傑地靈,大好大好!道士下了山,直奔府城而去,求見府君,將自己三天三夜又三時辰嘔心瀝血的成果一一稟告。大抵是這破爛老道賣相不佳,全然沒有仙風道骨的得道氣象,府君一笑置之,招呼了老道一頓齋飯,讓其自行離去。老道不依不饒,纏著府君信誓旦旦保證自己所言非虛。府君不虞,訓斥道:「盛世煌煌,莫說龍脈傳聞虛無縹緲,便是有,聖人所在才是龍脈,道長,且自離去,小心遭了板子!」老道不得已離城而去,走前揚言他將入山脈,尋了證據再來討賞。在一眾村民的見證下,老道入了那後山深林,再沒出現,倒是這桃源村改名龍隱村,傳了三百年。
許是這老道學藝不精,龍隱村村民世世代代都是老實本分的莊戶人家,歷經兩朝二十餘代,楞沒出半個有種的王侯將相。這往事逐漸淡去,只有村中耋老在二兩米酒下肚后,才莫名驕傲地給小輩講起這龍隱傳聞。
龍隱村如今只有十餘戶人家,葉、趙兩姓,倒是和楚玄二朝撞了姓氏,村民們倒是臉上增光不少。這十來戶人家守著山間百畝田地過活,偶爾結隊在靠近村子的山林間獵些野物,挖些草藥,販到山下的縣中。單獨入深山是萬萬不敢的,山脈深處地勢極為險峻,又傳有猛虎呼嘯林中,幾百年來,壯著膽走深了的獵戶從來沒有再出來過。龍隱山脈隔絕江南道與贛西道,兩地交通,都需沿山脈外圍繞行百里,這片山脈也是繁華江南唯一寥無人煙的地方。
景興二十年臘月,龍隱村來了一對小夫妻,自稱是燕雲道幽州府人,兩情相悅卻為家人阻撓,私奔而來。二人容貌不凡,言行得體,氣質卓爾不群,卻滿身狼狽。那小婦人身子已然顯懷,臉色蒼白,虛弱不堪。龍隱村村民淳樸,接納了這對夫妻,這個平素里連收稅胥吏都懶得光顧的村子便多了一戶人家,龍隱村也多了第三姓,黃。
景興二十四年春末,席捲大半玄朝疆土的大旱已經持續三年。中原糧倉河南道、湖廣道糧食減產五成。富甲天下,號稱大玄錢庫的江南道賣田為佃、自賣為奴、逃荒、餓死的農戶十之四五。
日頭偏西,夕陽如血。龍隱村的村民們站在村后入山小道上焦急等待著,村長葉老根眉頭緊鎖,走來走去,又不停催促周圍人回村查探情況,每得到一次回復,臉色又難看一分,脖子又伸長一點望向小道盡頭。
「回來了!二郎回來了!」
黃二郎肩頭竟扛著一頭斑斕猛虎,如蜻蜓點水般踏在山間小道上,轉眼即至。黃二郎將老虎卸在地上,笑著看向村長。葉老根與眾村民圍上去,卻是不瞧大蟲一眼,葉老根焦急地拉著黃二郎的手說道:「二郎!安哥兒昨夜便厥了過去,臉色蠟黃,縣上的劉大夫清早便被大柱子綁了過來,
那劉大夫看了半天,不住搖頭,這可如何是好!」
黃二郎聽得此言,臉色驟變,轉眼不見人影。
深夜,明月當空,清輝遍灑,似是霧氣上升,明月周圍顯現一圈白色虛影,如同月後有更大的月亮籠罩。黃二郎輕輕關上門,走向院中堅持等待的老村長。
「安哥兒如何了?」
黃二郎沉默。
良久,似乎下定決心一般,黃二郎說道:「根叔,我有話要與你講。」說完納頭便拜。
「二郎使不得!快起來,有事說事便罷!」葉老根趕忙拉他起身,黃二郎紋絲不動。
「根叔請聽我說完。我夫妻二人落難來此,受您和眾村民接濟,此救命之恩。」說完結結實實地磕了一個響頭,泥土開裂。
「誒,二郎這是何苦,說是我們救你,這三年大旱,若不是你多次孤身入山獵了大蟲返來,全村上下哪能活到今日,山下那幾個村子我不是不知道,多少人不得已賣了祖田,成了人家的佃仆。」葉老根感嘆道。
「內子早喪,我心神俱喪,是大家照顧了後事,看護了安兒,此恩更甚!」又是狠狠一磕,老村長直感覺腳下一震。
「最後,懇求您老兩件事。」
「二郎何須如此,但說無妨。」葉老根此時臉色凝重,黃二郎這兩個響頭讓他預感不妙。
「第一件事,安兒此後改姓為葉,您願意的話就且當他是您孫。」
「我兒女早殤,老妻不在,早已把你和安哥兒當親人。」
「這第二件事……根叔回去罷,明日一早,且將我葬在凝兒旁邊。」二郎微笑道。
「二郎你怎麼了!何故如此!何故如此啊!」老村長急了,心中不好的預感似乎應驗。「每次安哥兒昏倒再醒來,你便憔悴一分,是不是行的那傳聞中武道高人真氣續命的手段?人言武者真氣盡而人亡,真到這一步了嗎?」
黃二郎默不作聲,又是一頭磕下,額頭染血,卻不起身。
晚風輕拂,不遠處的竹林搖曳,竹林打葉,如泣如訴。
良久,葉老根艱難開口:「我會照顧好安兒,我的親孫。」蹣跚而去,不忍回頭。
「謝根叔!」砰的一聲,葉老根腳下都能感覺到,他忍不回頭,艱難前走,兩肩不住聳動。
……
「安兒呀,你知道嗎,為父自小習武,寒暑不輟,二十餘載了,如今我卻後悔了。」黃二郎看著床上沉睡的葉安,越看越覺得葉安眉清目秀,像極了亡妻,黃二郎輕聲笑了。
「後悔浪費了許多辰光,讀那些之乎者也,做那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如果全心練武,或許為父還能再陪你一段路……現在不成了,你娘等了我三年,該去陪她了。」
「安兒,你且忍著!」說罷,黃二郎猛然提氣,右手成劍指,重重點在葉安心口,兩指竟如烙鐵般通紅,與葉安接觸,發出「呲呲」的聲響,胸口青紫一片。連沉睡的葉安都有了動靜,渾身濕漉,雙腿不斷蹬直,一臉痛苦,喉嚨里發出「嗬,嗬」的壓抑呻吟。
葉老根躲在院外,並未離開,他聽著屋裡的動靜,看著昏暗油燈映襯出來的身影,老淚縱橫。
天邊泛藍,一夜過去。黃二郎此刻已面如死灰,白髮斑駁。他沙啞地喊道:「生死在此一舉,安兒,活下去!」說罷,驟然拔起劍指,連帶著葉安的身體也離席半尺,葉安還未落下,這一指又狠狠下探,再次戳中心窩,父子二人皆口噴鮮血。黃二郎頹然倒下。
「嗬,嗬,嗬」葉安猛然睜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