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苦澀的藥味混雜著莫名的清淡香味縈繞在身側,荀晏自無邊的黑暗中醒來,頭腦一片混沌,渾身無力虛軟,胸口像是被大石壓著般沉悶。
幾乎在他醒了沒多久,就有人衝到了他的面前,輕撫著他的額頭,驚喜的喊道:
「小郎君醒了?可還有不適?」
那人生得清秀,約莫有個十來歲的模樣,此時面上滿是驚喜之色,但荀晏卻只想縮進被窩深處。
他的思維一片混沌,只覺眼前人的面容陌生得很,身邊的一切都陌生而又令人恐懼,他下意識的想要逃到什麼安全的地方,但卻無路可退,只能一個勁的往被子里縮。
那少年也一時無措,很快門外有人聽著動靜進來了。
荀靖推開門快步走到了床榻之前,看著瘦弱蒼白的幼子不安的蜷縮在被褥中,神色惶惶,那雙素來漂亮的杏眼泫然欲泣,心中一瞬間酸澀難耐,幾欲失態。
他輕輕坐在床邊,伸出手輕撫幼子纖弱的後背,語氣溫和的問道:
「狸奴,可是魘著了?莫怕。」
荀晏一僵,後背緊繃,隨著背後那隻手掌傳來的熱源,他慢慢放鬆了身體,心中那股惶然莫名去了大半。
眼前人看著年紀不小了,頜下蓄著整齊的須髯,雖然已是人至中年,但仍然說得上是美姿容,風姿特秀。
只是大約是近來憂心,那人眼下一抹青黑,襯得膚色愈發蒼白,隱約帶出一些脆弱的病容。
荀晏不自覺的滾進了男子的懷裡,鼻尖滿是那股清淡悠遠的香氣,熟悉而令人心安。
「大人。」
他喊道,聲音小得如同喑啞的貓叫,陌生的辭彙從口中吐出,但此刻卻顯得如此理所當然。
荀靖但笑不語,心下卻因著這一聲充滿依賴的叫喚稍稍放鬆了些,他抱著荀晏坐了起來,掂量著手裡輕飄飄的分量,不由嘆息。
「狸奴受苦了,是我考慮不周。」
「不怪大人。」
荀晏輕聲說道,他仍然有些沒有反應過來,他甚至覺得自己說的語言都令自己陌生,只有眼前摟著他的人是熟悉的。
先前離去的少年去而復返,手中持著托盤,荀靖點頭致謝,取了一隻小碗,裡頭盛著清澈的清水。
「我兒用些水吧。」
他說道,荀晏順從的就著他的手小口小口的飲下溫熱的清水,灼痛乾涸的喉嚨被滋潤后一下子令他感覺像是活了過來。
他像一隻饜足的貓兒蹭了蹭面前的父親,隨後驚恐的瞪大了雙眼,笑容逐漸消失。
一碗烏黑黑,氣味不妙,甚至還在咕嘟咕嘟冒著不詳泡泡的葯擺在了他眼前。
荀晏驚恐的看向了荀靖,荀靖仍然溫柔的看著他,很堅定的,要親手喂他吃完這碗葯。
對視了片刻,荀靖嘆了口氣,眉宇間愁雲繚繞,嘆道:「狸奴向來不愛吃藥,叫我實在擔心。」
說著他還蹙眉輕咳兩聲,完美詮述了一名被頑劣兒子傷透了心的老父親形象。
荀晏:……!
他突然感覺自己罪惡深重。
尚且年幼天真的他雖然有感覺好像有哪裡不對,但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來,最後他抱著滿滿的愧疚喝下了這碗大概可以毒死他的味覺的葯。
他流下了男人的眼淚,他的美人爹爹手忙腳亂的哄他,比他自己還難過的樣子。
荀晏感覺自己更加難過了,他不想哭的,怎麼會有人被一碗葯難喝哭呢?可是,可是真的好難喝啊……
他抽噎著在藥力的作用下再次陷入了沉睡。
荀靖為幼子掖好被角,凝視著小孩因哭泣才泛出一絲血色的面容,他平靜溫柔的眼底終究是顯露出一絲憂慮。
半晌,他輕手輕腳的推門而出,門外站著一名青袍青年,見荀靖出來忙躬身一輯。
「仲景不必多禮,此次若非有你,靖怕是要抱憾終身了。」
荀靖側身扶起那人,認真說道。
張機訥訥半晌,搖頭:
「機學藝不精,小郎君之病兇險萬分,機也無甚把握,若是老師在……」
荀靖聞言溫和一笑,拍拍年輕醫者的肩膀。
「品濟常於信件中誇耀仲景之才,狸奴這病縱是品濟在恐也沒有更好的辦法,如今仲景能保小兒一命,靖已是感激不盡。」
「先生言重了。」
張機心中不知應該開心還是憂慮,自己的醫術獲得了認可,而且是荀叔慈這般極有名望的名士認可,這於他已是一種莫大的激勵。
可憂在老師在外遊歷,他尚年輕,雖有薄名,卻終究缺了點經驗,如今一上來就要接手這般疑難雜症,負擔起一個幼小的生命,而且眼前這位先生也是個身患痼疾的主,這著實是個大難題。
荀靖一眼便知他心底想法,不禁莞爾,終究是年輕人,這般想著心底仍是覆上一層陰霾。
他自幼體弱,痼疾於身,能活到這般歲數已是精心養著了,一生不過專心學問,不曾出仕,誰料老來得子,幼子竟同樣患上這病……
也確是他想得不周到,狸奴尚且年幼,他本想著南陽與潁川相近,便攜子來拜訪故友張初張品濟,誰料張初正巧於幾月前外出遊醫,狸奴又因舟車勞頓起了熱度,他這一時興起險些竟釀成了禍事……
他斂下眉眼,掩袖輕咳兩聲,一旁的張機一下子如臨大敵,當場進入醫者狀態。
「先生不可勞累,應早些休息服藥才是。」
————
荀晏再次醒來時屋內已是一片大亮,柔和的陽光透過窗欞照入室內,屋內古樸的傢具歷歷在目,他獃獃躺在床上,陌生的記憶充斥於腦海之中。
他叫荀晏,今年五歲,是潁川荀氏子弟,父親叫荀靖,他出生於潁川,母親早逝,前不久父親帶他來南陽郡訪友……
這些記憶清晰的映在他的腦海中,但他卻感到不寒而慄,彷彿與一切都隔著一層膜……
他覺得,他不該是這樣的,可是不是這樣,他又應該是怎麼樣的?
張機進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幕,不過丁點大的粉嫩小糰子窩在床褥間,皺著秀氣的眉頭彷彿在思考什麼人生大事,細碎的陽光映在他蒼白的臉上,帶起一絲健康的紅暈。
他心中覺得好笑,但也不由放輕了手腳,生怕嚇著孩子,畢竟昨天這孩子剛醒的時候反應很大,約莫是病中被嚇著了,他都不敢進屋,只敢讓荀靖自己去安撫。
荀晏很快就注意到屋裡多了個人,他暫時放下了對於他而言過於玄乎的思索,轉而看向了這個沒有見過的陌生人。
那人頭戴青幘,容貌整麗,眉眼帶笑,端得是一副令人不自覺想要親和的好姿容,唯一的缺點是這人分明年歲不大,大抵二十餘歲,卻偏偏頜下蓄了撇短短的鬍子,叫他怎麼看都不順眼。
其實也說不上難看,就是他單純看不習慣。
被那道糾結的目光看了半天,張機的笑容逐漸僵硬,他伸手摸了摸下巴,心想莫不是今日出門沒打理好,叫人看了笑話?
「可是機……容貌有所不妥?」
他試探性的問道。
荀晏這才發覺自己的目光可能有些失禮了,他誠懇的說道:
「並無不妥,不過觀兄台姿容甚美,一時出神。」
幼童雖說嗓音還有些沙啞無力,但吐字清晰,只是這內容卻著實讓張機忍俊不止。
未曾想叔慈先生之子竟是這般……小小年齡倒是頗通美醜,童言童語惹人喜愛,難怪先生這般寵愛幼子。
他輕咳一聲掩住笑意:
「在下張機,字仲景,師從張品濟,家師遠遊,小郎君可願讓機把脈。」
荀晏順從的伸出了腕子,總感覺這名字有些耳熟,垂眸片刻回道:
「仲景兄可喚我狸奴。」
張機默默勾起唇角,不過片刻便將荀晏的手再次塞回了被窩裡,神色頗為放鬆。
「狸奴恢復得很好,如此再用幾次葯便好了。」
他心底有些感慨,前幾天還以為這孩子怕是救不回來了,未曾想不過短短几天就有了轉機,如今更是恢復甚佳,生死之際確有大變數,其中玄妙無數,作為醫者……實在是很難不被此吸引。
這般想著,他便也未曾注意到幼童聽到『再用幾次葯』以後驀然瞪得溜圓的眼睛,再回首時那孩子仍然是一派老成冷靜,也不知道心底在想些什麼。
「狸奴餓否?可要先用些豆粥?」
張機關切問道。
荀晏這才感到胃中隱隱作痛,可能是餓久了都沒感覺了,雖然很想吃,但想到吃完以後大概率又要面臨那令人窒息的湯藥……
「好。」
他悶悶不樂應了聲,張機有些摸不著頭腦,也不知是哪兒引著孩子心情低落了。
待他轉身正欲出門取豆粥來時,才發現幼童不知何時輕輕拽住了他的袖角。
荀晏有些不好意思,猶豫了半晌才低聲問道:
「仲景兄,阿父何在?」
張機看著頗有些局促的荀晏,這才由衷感到這只是個年僅五歲的孩子,病了那麼久,先前再冷靜自若,也會不安,會思念父親。
他轉身輕撫荀晏細軟的額發,溫聲說道:
「先生這幾日勞累,現在應是還未起身,想來晚些時候會來看狸奴的。」
「哦,」小孩若有其事的點頭,「應該讓大人好好休息。」
話雖如此,張機還是明顯感到荀晏一下子喪了下來,像一株沒有精神的小草,好在這株小草很是乖巧,讓做什麼就做什麼,病中無力都要堅持自己吃飯,可見自幼教得還是很好的。
連吃藥都不似平常孩童那般頑劣抗拒。
張機這個想法只持續了短短片刻。
因為剛剛乖乖一口悶了葯汁的孩子面無表情,眼眶一紅,淚水便像是沒了閘門似的撲簌簌往下掉。
張機自幼習醫,醫過的孩童不勝其數,有哭鬧叫苦的,有乖巧安靜的,但確實未曾見過這般樣子的。
一言不發,面無表情,只淚水在嘩啦啦流,他一瞬間膛目結舌不知所措。
荀晏自暴自棄的往被子里一埋,也不願顧忌什麼禮數了,他喊道:
「仲景兄讓我一個人待會。」
說罷他還打了個可憐兮兮的,帶著苦味的哭嗝。
張機宛如遊魂般退出了房間,駐足片刻,後知後覺思索一個問題。
他這是要被討厭了吧?肯定要被討厭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