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3章 第 163 章
天方破曉,鄉閭間卻已經逐漸蘇醒,農人、手藝人走出了家門,不忘先念一遍《道德家》,再開始一天的生活。
稻穀的醇香、柴門犬吠聲、丁零噹啷的吆喝聲組成了這座村莊,孩童無拘無束的走在路邊,向大人討糖吃。
看慣了餓殍遍地、哀鴻遍野之景,亦或者是許昌的虛偽繁華、士大夫之間虛與委蛇,突然見到這般安詳的景象,荀晏甚至有一些不習慣。
他想起了一篇不存在於這個時代的文章。
問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漢,無論魏晉。
可能是近來睡得太多,他翻來覆去睡不著,天沒亮就叫人端了把躺椅到院中,如今懶洋洋倚在院落里,頭頂是亭亭如蓋的樹冠,身邊是鄉里祥和如意,一切如那鏡中花水中月一般。
就彷彿從未有過黃巾拉開亂世序幕,也沒有各方豪傑割據稱霸。
院門未關,一隻藤球就咕嚕咕嚕的滾進了院里,總角女童蹦蹦跳跳的跑了過來,也不怕門外守著的漢子,滿臉好奇的往裡面探著頭。
荀晏笑吟吟向她招了招手,下意識從兜里掏了掏……嗯沒有糖。
有些尷尬,他神色如常的收回了手。
女童大大方方走了進來,抱起了藤球,似乎是糾結了一番,隨後走到了荀晏面前,將藤球送到了荀晏懷中。
荀晏抱著球,一時有些迷茫。
他想著不僅沒給小朋友糖吃,還搶小朋友玩具……糟糕他是什麼品種的新型惡霸?
「郎君貌美,以球相贈。」
女童聲音綿軟,她認真的說道。
荀晏盯著她看,女童也盯著眼中貌美的郎君看,良久才少年老成的嘆了口氣。
「郎君早些去自首吧。」她嘆息道。
荀晏剛從上一句話中反應過來,又因這一句沉默了。
「凡有疾,皆是有違天師教導,犯了過錯,」女童循循善誘,「郎君形體消瘦,面有病色,必是犯了大錯,不若早日自首悔過,以這般美貌日後必有出路。」
第一次被認作是個只有臉的壞人,荀晏有些惆悵,他病後瘦得厲害,也難為這小姑娘還覺得他有張臉。
他靠一張臉換來了女童身上的竹篾,他許久沒有動手做小玩意了,起初還有些生澀,編了一會就駕輕就熟起來,手指翻飛之間編了一隻竹鳥出來。
女童接過以後很沒有出息的叛變了立場。
「或許……或許也不是什麼大錯,」她猶豫的說著,「唉!你好自為之吧!」
荀晏本已經露出了勝利的微笑,想著哄小孩還不好哄?驟然聽得被叫去好自為之,一下子笑容都僵住了。
「噗呲——」
院門口捧著籃櫻桃的道人不知偷看了多久,這會沒有良心的笑了出聲,還噗呲吐了枚櫻桃核出來。
女童頓時回頭,驚喜的跑了過去。
眼看著左慈在那兒裝神弄鬼,不一會就將那小姑娘哄騙得團團轉,對於烏角先生有神通這一點深信不疑,荀晏感覺有些牙痒痒。
左慈如魚得水,打發走了小孩,志得意滿看向了荀晏,眉眼間似乎還帶著挑釁之色。
直到典韋面無表情看了過來,他才算是收斂起了神色——那大塊頭一向不喜歡他,似乎老覺得他要謀財害命似的。
荀晏不理他,只低下頭看著自己的手,似乎突然對此感到了興趣。
……其實是他有些饞左慈的櫻桃,可這人就是一定要在他面前吃,實在過分。
他這幾日在這休養,日子過得苦極了,具體就是每日只能進點寡淡無味的流食,他已經不識得正常飯食是什麼模樣了。
「如何?」左慈吃著東西含糊的問道,「五斗米教
。」
荀晏往後一躺,斑駁陽光透過綠葉灑在臉上,他確實很難昧著良心說這一切不好。
「挺好的。」
但與他所想的卻不一樣,他半眯著眼睛想著。
五斗米教的行政體系與漢代的官僚體系全然不一樣,神權治國,政教合一,他本以為公達得漢中後會廢除這些,卻未想仍然是以道人為管理者,甚至於自領了一個師君之名。
幾日來連見鄉里,他心中略有明悟,那些教義與信仰已經深扎在漢中之民心中,縱使是大族豪強,也都信奉著五斗米教。
「楚人信巫鬼,重淫祀。漢中與巴蜀同俗。」
他緩緩說道。
不是不廢除,而是難以廢除,除非以暴力強行鎮壓,這種宗教對於百姓的蠱惑讓他一瞬間想起了多年以前的太平道,直至今日仍有無數的黃巾餘孽活躍在四分五裂的大地上。
沒個正形的道人似是看穿了他心中所想,他漫不經心提道:「與昔年太平道也著實相像。」
「先生非五斗米教信眾?」
左慈大笑,倏而又止住了笑意。
「道人不過雲遊至此,與張魯略有些交情罷了。」
「不過……」他話鋒一轉,「道人與君確有幾分舊緣。」
荀晏挑眉,他想他要是以往見過這等人,想來是很難不記得的。
左慈低垂著眉眼,居高臨下看著那大病初癒的青年,笑意淺淡,他說:「中平年間,道人曾在長社城外見過你。」
辰雞破曉,清亮的劃破長空,驚起一片鳥雀聲。
「還有這等事?」荀晏歪了歪頭,神色仍是倦懶,「那先生可是太平道人?」
「我非太平道眾,只是與其中一人關係匪淺,」左慈尋了塊席子盤腿坐在了樹蔭下,「其人名為襄楷,可曾聽過?」
「襄楷名士,豈能不聞。」
只是這個名士得擴寫一下,著名的方士。
荀晏默默補充了一下,眼神中卻未免帶上了幾分審視,多年過去,如今又提起黃巾舊事,他實在不得不小心起眼前這看上去豁達無求的道人。
左慈仿若未覺,只是自顧自說道:「其師于吉道人所作《太平清領書》,上書於天子不得用,而後雲遊四方,得遇張角,遂有太平道。」
「我與友人相識多年,友人逝后得其書,暫管多年。」
那本直接啟發了張角振臂一呼的政治綱領的書……荀晏揣著手,他自然不會以為自己有什麼王八之氣在身,叫左慈一見鍾情當即獻書,他只是有些不妙的預感,叫他想著是不是該午睡了。
「昔在長社時,稚子獻箭,黃巾兵潰,橫屍千里,京觀如山,」道人的神色間似有悲憫,又似是全然不在意,他說道,「君侯如今回想起,有無悔意?」
「往事已去,先生何必再提?」
荀晏興緻缺缺,倦怠的又摸了一把竹篾把玩著。
「君侯與荀公阻皇甫築京觀,焚屍於野,大抵心中尚有一絲悲憫之心,而今天下大亂,諸侯紛爭,以兵戈制兵戈,何時能了?」
「諸侯殘暴,聚斂財物,吞併田地,大興殺伐,致使百姓皆苦,而今漢中之盛,君侯也得以見之,民誠信不欺,有病當自首其過錯,義舍有米肉,行者可量腹自取,不受饑寒之苦,此不為太平道所謂之神國乎?」
「先生何意?」
「太平道所欲澄清大亂,天下大吉,結局是萬人赴死,」那道人坐直了身子,正經起來還真有些老神仙的模樣,「今五斗米道望治國以太平,不興兵戈,教化民眾,漢中遂得大治。」
竹篾的毛刺在指尖劃出一道白痕,荀晏一頓,只能放下了竹篾。
他大概是被傳教了。
這確實
是一個對於亂世草芥太有誘惑力的選擇,黃巾只學會了攻伐,五斗米道卻學會了治理,二者相似卻也不同,太平道的鮮血下,五斗米道吸納他們的思想,繼續在前行著。
「此道不可治世。」
荀晏闔上了眼,只淡淡說道。
左慈起身,也不與爭辯。
「我知君侯入漢中乃是為興兵戈之事,兵者非吉器,還望細思。」
說罷,他悠哉悠哉的捧起了小籃筐出了院子,在門口對著典韋翻了個白眼,又含蓄的向著那年輕俊美的將軍頷首莫測一笑。
荀晏懨懨抬了抬眼皮,有氣無力說道:「子龍來矣?」
趙雲踟躕了一下,仍是說道:「米賊狡詐,不可輕信。」
荀晏看了他兩眼,倏而笑了笑,他撐起了身子,踩著木屐腳步晃晃悠悠,看得趙雲眼皮一跳。
荀晏不以為意,也不想叫人扶,他感覺再躺就要廢了,他甚至想著抓個人來動動筋骨,只是沒人願意來,連他下軍令都沒人來,堪稱他多年以來的巨大滑鐵盧。
他在廊下坐下,沏一壺溫水,慢吞吞說道:「我觀子龍神色,卻似頗為認可此道。」
趙雲一怔,他下意識摸了摸臉,不知自己是不是真的有露出這般神色。
米賊可恨,蔑視漢室,截斷漢道,魑魅魍魎,這是他曾經的認知,只是真的來到漢中以後卻不由有所改觀。
「若天下皆能如此……」
他終究是這般嘆息道。
皆能如何?無為而治,教人向善,生民不受豪強剝削,在某些程度上甚至有一絲千年以後的影子。
「五斗米道能興一郡,卻未必能興一國,」荀晏垂眸盯著壺口熱氣升騰,「此小國寡民之道也。」
漢中田地豐饒,又未如何經天災人禍,養得起這一片田地的百姓,以老莊之道安養生息,得以興盛。
但若是人越來越多,有限的資源,無盡的人口,未知的天災,只要人還有求利之心,生產力不能滿足大部分人,那紛爭與矛盾只會越來越大。
「政教合一,不守儒家之綱常,不尊法家之刑名,只尊教義,固然能在此過上清凈無為的生活,只是漢中雖有地利,易守難攻,卻亦是四通八達之地,」他尚且氣虛,喘了口氣才繼續說道,「劉表、劉璋、乃至於曹公,皆有心於此,待北方平定后,此將為四戰之地。」
趙雲默然,只是端起茶水一飲而盡,滿腹沉重之下眉眼間卻露出了驚疑之色。
如何是蜜水?
他分明記得眼前這人尚在養病,禁食之物頗多。
荀晏方才在猜測著大侄子究竟是如何想法,抬眼看到了年輕將軍質疑的眼神,他神色不變,只是目光游移,倏而驚喜的喊道:「公達!」
正是荀攸前來,觀其衣冠,似是早已起身,恐怕都已經看了會文書公文了。
荀公達得漢中乃奇襲擒張魯,入漢中卻不毀五斗米道根基,不擾百姓生活,究竟是另有籌謀還是心懷仁心?
趙雲心下莫名的想起了被他封存在內心深處許久的事,那被坑殺於官渡的七萬河北降卒。
他從來都無法認可曹操,只是隨波逐流,難遇明主,可能是方才左慈的演講觸動了哪兒,他竟一下子忘了原先來此的事,另一條本不該想的道路在他心中浮現出來。
他脫口而出:「荀氏當真無有稱王之心?」
荀晏一時愕然,連剛走來的荀攸也腳步一頓,只是神色仍然如常。
話落趙雲方覺過於突兀,只是話已經出口,又如何能收回。
他正色長揖道:「高祖斬白蛇起義,自漢中東出,揮師入咸陽,古言得漢中者定天下……」
他緊緊盯著二人神色,荀清恆究竟如何想他不得而
知,此人雖從曹操起兵,然行至今日亦非曹操隸屬,位居漢臣而非司空掾屬,在朝的荀文若與曹操更是亦師亦友,乃至於整個荀氏的立場都顯得與尋常士族有些不同。
而荀公達這些年看似輔佐劉璋,然其昔年入蜀,今日據漢中,又當真無有他想嗎?
若以荀氏之勢起兵,未嘗不能做下一個袁氏,行心中之志。
「匡扶天下,攝政以德之心,敢問——」
「咳咳……」
荀晏突然折下了腰咳嗽起來,直咳得本是煞白的面色都泛起了病態的紅暈,打斷了趙雲的話。
趙雲陡然止住,見那人淚珠都咳了出來,他伸手欲扶,不查打翻了案上水,沉默一瞬后低聲道:「雲今日心緒難平,失言矣。」
他匆匆離去,深吸一口院外的青草香,感覺方才發熱的頭腦逐漸平息了下來。
他今日本不該如此。
身後倏而有聲響,他回頭,見竟是荀攸跟了過來。
「荀府君。」
二人本就不熟,方才已是逾越,這會趙雲只是執禮,不欲主動交談。
荀攸望著他,眼眸深沉,他緩聲道:「攸無此意。」
或許心中也曾浮現過一絲這般想法,但都早已被掐滅在微末之時。
他知曉眼前這位將軍生出這份心思的引子,但他也不欲多做解釋。
回到院中,方才還咳得死去活來的人好端端的坐在那兒,撐著下巴有一下沒一下的抿著水喝,眼神還有些神遊。
荀攸俯身抽去他手中的杯盞。
荀晏眨了眨眼睛,未想他回來得這般快。
「小叔父不信攸。」
荀攸平靜的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