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 章
光和二年的大疫從未徹底離去,或許從更久遠的時候就開始了,疫情反反覆復,在光和五年又一次集中性爆發了一場大範圍的瘟疫。
連年大旱,蝗災反覆,疫病無情,餓殍遍地,民不聊生。
天子端坐於高位,飲瓊漿食肉脯,玩弄權術制衡多方,但他治不了傷痕纍纍的天下。
生逢亂世,世道慘淡,太平道的信眾在這幾年間飛速增長,州郡不作為,天子不以為意,最終釀成大亂。
中平元年,二月,張角自號「天公將軍」,著黃巾為標幟,率八州徒眾起兵,旬月之間,天下響應。
「蒼天已死,黃天當立,歲在甲子,天下大吉。」
這句曾經夢中出現的話如今出現在了現實之中。
荀晏自記事開始天下便已有大亂之兆,幾乎沒見過幾年安生歲月,曾經他以為自己已對種種慘狀看得麻木了,而現在他才知曉,戰亂有時候能比天災更恐怖。
潁陰現今也被幾波黃巾攻擊過,不過只是散亂之眾,不成氣候,但潁川郡仍然是黃巾的主戰場之一,只是大部隊並沒有選擇在潁陰進行交鋒。
難得的安詳日子裡,束髮的青衣少年蹲在田壟間,細細觀察著作物的生長狀況。
說是少年,其實眉眼間仍然稚氣未脫,更像是年長點的童子。
荀晏這兩年終於感受到了張機當年的煩惱了,分明他現今已經十二了,雖說仍是總角的年紀,但他卻經常自己悄咪咪束髮,意圖讓自己看上去稍微成熟一點。
他似乎天生一張娃娃臉,十二的歲數了,身量未長開,只五官愈發出挑,導致他看上去像一個十歲左右的小女郎,還不如幼時當一個可可愛愛的吉祥物呢……
族中兄長每每看到他總會露出一種微妙的呵護眼光,甚至經常性把他和年幼的小侄子視為差不多歲數。
他氣呼呼的手上用了點勁,差點捏壞了幼苗。
[你這般置氣和你那小侄子又有什麼區別?]
清之懶洋洋說道。
荀晏一下子泄了氣,站起身甩了甩手上粘著的泥土,望向眼前一片安詳的寬闊田地。
「我今年剛種下的地,若是黃巾肆虐不得全毀了!」
他小小聲嘀咕著。
[不是你種的,你只動了動嘴皮子。]
清之糾正道。
前年,荀晏在清之的描述型指導下改良了牛耕所用的農具,命名為「曲轅犁」。
先前牛耕使用的是雙轅犁,基本固定二牛一人的使用方式,而曲轅犁則更加便捷,需求的畜力也更少,只需一牛一人即可,且轉向更加靈活,可以控制入土深淺。
可惜苦於多年災害,官府無力,一時竟根本無法推廣開來,反而是那些豪強地主嗅著好處,積極的在自家莊園裡推廣了新農具。
而真正的貧困佃戶家中根本沒有耕牛,沒有官府的支持,這世道對他們而言只是愈發的艱難而已。
他長嘆一口氣,難得悠閑的在外頭閑逛起來,心裡則盤算著現下的情形。
這些年唯一的好消息是天子在黃巾起義后不久解除了黨錮,這番持續多年的拉扯終究是以天子服軟告終,而相對的,世家也要幫著朝廷處理眼下的叛亂。
月前,荀攸便被府君徵辟,前往陽翟參潁川軍事,他前些年隨何顒四處訪學,名聲漸起,如今一行算得上是代表潁川荀氏的意思。
族中兄弟也多為潁陰縣令徵辟,共同商議城防之事,荀彧如今二十二,雖說年紀尚淺,但在族中話語權極高,隱隱有一種話事人的感覺。
「小郎君!」
身後遠遠的有人在喊著。
荀晏回頭,見一個粗衣短打的漢子跑了過來,操著一口鄉土氣息濃重的方言喊道:
「女郎請你去幫忙清點輜重,清算這幾日的糧冊。」
荀晏聞言頓時垮下了個臉,抱怨著走上岸去。
「不是昨日剛算完嘛,怎麼今天又要算了,我又不是真的人型算籌。」
女郎指的是荀采,荀采這些年常住家中,只陰瑜忌日會回陰家幾次,她也不願閑在家裡,所以便嘗試著上手一些雜務,她聰穎細心,打理起這些雜事也得心應手,如今更是幫著荀衍在潁陰縣裡籌集糧草輜重,以備黃巾襲擊。
百忙之中她陡然想起了小堂弟的妙用,荀晏算術能力殊與常人一事她是知道的,所以荀晏便經常性苦哈哈的被抓去機械性打工了。
那漢子憨厚的撓了撓頭:「俺也不知道,只知道來叫您。」
荀晏拍了拍身上粘著的灰,不做他想,跟著人就走了,行至一半驀的看著那漢子眼角有一處刀疤,他狐疑的看了兩眼,突然發現好像有些不對勁。
「我好像沒見過你,你是哪家的?」
那漢子一愣,傻呵呵笑了笑,隨後猛的伸手向前抓去。
荀晏早就心生防備,見他果真動手忙躲開,他身形小,靈活得很,那漢子一時半會竟根本抓不住他。
周邊空曠無人,今日周邊的佃戶都被拉去修築城牆了,許多族人也被緊急拉去充當參謀,一時半會周邊竟是荒蕪一片。
那漢子低聲暗罵了一聲,聽著不像是潁川口音。
再一次撲過來時身上竟是帶著殺氣,他淳樸憨厚的臉上如今猙獰一片,渾不似先前那番老農的模樣,而像是久經沙場,或者說殺紅了眼的士兵。
荀晏腳下磕著塊石頭,正準備順勢伏低身子躲過去,乍然聽著另一個人的聲音。
「別別別!別傷著小郎君了!」
有人刻意壓低著聲音,焦急的喊道。
來人同樣生得憨厚老實,而且眼熟,正是村裡的二牛,荀晏曾幾次去他家中看診。
短短一瞬間,荀晏心如止水,腦海中飛速權衡分析了一番,陡然泄了力氣,彷彿是真的被絆著了一樣一屁股摔在了地上。
嗷!屁股好疼!
意識中清之輕輕的嘖了一聲,如同看戲一般。
那漢子趕忙上前一把將荀晏的嘴捂住,健壯的臂膀死死把人箍在懷裡,力氣大得荀晏險些眼前一黑。
「你輕點啊!」
二牛怒道。
「娘的我在綁人啊!誰綁個人還要分輕重?」
漢子懟回去。
那人麻溜的把荀晏捆住,眼睛一蒙把人扛走,再次重見天日時,荀晏已經被拉到一間破敗的茅草屋裡去了。
他還來不及做出點什麼反應,剛被放下來就開始撕心裂肺的咳嗽,咳得眼前發黑,眼角都逼出了生理性淚水。
這漢子肩膀太硬,差點沒給他顛死……
「都叫你輕點了你個莽漢!」
二牛有些不知所措的低聲怒罵了一句。
「嬌弱的和個女郎似的!」
漢子小聲嘀咕了一句,他感到十分委屈,他啥都沒做,就這麼給人綁過來了而已,怎麼整得像是他幹了什麼十惡不赦的事情一樣。
荀晏:……
我記住你了。
他垂下眼眸喘了口氣,稍稍平復了點氣息,冷冷問道:「你們想幹什麼?」
那漢子上前一步,蹲下來與眼前貌若好女的的少年平視。
「俺聽說你是潁陰縣有名的醫者,」他頓了頓,看著眼前年紀小得離譜的孩子有些糾結,但還是繼續道,「俺想請你救個人。」
荀晏仔細看了他一眼,驀然笑道:「看診就看診,何必綁人,我看怕是身份見不得人吧。」
「你們是太平道徒,或者說是黃巾軍。」
他用陳述的語氣說道。
二牛一怔,他低下頭咬起了指甲蓋,顯得有些焦慮的模樣,但也沒有否認。
一旁的漢子也臉色微變,他也不言語,乾脆押著荀晏進了內屋。
屋內泛著濃重的血腥味,門窗緊閉,空氣混濁不堪,荀晏皺起了眉,感覺自己剛咳完的喉嚨口又要開始泛癢了。
床榻上躺著個男人,這人身形健壯,面容也算說得上端正,只是如今雙目緊閉,面色青灰,唇色慘白,胸膛上裹著的白布上隱隱滲出血跡。
「你救還是不救?」
漢子說道,他威脅著看著荀晏,大有一種若是他說不救就直接殺人滅口的感覺。
荀晏忍住翻白眼的衝動。
「看診總歸得上手把把脈,看看傷口吧,你把我綁在這我想救都沒法救。」
那漢子一愣,想想也是,便上前給人松下了繩子,低頭看見少年腰側掛著一隻空蕩蕩的錦囊。
「你叫什麼啊?」
荀晏漫不經心問道,岔開了那漢子的思緒。
「何羅。」
漢子惜字如金道,不客氣的把人往榻邊一拎。
荀晏搖頭,自顧自查看起了病號的情況。
他這些年雖說沒有多少時間是跟著張機學醫,但張機送過來的記錄已經夠他學的了,他這位老師在醫學上是不世出的奇才,他自忖沒有老師這等天賦,但光是研究那些方子就已經夠在鄉里被人稱上一句神醫了。
他垂下眼眸靜靜搭起了脈搏,心中有些明悟。
這人傷得很重,現在幾乎是半死不活的,尋常醫工肯定撈不回這條命,更何況如今戰亂,靠譜醫工就更加難找了。
這兩個人應該不是潁陰人,甚至不一定是潁川人,聽口音很可能是汝南那邊的黃巾流落到了這裡,兵行險招混進潁陰求一線生機。
只是沒想到二牛會特意為兩人掩護。
思及此,荀晏不由有些心情複雜,荀家近些年也不是很好過,一是黨錮斷了仕途,二是接濟鄉里花費甚多,只是沒想到仍然有鄉里會成為太平道徒。
何羅見他久久不說話有些著急,沒多久就粗著嗓門問道:
「怎麼樣啊?」
荀晏半闔著雙眼,不徐不疾道:「啊,命不久矣。」
何羅大驚:「你不是有名的醫工嗎?二牛說你特別會治外傷,你必須給我治好大哥!」
「哦,」荀晏嚴肅著臉坐直了身子,「需採藥煉丹。」
被太平道教義洗腦多年的迷信人何羅肅然起敬。
「好!怎麼弄?」
「你得告知我病人的生平,先前的所做所為,如此才能對症下藥。」
荀晏露出了被綁以後第一個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