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 26 章
轟轟烈烈的黃巾起義以一種堪稱悲壯的方式落幕了。
十月,皇甫嵩大破張角之弟張梁於廣宗,斬首三萬餘級,五萬黃巾被驅逐,赴河而死。
張角早在前些時日病死,皇甫嵩剖棺戮屍,傳首京師,京師震動。
十一月,斬張角之弟張寶於曲陽,斬獲十萬餘人。
此前因戰機緊急而未築成的京觀,在這一次終究是築了起來。
十萬黃巾被盡數坑殺,屍骨望不盡頭,人命不如豬狗,鑄就了從所未有之「奇觀」。
自此,黃巾主力悉數被平定,這座令人望而生畏的京觀為這場轟轟烈烈的起義畫上了一個血色的句號。
皇甫嵩威震天下,朱儁、盧植等人亦高升封侯,曹操則出任濟南國相。
但這些都暫且與荀晏無關了。
他自認不是一個冷漠無情的人,但看多了總會麻木,而且他的心也沒有那麼大,他的世界只裝得下那些至親友人,再多的卻已難顧及。
張機會期望拯救所有在病痛中掙扎的人,但他只希望自己身邊的人平安無事。
這是他和張機的區別,他自認自己可能永遠也不能成為如老師一般的醫者。
荀晏望著屋檐上的鳥兒飛去,飛往目光所不能及的遠方。
他捧著托盤,上面放著的葯碗中盛著黑乎乎的葯汁。
他少見的面上一點也不帶笑,眼底清冽,天生的笑唇也抿著,半晌才垂眸繼續往前走。
屋內擺著好幾個暖爐,大冬天的熏得甚至有些熱,榻上荀靖安靜的倚在一邊,閉著雙眼也不知是睡著了還是在閉目養神。
荀晏不由放輕了呼吸,直到荀靖睜開眼看向了他,他才恍然回神。
「大人,該喝葯了。」
他勉強笑道。
他剛從長社回來后便得知了大人在他離開之後不久病情突然加重,已至卧床不起的地步。
荀晏惘然後悔過很多次,若是他沒有任性跑去長社,而是待在家中好好照看大人的病,會不會大人就不會病重至此?
可惜世界上沒有那麼多如果,時間裹挾著一切不停的向前進,沒有回頭的機會。
荀靖抬眼便看見荀晏全寫在臉上的心思,微微一笑卻也不說什麼,一口飲盡碗中苦澀的葯汁。
荀晏忙從邊上拿了塊蜜餞出來,塞到荀靖嘴旁。
「狸奴前些日子與阿姊一同做了些果脯,不會損傷藥性的,這葯太苦了。」
他語速很快的說道,把幼時的自稱都帶了出來。
荀靖將那塊蜜餞含在嘴中,感受到外面裹著的那層糖衣慢慢在口腔中化開,為滿是苦澀的味覺添了一分甜意。
他攢了些氣力后便掙扎著要起身,荀晏在一側扶住他,低聲勸道:
「大人要做什麼?我去做就好了,大人還是躺下休息吧。」
荀靖拒絕了,在荀晏的攙扶下慢慢走到桌案前,跪坐下,腰背仍然是直的,只是額角不停冒出的虛汗以及微微泛青的唇色能看出他現在的狀態不大好。
他執起了筆,荀晏便磨起了墨。
他一筆一劃的在紙上寫下了兩個字,字跡瘦勁清峻、神韻超逸,比之那以書法著稱的鐘元常也不弱多少,只是氣力不濟,力道還是差了些。
清之。
荀晏磨墨的手微微一頓,表情卻如常。
荀靖平靜的將他那一瞬間的滯澀收入眼底,溫和的笑著指著那兩個字。
「荀清之,如何?」
他問道。
荀晏沉默了一會,才低聲說道:
「狸奴還小,大人不若待我二十及冠再取字也不遲。」
他的話語中隱約透露出一種哀求的意思。
荀靖卻自顧自欣賞著那兩個字,總覺得這手字寫得不如以往好。
「清,朗也,去污遠穢,河清海晏,時和歲豐。」
他看向了荀晏。
荀晏抿著嘴,他從小再愛玩,面對著阿父總是十分聽話,不敢違背,今日卻不知為何生出了叛逆之心。
「俟河之清,人壽幾何?」
他說道。
黃河水清之日,滄海無波,則天下安定。
可人壽苦短,又怎能等到黃河水清之日?
荀靖不惱反笑。
「不喜歡這個字?」
「沒有!」荀晏下意識的直接說出了聲,隨後氣鼓鼓的又低下了頭,看著硯台里烏黑的墨水。
「我以為阿晏應是喜歡的,」荀靖放下了筆,手肘撐在桌案上,側著頭看向了荀晏。
「幼時為阿晏夜晚蓋被,見你睡得迷迷糊糊,嘴中還嘟囔著這兩個字。」
荀晏一驚,抬頭正好與荀靖對視上。
大人的眼眸仍舊溫和的看著他,如他第一次在南陽蘇醒時那般,給予了他難言的安全感與依靠。
荀晏無法想象自己有一日失去大人會是什麼樣。
他是不正常的,荀晏一直知道,就像正常人腦袋裡肯定沒有一個會說話的意識,正常人也不會對於一些超前的思想與技術有那麼高的接受度。
那荀靖到底知道多少呢?
大人從來不會說出口,似乎一直包容著孩子所有的異常,可他若只是個孤魂野鬼,那他究竟是不是大人的孩子?
「我有個朋友……」
荀晏茫然的聽到自己在說話。
我有個朋友嘉嘉?
他莫名有些想笑,他這些年用這句話把不少鍋推給了嘉嘉,但現在他卻不是在開這種玩笑。
「我有個朋友叫清之。」
他說道。
房間里靜悄悄的,沒有人說話,腦海里同樣靜悄悄的,沒有清之總是神出鬼沒的吐槽。
荀靖換了個姿勢,荀晏莫名緊張得險些跳起來,如果他有尾巴的話這會肯定綳成一根線了。
「你那個叫清之的朋友會傷害你嗎?」
荀靖問道。
「……不會。」
「嗯。」
荀靖輕應一聲,卻像是沒有再繼續問下去的意思,他似乎也不在意這場看似沒頭沒尾的對話。
清之是誰重要嗎?
不重要。
他執起筆來,落筆寫下二字——清恆。
清恆。
荀晏心底默念著這兩個字。
「清,清明也;恆,長久也。」
荀靖緩緩念道。
荀晏垂眸看著,不知為何感到鼻尖發酸,他咬住了下唇,久久不語。
「阿父唯念清恆能夠清正堅定,持之以恆,所願皆所得,一生平安。」
「還有啊……」
荀靖的聲音帶上了一些笑意,荀晏感受到他冰冷的指尖撫過自己的臉頰,拭去了那一滴不知何時落下的淚珠。
「長大了就不能隨便哭了,清恆。」
「……好。」
————
荀晏終究還是哭了。
他對荀靖快速惡化的病束手無策,他第一次如此痛恨自己為何醫術不精,為何不能化腐朽為神奇。
老師自黃巾亂起后便不知所蹤,遣人往南陽也只見他留下的字條,如今戰後又起疫病,想來他現在不知在哪個犄角旮旯裡頭給人看病。
他不敢在大人面前哭,也不願在兄弟族人面前哭,但他看到華佗的那一刻還是哭了。
華元化較張仲景年長十歲,年近不惑,相比起初露頭角的張仲景,華佗已是名氣很大的神醫了。
張機以前也常常提起此人,言語中多有敬佩,只恨沒有機會與此人一同談論交流醫道。
荀晏匆匆抹去眼淚,笑著迎了上去,手上卻著急的揪住了華神醫的衣袖,力氣大得華佗抽手幾次沒抽開來。
華佗冷哼一聲,有些陰陽的說道:
「不想笑就別笑,笑得比哭還難看。」
他此番前來也是逼不得已,他好端端的正在老家譙縣給人看診,莫名碰上了幾個兵油子,二話不說就把他給綁了,也不說緣由,直接給他送到了潁陰。
換誰碰上這種遭遇都得發火。
荀晏這才有些尷尬的鬆開手,眼巴巴看著人。
華佗長嘆一聲,看著紅了眼眶的年幼郎君不由也心生憫然。
「汝亦是那張仲景之徒,不懂時間緊迫?如今愣著做什麼,還不快帶我去見病患!」
荀晏這才醒過神來,急匆匆令著華佗去見荀靖。
華佗把著脈擰眉沉思,荀晏大氣不敢喘看著他,還好華佗沒有中醫式祖傳變臉的習慣,要不他感覺自己都能給嚇出個病來。
華佗又看過了荀晏先前開的藥方,以及先前張機留下的幾個方子,微微頷首。
「你們師門……也確實有可取之處。」
他輕撫鬍鬚。
「先生有法醫治?」
荀晏急問道。
「治確實可治,但……」
華佗慢悠悠說道,微微遲疑了一刻,荀晏有些焦灼的摸了摸懷裡幼時大人贈予他的匕首。
急急急!好急,怎麼辦!這先生說話好慢!
華佗突然感受到一股莫名的殺氣,他一個激靈,說話語速都快了起來。
「但此病難以根治,佗亦無法保證日後能享常人壽數,還需不操心外物,病患心態良好,配合醫治才可。」
他快速說完。
荀晏這才長出一口氣,軟乎乎笑了起來。
「那先生快治吧。」
華佗眼角餘光撇到那小郎君仍然不安分搭在匕首上的手,眼角微微一抽,默默咽了口口水。
都說潁川荀氏經學傳家,子弟溫文爾雅,乃士族楷模,可現在看看……倒也不全是如此。
他也二話不說,利落的開工。
開春后,荀靖的病漸漸好轉,一封信也從濟南那兒送了過來。
剛到任濟南相的曹操親切的向荀氏叔侄問好,再問候了一番荀靖先生的病情如何,他派人從老家薅來的神醫管不管用,不管用他再綁一個來云云。
荀晏這才想起來曹將軍好像也是沛國譙縣人,和那華先生是老鄉。
華佗知道后氣得揪斷了幾根自己寶貴的鬍鬚,拍案怒道:
「兀那曹操小兒,粗魯蠻人!不通禮數!請便請了,我又不是不肯來,竟直接綁人!」
荀靖沒有忍住,笑得差點沒喘上氣來。
華先生冷冷瞥了他一眼。
「今日針灸。」
荀靖笑聲一滯,驚恐的看向了華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