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章
潁川是個很神奇的地方,這裡文風極盛,民風淳樸,時人謂之有夏人遺風。
但同時,潁川也是故韓之地,韓非、張良、呂不韋皆誕生於此,法家思維影響深遠,縱使接受儒家思想熏陶多年,也改不了「高仕宦,好文法,喜爭訟,多朋黨」的剽悍風氣。
潁川士子從不掩飾自己對於入仕的熱衷,他們積极參与政治活動,喜好文法爭訟,喜歡結交他人,門生故吏遍天下。
所以這些喜歡做官還特別活躍的選手在黨錮時被打得七七八八,無奈之下只能回老家教書,高仕宦玩不了,只能去玩多朋黨了。
開春以來,高陽里已經陸陸續續來了好幾波訪客,或是品評時事,激濁揚清、或是交流學識、相約文會,反正閑不下來。
祖父荀淑在世時,荀家還舉辦過一定規模的私學,只可惜後來不了了之。荀緄年邁,荀靖不喜教書,荀爽倒是願意,但他也不好如此明目張胆。
說來奇妙,荀晏的這位荀爽叔父還是一名在逃黨人,簡單來說就是他是個通緝犯。
這位也是黨錮之禍的受害人之一,遭黨錮后出逃,隱居漢濱多年,日子過得苦巴巴像棵小白菜,後來荀靖看不過眼,騎了匹馬殺到漢濱把弟弟撈回家。
然後他就開始了猖狂的通緝犯生涯,荀家雖說算不上豪強,但也是名望之家,自祖父荀淑開始數代為官,風波淡去后仔細打點一番,當地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甚至常常有人慕名來拜訪荀爽,這通緝犯可以說是當得非常猖狂滋潤了。
「我們家不算豪強嗎?」
荀晏有些天真的問道。
他是真感覺自家很豪,家有田產,出入有僕從,吃穿不愁。
荀諶有些詫異的看了他一眼,委婉回答道:
「阿弟該多出門見識見識。」
荀晏:……果然,四兄還是好討厭。
荀彧從旁路過,不由心下嘆了口氣,他就不明白了,四兄都快要及冠的大孩子,偏偏要和小堂弟計較,每天還樂在此中。
「祖父在世時,率族躬耕,產業每增,則接濟宗族鄉里,家中雖寬裕,但也確實比不上那些豪強之家。」
他說道,想了想還是補了句,「豪強之家多私養部曲以備不測。」
荀晏緩慢的點了點頭,好傢夥,這麼有錢,都養得起私人武裝,這麼看自家好像確實算不得什麼豪強,但也算是經學傳家的士族。
荀諶在旁胡亂嗯嗯兩聲附和著,將手裡的一截木頭塞給了荀晏,看了兩眼后饒有興趣問道:
「狸奴可是想要制弓?」
荀晏抱著木頭對著荀諶扮了個鬼臉。
「不告訴你!」
小孩子生得漂亮,調皮搞怪起來也不顯得難看,反而別有一番天真爛漫,放完話後頭也不回便踩著小木屐往院里跑。
荀諶故作委屈:「文若你看看他,叫我幫忙時小嘴甜得很,這忙幫完了就翻臉不認兄長。」
荀彧揣著袖子,感覺自己可能比這倆人加起來歲數還大。
「晏弟活潑可愛,兄長幼時似乎更加頑皮。」
荀諶思索片刻,總感覺自己的地位似乎變低了,他看著荀晏的背影,倏而一笑。
「諶幼時曾見叔慈公彎弓討賊。」
他突然說道。
荀彧有些驚訝,抬眼看向兄長,見他並無玩笑之色。
在他的印象里,這位叔父熟通經學,所學涉獵甚廣,然身體虛弱,先前去了趟漢濱回來便折騰著病了一場,實在很難讓人將他與彎弓討賊這種詞聯繫到一起。
荀諶回憶起了那會的事,當時他還小,荀彧更是不記事的年紀,他頑皮偷偷跟著大人出去,正巧車隊碰上一小股賊寇,人人驚慌。
隨後他那叔父從車中走出,帶著僕從殺賊,自己更是彎弓射下好幾個賊寇,提起腰間佩劍就是砍,生生把那賊寇嚇破了膽,匆匆離去。
他驚呆了,感覺叔父光風霽月的形象好像有了什麼奇怪的變化,隨後他被荀靖笑吟吟的逮著,回家后他好生挨了頓打。
「大人曾言,叔慈公頗通武藝,弓馬嫻熟,劍術高超。」
荀諶老實說道,這些都是後來荀緄告訴他的,只是後來他鮮少看到荀靖動武,可惜了叔父一身才學武藝最終仍是隱居半生。
荀彧眉頭一挑,荀緄素來言行謹慎,這般評價已是非常推崇看好才會說的,也就是……荀靖可能是真的很能打。
「習武強身健體,晏弟若是想學當是好事。」
他溫和說道。
荀諶打了個哈欠,像是被打開了什麼開關般懶洋洋道:「就他那小身板?別一箭把自己射出去就行。」
荀彧無奈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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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晏花了三天時間完成了自己的大作,其實大多時間都在研究構造與畫圖紙上,製作反而簡易,他本就人小,手短腿短力氣小,用不著什麼好材料。
凡為弓,各因其君之躬志慮血氣。縱是給他一把好弓,他也用不了,合適的就是最好的,簡陋點也無事,功能齊全就行。
他快樂的拎著自己的小弓箭去找荀靖交作業。
正準備午睡的荀靖揪了一把鬍鬚,倒騰了半天發覺好像還真挑不出什麼刺來,抬眼看看自家兒子的小身板,一雙圓溜溜的杏眼直盯著人看,臉頰上的嬰兒肥被養了出來,少見的面色有些紅潤,顯得氣色不錯。
他沒有忍住,抬手捏住了荀晏的臉頰肉,手感和想象的一樣,軟乎乎滑溜溜,彈性十足。
「唔——大人——表捏鵝!」
荀晏不滿的企圖脫離魔掌,發出掙扎的小奶音。
荀靖輕咳兩聲,借著寬袖掩去了面上的笑意,突然心底玩心大起,放下袖子后裝出了一副憂愁的樣子。
荀晏又一次踩進了坑裡,緊張兮兮問道:「大人怎麼了?我哪裡做錯了?」
荀靖撫須一嘆,慢悠悠說道:「我是嘆自身年邁,恐教導不了狸奴太久。」
話落,他悄悄觀察荀晏的神色,小朋友顯然沒有反應過來,懵懵問道:「大人如何年邁了?」
「我已近天命之年,如何不年邁?」
年近五十,好像確實是年紀不小了,但荀晏平日里卻很少有這種感覺。
他家大人行走坐卧自有一番風度,無有蹣跚,且因著心性豁達,平日修養有度,加之久病未經風霜,反而看上去極為年輕,與荀爽叔父站在一塊,旁人指不定以為荀爽叔父才是兄長。
他細細打量著荀靖,這時才驚覺大人鬢髮須髯其實早已斑斑點點,面容上也悄然爬上了歲月的紋路,只是平日里縱使一副病容,精神與風采也能掩住頹色。
荀靖見小孩有些獃獃的,沒有什麼表情變化,心下疑惑,嘴上還是繼續添油加醋。
「我聞文恆外出遊學多年,不日將歸家,文恆擅弓射,靖遠不及也,不若令文恆來教狸奴?也好叫我一把時日無多的老骨頭好好休養。」
荀棐字文恆,乃荀爽子,擅騎射,早年間還是荀靖親自帶著小孩練出來的,如今正巧被荀靖拿出來當話題逗幼子。
若是荀棐本人在此,恐怕會執起荀晏的雙手一起痛哭被捉弄的那些年。
可惜荀晏現下只聽出了一個意思,那就是大人說自己年邁無力,要叫棐兄長來教他。
他左思右想,越想越覺得大人好像真的年事已高,帶著斑白的須髯今天格外的礙眼,他突然控制不住的嘴巴一癟,眼圈一紅。
荀靖當時就感覺不對勁,還沒來得及阻止,他便當即遭受自己戲弄人的報應。
小孩本來紅潤的面色蒼白了下來,也不帶聲的,眼淚就落了下來,止不住的那種,荀靖手忙腳亂把孩子抱進懷裡哄著也無濟於事。
「大人,大人不老的……」
荀晏哭得抽抽噎噎,他已經很久沒有哭成這樣了,雖然平時會小心機裝可憐,但真說哭也就一年前剛醒那陣子哭了幾回。
小孩子的傷心總是突如其來,有時候一下子就鑽進了牛角尖。
他越想越難過,眼淚就更加止不住了,一下子哭得有些喘不上氣來,窩在荀靖懷裡有些一抽一抽的,邊哭邊咳喘著,把荀靖嚇了個不輕,一邊繼續哄孩子一邊喊人叫醫工來備著。
「阿父自會教導狸奴,方才不過玩笑之言。」
荀靖抱著懷裡稍稍平息一點的幼子說道,心下無不後悔自己方才口不擇言。
荀晏喘了兩口氣才揪著荀靖的衣襟執拗的重複道:「大人不老。」
「阿父不老,」荀靖伸手抹去荀晏臉頰上的淚珠,「阿父會一直陪著狸奴的。」
小孩哭了好一會,好在沒有再喘不上氣來,哭累了迷迷糊糊被哄著睡著了,荀靖回頭便叫人把安神的葯煮上,一切布置好后愁眉苦臉的站在屋外,長吁短嘆。
「郎主為何嘆氣?」
跟隨多年的老僕奇道。
「狸奴如此捨不得我,他日我若不在了該當如何是好?」
老僕不敢接話,荀靖也沒想著讓他說什麼,只是拍拍老僕的肩膀,擠出一個勉強的微笑,他今天的劫難還沒結束。
院子里一下子人荒馬亂動靜可算不得小,連隔壁屋的荀緄老先生都被驚動了,執著拐杖來到荀靖家的主廳,聽得前因後果后差點被氣樂了。
荀靖進門后就見著自己那老哥哥一副面無表情的樣子,他少見的瑟頓了一下,隨後輕手輕腳在下首坐下。
「噠——」
耳杯被放在案上,發出清脆的聲響。
「兄長。」
荀靖忙軟言喚道。
「叔慈啊,」老先生慢條斯理說著,面上看不出什麼表情,「汝都是快要知天命的人了,想來吾已半隻腳踏入了棺材。」
荀靖:……
天道好輪迴,蒼天饒過誰。
接下來他聽老先生嘮叨了他大半天,他跪坐得膝蓋酸軟,稍稍動一下就又得到了兄長慈愛的目光,嚇得他趕緊坐好。
之前逃過的數落也全都放到現在補齊,從一把年紀了還任性妄為,到連六歲小兒都要戲耍,叨得荀靖差點成了蚊香眼,當晚做夢都夢見被兄長教訓。
————
當晚荀晏卻是做了奇怪的夢。
他夢見了一片濃稠的灰霧,灰霧縈繞著萬物,一切都若隱若現,猙獰龐大的建築物自灰霧中探出一角。
他孤身一人行走於此,這裡沒有大人,沒有阿兄,也沒有先生。
他走了很久,在道路的終點見到了一個奇裝異服的少年。
那少年的面容同樣被灰霧縈繞,只能看清他弧度姣好的下頜與天然帶著笑意的唇。
他有一頭怪異的短髮,黑髮服帖的搭在額前,穿著露著胳膊的奇怪衣裳以及長褲,有些像勞作時穿著的短打衣裳。
「先生,這裡是何處?」
荀晏問道。
少年微微一笑,並未言語,只是向前推開了一扇門,走了進去。
荀晏沒有猶豫,跟著少年的背影走進了那扇門,他下意識的極其信任那個素未謀面的奇怪少年。
門后是另一個世界。
戰鼓雷鳴撲面而來,萬人,又或者是更多的人,他們在一起吼叫,荀晏聽到了戰馬的奔騰之聲,飛揚的塵土將他的視線遮擋,他聞到了鮮血的味道。
他站在戰場的中央,踩在被鮮血浸透的大地之上,思維有一瞬間是完全空白的,頭扎黃巾的人抱著破銅爛鐵猙獰的向敵人衝去,鮮血濺起,荀晏分不清這是誰的血。
「蒼天已死,黃天當立,歲在甲子,天下大吉!」
渾厚的聲音穿透戰場,無數黃巾人眼中燃起了荀晏看不懂的火焰,他們虔誠的高呼著,前仆後繼的赴死。
在混亂中,那個少年不知從哪裡出現,安靜立於荀晏身側,他們兩人像是脫離於這片戰場之外,周遭的一切都與他們無關。
「荀晏,」那個少年第一次開口,直呼了荀晏的名字,他的嘴唇翕動了幾下,像是說了些什麼,但荀晏沒有聽見,一切聲音都被戰場的烽火淹沒。
「你說什麼?」
他大聲喊道。
少年沒有再回答,只是一如先前微笑,兩人透過那層灰霧對視了一眼。
荀晏驚覺自己似乎透過那霧氣看到了一雙極為熟悉的杏眼,記憶中似乎有什麼東西呼之欲出。
未及他細想,他便像是被人推了一把,失重感令他心臟一縮,他驀然驚醒。
床榻邊微弱的燭火在跳動,外頭夜色濃重,月上中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