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尾聲03
約的地點是天台山,九月二十九,巳時一刻。
許暮辰時初就出門了,躲開似乎專程堵她的奇怪負劍女子,她今天趕時間,實在不想收用不上的傳單。
她隨便找了個視野寬闊的山崖,從倉庫里拿出兩張席子,兩個憑几,相對擺著,擺好后坐了下來,長腿一伸,往後一靠,早風一吹,無比愜意。
閉上眼冥想,順便等待。
這不意味著她對石之軒這個人多麼重視,頂多算是一位不稱職的心理諮詢師拿出最後的職業素養,等候來訪者的姿態。
石之軒不懂,所以他誤會了。
他們沒有約具體的地方,到了這個境界,只要其中一人在天台山,另一個人聞著味就能找上去。
差半刻鐘巳時,石之軒找到了許暮,他訝異道:「你在等我?」
許暮睜眼,做了個請的姿勢,「你這個時候來,不也是想等我嗎?」
石之軒施施然坐下,許暮注視他,同為當代美人,宋缺太冷,讓人望而卻步,石之軒卻是溫文爾雅,眼神帶鉤子,現如今,兼具成熟男人應有的沉穩和氣度,很是招人。
許暮眨眨眼,眼前的白骨張嘴說話:「勞聖君等候,石某人受寵若驚。」
「這是最後一次見面,今天之後,你我之間其中一個就要永遠消失,不差那點時間,聊聊吧,說點什麼都可以。」
石之軒也在注視許暮,從席子邊上的幽蘭劍到她伸展出去的肢體以及輕鬆慵懶的腰背線條,確認她沒有立刻動手的意圖。
正合他意,他其實也有問題。
「我聽說僧人給你帶信,上面說秀心去前想見你,你為什麼不去,」他補充了一句,「你不是很喜歡她嗎?」
「這她都跟你說了啊,」許暮望向山崖盡頭的雲霧,聲音略顯縹緲,「她做了一些事,我不想原諒她,她不會後悔,更不會道歉,著實沒有再見的必要。」
石之軒略微出神,似是回憶,用不是他害死碧秀心的語氣說道:「秀心她看著柔弱,實則性格執拗。」
許暮不置可否,補充道:「只要不見,就能避免可能發生的託孤、遺願以及道德綁架,我肯定是忍不住的,她人都要走了,我們再吵一架?還是不見,對我對她都好。」
石之軒失笑:「原本一件很殘忍的事,經你一說竟然變成對她好了。」
說完,他話鋒一轉,「對了,你與了空好嗎?」
許暮無奈的眼神投向他,「感覺人人都問我這個問題。」
石之軒提起解暉邀宋缺來的真正目的,眼底浮現一抹輕蔑,獨尊堡的發展受到了阻礙,幾條私鹽買賣的商船都被海沙幫截了,海沙幫背後站著的是宇文家,解暉拿他們沒什麼辦法,而宋家在海上很有勢力,水龍幫只是冰山一角,他想與宋缺結親,借宋家的力量抗衡宇文家。
這是秘密,至少宇文家還不知道,就被石之軒如數家珍般點了出來。
隱居的這些年也沒閑著啊。
「我記得宋缺和解暉只有兒子,難道說……」
這次無奈的變成石之軒,「當然是等哪一方先有了女兒再結親,現在先訂下……」
不對,他怎麼被她牽著鼻子走了。
「我想要說的是這種政治聯姻,」石之軒問,「你對江湖上盛傳的以身飼魔如何看?」
許暮摸摸下巴,回想一番,說道:「那個啊,當初我還擔心你聽了這個,懷疑碧秀心的真心,跟她起隔閡。」
石之軒笑了笑,笑意不達眼底,「真心?他們那些自詡正道的人絕不會對我們有什麼真心。而所謂以身飼魔不過是為了掩蓋失敗的說辭,更好聽,更能挽回顏面,就像戰敗國要向戰勝國獻上公主來祈求和平。」
「你想說,正道的以身飼魔和解暉謀求的兩家聯姻是一碼事?」
「你不這麼認為嗎?」
許暮沉吟一番,坦蕩地承認:「好吧,我想過,日子久了,這種冷冰冰的感覺就淡了。」
這一刻,石之軒心裡出現莫名的輕視,到底是女人,會輕易對有肌膚之親的男人生出感情,不像他,發覺感情會阻礙自己的武道,利落地出刀斬斷。
思及此,他靠在憑几上,壓在心間的巨石似乎輕了不少。
「我們是一樣的人,想法自然也是一樣的,想要將不染塵埃的天上人、方外人拉入俗世、沾染塵埃、墮入欲|望。」
他對著前方伸出手,手指微微彎曲,希冀掌控、操縱、征服,從坐下開始一直彬彬有禮的男人,在這一刻,身體內部湧出驚人的氣勢。
別人叫向雨田邪帝,許暮看來有失偏頗,向雨田這人除了高傲點,跟邪字半點不搭邊。
叫石之軒邪王,那倒是一點都沒叫錯。
很快,他就變回去了,剛才那危險的一面轉瞬即逝,仿若幻覺。
「七年了,新鮮感淡去,沒有留下什麼,天人永隔,這就是我與秀心的結局,所以我好奇你對了空大師的新鮮感還有幾分。」他的語氣帶了點戲謔,特意加重了大師兩個字。
對碧秀心評頭論足一番之後,對了空也如此。
系統只想吐槽,你們到這個關係了嗎?話題就這麼深刻?
很快它說服了自己,這些都是正常人會破防排斥,但道德低下的魔門中人習以為常的事,以阿枳那時有時無的、變幻莫測的道德感,恐怕不會有什麼不適。
果然,許暮認真思索,然後看著石之軒,誠懇地說:「我沒有想過,武功就已經夠難練的了,再加上一些雜七雜八的事,我只有閑下來的時候去找大師,大師對此沒有怨言,更沒有要離開的意思,所以我們就這麼過下來了,這大概是距離產生美吧。」
石之軒一噎,想從許暮臉上找到說謊的痕迹,他對自己的洞察力很有自信,遺憾的是那張臉上很是真誠。
她說的全是真心話。
突破天魔秘十八重容易嗎?
烈焰無相的最高境界,用火焰燒烤別人,烤出來的精華為自己所用,這容易嗎?
至於那十二篇的道心種魔,她止步第四篇,沒有特殊的原因,這一步需要自殘自虐、忍飢挨餓,修習者受盡折磨與魔種結合,她暫時沒有這個打算,想跳著練,氣得向雨田跟她大打一架,找寧道奇玩去了。
這麼多事堆在一起,她需要減pu的壓力,若是像以前那樣動腦,分分鐘有炸掉的風險。
石之軒追問:「這就是你不生他的孩子的原因?」
許暮好似沒有察覺這個問題的越界之處,她神色平靜:「感情深不深,我都不會生孩子的,我不缺繼承人,有美仙就足夠了。」
「你見過碧秀心生子,我見過祝玉妍生子,她們俱是武功高強、名盛一時的人,生子時是什麼樣子的,你還記得嗎?」
石之軒微微皺眉,漸漸的,無懈可擊的神色泄露出一星半點的痛苦。
他當然記得,是他給碧秀心接生的,那個場景……
耳邊彷彿罩了罩子,讓他聽不到風聲鳥鳴,許暮的聲音將罩子揭開,瞬間傳入大腦,驚醒了他。
「或許旁人以為武功到了她們這個地步,懷個孩子,生個孩子不算什麼,實際上不是,說句不好聽的,懷孕與寄生無異,宿主越強,寄生體吸取的力量就越多,危險不會比普通女子生產減輕半分……」
石之軒不能任由許暮繼續說下去,他必須打斷她,不能順著她的話語去想當時的碧秀心。
他冷笑一聲,眼底眉梢儘是獨屬補天閣的陰鷙:「堂堂魔門聖君,面對四大聖僧時尚且不怕,居然怕這個?」
許暮一改有問必答的和煦,回以冷笑:「站著說話不腰疼,好大的口氣!要不我破開你的下|體或者剝開你的肚子,看你怕不怕!」
互相破防以示尊敬,事後雙方內心反省,都覺得不應該,心照不宣地轉移話題,提起每一個武者都能聊的話題。
許暮身負魔門、道家、佛家三種武功,這是三種截然不同的理念,她如何平衡它們。
石之軒的語氣一如既往,平和中夾雜淡淡的好奇,好像知道不知道都無所謂。
然而許暮清楚,鋪墊了這麼半天,這才是石之軒真正想了解的,甚至於之前那些問題的答案,石之軒心裡有數,他問的同時在試探許暮的態度,見她老老實實回答到最後,恰到好處地問出這個問題,這樣許暮就會跟著慣性實話實說。
小心思真多。
他這是武功導致的精神分裂,他的不死印法是融合花間派、補天閣、佛門的思想創造出來的,不死印法需要這些思想,但是石之軒本人不需要,或者說根本不信,長此以往,如何能不出問題。
還是那句話,不想給他治病,自生自滅去吧。
許暮坐直身體,石之軒隱約看到珍禽異獸結束短暫休憩,仰首望向蒼穹,她全身氣場驟然改變,溫和褪盡,看人的眼神極有力度。
石之軒驚覺自己犯了個錯誤,他想要許暮放鬆警惕,想要撬開她的嘴,得知三種武功共存融合的秘密,事實上,被軟化迷惑的是他自己。
許暮對他從來不曾欣賞、不曾溫和,兩人根本不能友好地坐下來說話,一如此刻。
「初見時我就告訴過你,佛門武功要深研,與佛法的高深程度有關,你怎麼不聽呢?」
……他怎麼會對這種人輕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