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路條
張雅沒有想到,開了一個口子,口子就會越撕越開,開了一張路條,就會有無數張路條蠢蠢欲動。疫情封閉的返鄉者,並沒有多少人會安心呆著,他們回到老家吃年飯走親戚,早就準備著大年一過就離鄉而去,各奔東西。
梅江邊的年,本來就是漫長的,悠緩的,需要慢慢品味。但歡樂的時光總是過得很快,要是以前,四海歸來歡聚一堂的日子,老人小孩都覺得太快了。而這疫情一來,像開始放映一部老電影,這年又慢了下來。故意搗蛋的慢鏡頭!
百節年為首,客家人視過年為最隆重最歡樂的節日。年味老早就開始積攢的。要是以往,九、十月,開始曬番薯片、米糕片,供過年油炸和炒食。冬至一到,開始蒸酒、曬臘肉。年近三十,家家戶戶要蒸肉圓、年糕、煎果子,有的殺豬、做豆腐,為新年的到來做足了準備,彷彿每個年都是饕餮之獸,要吞吃人間的萬千美味。
農曆五、八、臘,首推臘,也就是過年,包括除夕與春節。頭年臘月廿四日,是過小年立年架,直至正月節前,年味一直在延續。年架一立,人們忙著購置或加工年貨,所以有「年下銀子六月雪」一說,窮苦人家就成了過年如過關,經濟賬得算,債務得清,而外出打工的人回到老家,也統籌著一年的開支。如今好了,梅江人家大都往集市購物,米果、炸果子,都成為了年關的大宗商品。年貨不費力,搞衛生就不能省事,家家戶戶里裡外外清掃環境,擦洗盆甑,累並快樂著。
過年,從除夕始。大年三十,各家廳堂要陳設供桌,布置香案,擺起雞、魚、肉、果品等,敬奉祖先。大門口貼上鮮紅春聯。大人小孩都要洗澡,穿上新衣,乾乾淨淨過年。除夕晚上,吃團年飯,菜肴豐盛。桌上多放幾副碗筷,請祖先回來一起過年。飯前,先給祖先篩酒,將酒灑地,然後才開始吃飯。席間,老人小孩吃雞腿,以示尊老敬幼。但留金壩這個村子特殊,除夕就是素,倒也清潔,黃元米果白糍粑,一壺熱酒一缽茶,豆乾青菜,簡簡單單,就為初三的年飯蓄勢。
吃罷團年飯,灶具要洗得乾乾淨淨,室內燈火通宵達旦,灶膛留下來年火種。晚上要守歲,辭舊歲,迎新春,每個房間整夜燈火通明,叫「點歲火」。牛欄、豬舍也要點上燈。家長要給小孩、老人發壓歲錢。一家人「坐歲」到凌晨,迎新接福,而小孩子早就入了夢鄉,等著大早起來撿鞭炮。
大年初一,男女老幼早起出門,燃放喜炮,按曆書所示吉利方向走出家門,出行時放鞭炮,謂之「出行」,表示新年走到哪裡都順遂。不只是留金壩這村子,梅江邊正月初一早上都吃素,家人相互拜年,以吉利話相迎。小孩們穿著新衣歡樂嬉戲,爭向年長者拜年。初二初三起,不與父母尊長同住的兒女要回到父母身邊,向尊長拜年,拉開了梅江邊走親戚壯觀的序幕。
元宵過了才算年過完了。此前梅江邊燈彩出動,茶燈、船燈、馬燈、擂燈,至元宵節日晚達到高潮。小鎮人家有錢,各個村落的燈彩在元宵這天都往小鎮跑,店鋪相連,燈彩絡繹不絕,熱鬧非凡。過了元宵,還有「燒花」:隊員穿短褲戴箬笠,赤膊魚貫穿行於高台之上,頃刻間鞭炮炸響,焰火四濺,極其緊張。燈彩燒了,來年再置。
梅江邊的人家,如今能把年味一一品嘗的,估計沒有幾戶人家。特別是那些回鄉者,一邊過年一邊跟外面的世界保持緊密聯繫,籌備著出門之事。特別是單位公司的人,年假有限,七天一過就得打道回府。遇到特殊的事情,還會提前。
比如張琴的男朋友李勇。
那天晚上,張雅和張琴在村支書家裡吃了飯,就回到村委會。吃晚飯的時候,張雅雖然聽到了村支書滔滔不絕的牢騷,但張雅對村裡的事總算有底了。她知道村裡的幹部就這樣,一邊全心地操勞,一邊牢騷不斷。尤其是這位村支書,事事周密,讓自己省心省事。這麼說吧,村幹部善於鋪開錦繡,而自己則多是錦上添花。吐槽和工作,似乎永遠是相伴相生,它們共同造就一條河流的生機。
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你不能指望這東流沒有洪水和泡沫。張雅回到村委會,正在回想著村支書彙報的一樁樁事情,突然聽到張琴說起了路條。
工作隊的住處在村委會。張琴燒熱水遞毛巾,悉心照顧著准媽媽。張雅說,這一路要不是有你照顧,我家那個大男子主義肯定不會放我進村。你也別光照顧我,自己早點洗好,跟家裡報聲平安!對了,給我遞本書過來,書架上的那本,帕斯捷爾納克的。
農家書屋就安放在村委會二樓,張雅很喜歡與書為鄰這種格局。
張琴遞上書,說,你不該打路條,一開口子就難收手了!
張書記詫異地說,怎麼啦?打路條沒犯錯誤吧,雖然沒找到嘉欣,但村支書下午不是把嘉欣找回來了嗎?我們也能安心了!
張琴說,人們知道你權利大,有人情味,好多人都想來要路條。
張雅問,誰呢?
張琴說,李勇。
張雅一聽,就笑了,你想為李勇打路條?如果你求情了,我倒要答應,畢竟是你的男朋友,我可不能破壞你們的人生大事。今天這路條,還真是要一事過三呀!難道你們倆也是要相親去?不對呀,你們不是在村子里相遇了?!你就說說看,他有什麼特殊情況。
張琴說,我才不為他求情呢,他算什麼呀,又不是我初戀。張雅一聽,笑了,初戀是用來懷念的,你可得珍惜當下。怎麼樣,不妨把你們的戀愛史講來聽聽,趁著今天我們都有空。張琴說,那我先懷念一下初戀。
張琴和李勇是高中同學,都在綿江邊的一所重點高中讀書。後來,張琴考到南昌讀書,李勇去了無錫,兩人的聯繫就少了。而上大學的時候,張琴喜歡上了一個兵哥哥。這個兵哥哥,就是陸軍學校派來軍訓的教練。
兵哥哥長得帥,好多同學都喜歡。但兵哥哥就喜歡張琴。軍訓結束后,兵哥哥回軍營里去了。每天早上,張琴還在床上睡懶覺,就能接到同學的電話,說,你家兵哥哥的。兵哥哥來電話沒什麼事,只是說一句,懶豬豬,該起床了,我們可有約定,我要監督你早起早睡,不能浪費大好青春!
有一段時間,張琴不理兵哥哥,說要專心讀書準備考研。兵哥哥果然不再打擾她了。周末張琴一個人呆在圖書館讀書,有些悵然若失,就準備上街散散心,坐上了剛剛停在身邊的公交車。茂盛的行道樹,蒼茫的贛江,白鷺在江上飛來飛去,一路上張琴看著移動的省城,更加有些失落。公交車停停走走,顧客上上下下。
這時,張琴突然看到前面坐著個軍人,心裡怦怦跳了起來。不會遇上他吧?不會有這麼巧吧?
軍人轉過來頭來,兩人的視線就撞在了一起。天啊,果然是他!
兩人又開始了熱戀。軍人的魅力,是軍訓時顯現的。但隨著深入交往,兵哥哥的那點軍容不能滿足大學生的心了。她覺得兵哥哥缺少了點什麼,老是和戰友喝酒遊玩。張琴叫他多讀點書,為將來退伍之後找工作著想。兵哥哥是個富二代,不喜歡讀書,就愛理不理地,勉強答應了。張琴發現兵哥哥不聽話,兩人就不大來往了。
兵哥哥複員那天,張琴去送了他。他回老家,家裡人為他在街道辦事處找了份工作。張琴說,好好乾。後來,兵哥哥邀請張琴去江蘇,張琴就去了。兵哥哥不再是兵哥哥,而是一位街道辦事處的老媽子。張琴再也不想去了。
張雅笑了起來,說,這麼說你們還差點軍婚了呀!
張琴說,想起來多麼幼稚,多麼可愛!但那些學校的往事回想起來,總是那麼美好!初戀是用來懷念的,你說得沒錯,但這個懷念帶著酸酸的味道。似乎這種經歷,在人間不斷上演,我們就是一個道具。
張雅說,看過小說《日瓦戈醫生》沒有?就是我手上這本。這書里有首詩,叫《哈姆雷特》。有兩句是這樣說的,「我欣賞你謹嚴的構思,我願意扮演這個角色,/可另一齣戲也正在上映,所以請你把我從現在的舞台上換下,/然而劇目已經編好,劇情也已定型,/沒有什麼可以阻擋拉開的大幕,/我將孤身挺立,其它一切都被形式主義所淹沒,/將生命進行到底不再是小孩子的兒戲。」
張琴說,我不懂詩歌。
張雅說,你現在從省城到了這小山村,從兵哥哥過渡到李勇,正是「另一齣戲正在上演」,「不再是小孩子的兒戲」。你得說說,你是怎麼過渡到李勇的,這才是當下需要弄明白的事情,包括他需要的路條。
張琴說,說來也巧,那次去看望兵哥哥,回來時在火車站正好遇上了同學李勇。我們面臨著畢業,就在火車上談起了將來的打算,李勇開玩笑說要回家種油茶,他在無錫江南大學讀的是食品專業。張琴說,現在都時興考公務員之類的,怎麼回去當農民呢?
李勇說,縣裡有個油茶公司,叫綠野,來江南大學招人,同時把我的導師邀請了去,說是在研髮油茶加工。導師是縣裡的鄉賢,為此我報考了他的研究生。他手上有個水媒法的專利,原來已經賣給了湖南,但綠野公司得知后懇請導師把部分專利轉讓給他們,算是報效桑梓!導師答應了,於是又動員我一起回到縣裡。我還在猶豫,不知道家裡人同意不同意。
聽到李勇要回家鄉,張琴沒有吭聲。李勇問她的打算,張琴說,我才不回老家呢!落後的內陸省份,怎麼比得上江浙一帶發達地方呢?我要去沿海城市找工作。
就這樣,兩人雖然志趣不同,但還是加了微信,變成了戀人。李勇沒有兵哥哥浪漫,但比較實在,上進,為此一直保持聯繫。後來張琴去沿海城市,找了家公司,搞營銷,全國各地東奔西跑的,日子過得好快。父母擔心她的婚事,就催她回鄉,幫她報考了縣裡的公務員。
張琴說,我沒想到,我們就成了同事!更沒想到的是,我竟然來到這山溝溝!我跟李勇一說,李勇驚訝地說,這就是他的老家呀!我可不喜歡這村子!恨屋及烏吧,我對李勇的好感也減去了幾分。要不是這些年跟著你在這裡鍛煉,我可能就辭職不幹了。我得為你肚子里的孩子著想,得留下來保護他/她——是不是呀,我的小妹妹?張琴撫了撫張雅的肚子,說,看到你挺著肚子還堅持在梅江邊的村子里,我不敢丟下你這個大姐,抱著試試看的想法,留了下來。
張雅笑了起來,說,那這次進村,你不是來陪我的,而是來找李勇的吧?
張琴說,當然是為你呀。本來約好過年時在城裡玩玩,我帶他上我們家走走呢,但這形勢,又沒辦法上我家了。
張雅說,你說幫李勇打路條,是他想和你一起回城裡?
張琴搖搖頭說,這可不是,我這個時候怎麼能當逃兵呢!今天下午,他聽到我們打了路條為九生和老兵放行,就在微信里說,他也想打一張路條,讓我來求你。
張雅說,你們不是一起回城相親,這麼早出去有什麼急事呢?
張琴說,他說公司正在攻克一項技術,叫破乳。這些年,綠野公司的水媒法生產線是建成了,在國內外都是最先進的了,但出來的茶油是白色的泡沫,就是說還沒有完全澄凈,這樣就還要加一道工序,才能得到金黃的山茶油,成本一降不下來,影響了市場營銷。李勇和導師已經理論上解決了這問題,這個技術就叫破乳,現在公司正在加緊調試,從數據上分析,眼看就要成功了,明年能參加巴塞羅那的國際展覽。李勇說他想初三吃完年飯就回城,沒想到被疫情攔了下來。
張雅說,這個路條我得打,我們村子里出了個科學家,可真不容易,人家放下假期來研究科學,你也得支持,不能為了花前月下不讓他走啊!張琴說,我跟著你進村子來,本來我還想叫上他一起站崗抗疫弄個先進噹噹呢,結果他另有戰場,我當然不會拉他的後腿的。
張雅說,那就把筆拿過來,我來寫個申請吧。這個李勇也真是,父親就是老支書,不去找村支書要路條,倒來找我們!張琴笑著說,你可能不知道,李勇和老支書找過了村支書。李勇告訴我,家事公事一大堆,村支書這幾天正煩得不得了,就簡單應付說這個他說了不算!
張琴幫張書記倒了洗腳水,扶著她回房間,叫准媽媽早點休息。臨走時,張琴又說,可別說,要不是村支書,這嘉欣還真怕是要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