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起始
疏星殿。永晝上界·降果天宮內,唯一擁有黑夜的地方。
一個扎著雙馬尾,穿著一襲不合身寬大衣裳的小女孩,一蹦一跳的朝殿外跑去。
紅裙拖地,大袖飄搖。
可能是因為這身衣服實在是太大了,小女孩被罩在其中,袖袍都垂到了裙擺上了,搞的她連走路都不是很方便。
跌跌撞撞,笨拙的有些可愛。
小女孩一邊揮舞著手中的書卷,一邊奶聲奶氣的喊道:「老大,老大...」
星夜之下,一名中年男子正在彎腰鋤地。很奇怪,男子雖有雙手,可始終都是獨臂揮舞著鋤頭。
聽聞有人呼喊,他淺笑著回頭望去。
回頭剎那,男子的一隻眼眸中閃耀出明媚溫暖的光芒,若是離得遠些,直叫人誤以為是那天邊的星辰,搖曳在了近地的黑夜之中。
至於他的另一隻眼睛,就不怎麼好看了,渾濁黯淡,如一汪死水,陰沉瘮人。
也曾有人誇讚他這雙異瞳生得罕見漂亮,但男子只是搖頭笑笑。
什麼異瞳嘛...
只不過是這隻眼,生來就看不見罷了。
中年男子相貌還算不錯,有點男生女相的味道,即便是人到中年,眉宇之間也依稀看得出少年時的三分秀氣。
只可惜他此刻衣衫老舊,滿臉胡茬,已然成了一個不修邊幅的大叔了。
小女孩跑到菜地邊就停下來了,她嘟著嘴,猶豫著自己要不要走進去。
說實話,她很不喜歡這裡。
因為她從出生到現在踩過的地面都是白色的,唯獨這裡,是一種她沒見過的黃色地面。
她第一次被老大騙了上去,就把裙擺都弄髒了,而老大非但不幫她清洗衣物,還一個勁的在旁邊偷笑,把她弄得都煩死了。
後來老大告訴她,這叫泥土,是他家鄉的地面。
但小女孩還是不能理解。
是啊,永晝上界皆是白雲做地,星辰為頂。第三層位面自古又有「天宮降果,始為上人」的說法。出生在這裡的孩子,又怎會喜歡上下界的泥濘了。
這一次,中年男子又是笑吟吟的站在原地不動,把小女孩急得兩地交界處直跺腳。所幸中年男子在逗弄了小女孩一番后,還是主動走了出來。
跛著腿,一瘸一拐。
小女孩兒張開雙手,看樣子是在等著抱抱。
中年男子走至小女孩的身邊,彎下腰,然後在小女孩滿臉期待的表情中,伸出左手,毫不猶豫地給了她一個腦瓜蹦。
看樣子是拒絕了。
小女孩皺了皺眉,有些不高興,但她也沒有什麼別的辦法,最終她只有妥協地抓住中年男子的衣角,和他一同朝大殿走去。
中年男子聲音十分沙啞,他對著小女孩說道:「叫你在殿里認真看書,這才過了多久,就又坐不住了?」
他是在責怪我么?小女孩翻了個白眼,不是很服氣。
「哼,你要我看的東西,我早~就~看~完~了。」小女孩昂著小腦瓜,拖著長長的尾音解釋道。
要不是身高不夠,她就直接對著著老大的耳朵喊了。
「可是老大...這些書...我看得越多,就越是害怕...」
小女孩話鋒一轉,突然間竟又有些惆悵了。女子的情緒總是變得很快,這一點好像和年齡沒什麼關係。
中年男子隨口問道:「怕什麼?」
小女孩應道:「怕外面的世界呀...」
中年男子停下了腳步,低頭看向了小女孩,笑意漸濃。光是書中的世界便怕了么?
小女孩揮舞著雙手說道:「我看到書上說...」
「有一位魔宗的公主愛上了一名正道的少俠,二人一見傾心,很快就私定了終生。」
「公主願為心愛之人改邪歸正,領魔宗入正途,而少俠不顧世俗眼光,將她帶回了宗族,昭告一界,明媒正娶。」
中年男子輕笑道:「那這不是段佳話么?」
聞言,小女孩的手揮舞的更劇烈了,「不是的,不是的,這些都是表面現象!!!都是裝出來的!!!」
「哦?」
小女孩繼續氣憤道:「實際上那名少俠,不對,是那個渣男根本就不喜歡公主,他的族人也都是別有用心,他們表面上為兩人風風光光的舉辦婚禮,背地裡卻一直在鼓搗著陰謀。」
「這些人口頭上說願意憑此婚事與魔宗互盟修好,可實際上卻借著二人回門省親之時,裡應外合,於締盟之宴上大舉攻入魔宗腹地...」
「實在是太可惡!!!」小女孩雙手握拳,臉都憋紅了,就好像自己正身臨其境。
「他們怎麼能這樣!!!」
「他們怎麼能做出這種事。」
小女孩沒有出過疏星殿,所以她不知道,她現在的義憤填膺,她口中的聲聲不可為之事,在外界,只不過是一件最為尋常的事情。
一個老套的爛俗故事。
中年男子隨口笑問道:「『這種事』是什麼樣的事?」
「言而無信、背信棄義、陽奉陰違、口蜜腹劍、兩面三刀...」小女孩一股腦兒的吐出了自己知道的所有不好的辭彙。
還不解氣,於是小女孩又補充了一句,「身為正道中流,卻滿腹的陰謀詭計,這簡直是壞到不能再壞的事了。」
然而就是小女孩的這句話,徹底的將中年男子逗樂了。中年男子哈哈笑道:「正道之人不能用陰謀詭計么?」
小女孩點了點頭
「哈,若陰謀詭計只是個別人的專屬,那其他人豈不是太吃虧了。」
小女孩皺了皺眉,她總覺得中年男子話外有話,小女孩生氣道:「老大,你這麼說,是覺得那些正道中人做的對么?」
中年男子反問道:「你覺得他們錯了么?」
小女孩更生氣了,「老大!你居然站在正道那邊!」
中年男子搖了搖頭,輕聲道:「不是我站到了正道這邊,而是你先站在了魔宗那邊呀。」
「啊?」小女孩有些迷惑。
中年男子嘆了一口氣。
似乎故事裡的魔宗從不缺率性豪邁,惹人喜愛的坦蕩之人,而那些正道人士則多的是道貌岸然之徒,他們好像更愛攪弄風雲,總是讓人心生厭惡。
可事實真的是這樣么?
中年男子沒有繼續說下去,她還太小了,那雙只有黑白的眼睛,還不能看清這個灰色的世界。
況且,這個故事也不是重點。
中年男子拍了拍小女孩的腦袋,再一次問道:「說了這麼多,你還沒有告訴我,你到底在怕些什麼?」
小女孩低下了頭,思索了好久才低聲說道:「怕書上說的那些虛情假意、險惡人心,是...真的...」
中年男子捏了一下小女孩的臉頰,許久,才出聲寬慰道:「是真的。」
「但...沒什麼好怕的。」
中年男子道:「凡起歹意,必留痕迹,縱是那隔著肚皮的人心有萬般險惡,也不可能做到滴水不漏,只要你小心謹慎,惡念總歸是有跡可循。」
面對老大的教導,小女孩似懂非懂的點了點頭。
「真正可怕的是另一樣的東西。」
中年男子看向了遠方,淡淡道:「任你銅皮鐵骨,它也能無孔而入,任你百臂千手,也終究防不勝防。」
小女孩瞪大了眼睛,儘管她有些害怕,但好奇心還是驅使她問道:「那東西是什麼?」
中年男子眯眼呢喃道:「它呀...」
「名為『真心』呢...」
「不知所起,不知所終,傷人傷己,最是鋒利...」
聞聽此言,小女孩不由得有些失落,「什麼嘛,老大你又在逗我,『真心』怎麼可能會可怕呢。」
中年男子眼神迷離,他輕聲說道:「那是你還沒見過罷了。」
小女孩道:「那你與我說說唄。」
中年男子道:「你剛剛講的那個故事,你看完了么?」
小女孩搖了搖頭,「沒敢看完後面,就跑來找老大你了。」
中年男子淡然道:「其實魔教公主早有察覺,所謂回門省親,也不過是將計就計。」
「是那正道宗門,有去無回了。」
小女孩略顯驚訝。
中年男子繼續道:「多少明槍暗箭、機關算計,都被那魔教公主一一識破,可就是這樣一個眼光、手段具是狠辣女子,最終竟是止步在了一碗牛肉麵上。」
小女孩扯了扯中年男子的衣服,她沒有糾結於故事的結局,反而被另一詞吸引到了注意力。
無需小女孩開口,中年男子便猜到了她想問什麼。
中年男子道:「牛肉麵?下界的一種食物。」
小女孩她雙眼放光,「好吃么?」
小孩的心思總是這般的跳脫。
中年男子癟了癟嘴,「你現在又想了解吃的了么?」
小女孩先是下意識的點了點頭,然後在察覺到了老大異樣的眼神后,又趕忙搖起了頭,小腦袋搖的跟個小撥浪鼓似的。
小女孩有樣學樣的癟嘴道:「好嘛,我不打斷你了。」
中年男子噗嗤一笑,隨後還是回應了小女孩的廢話,「我想一定是好吃極了。」
「否則那魔教公主也不會再遇到那個莊稼漢子之後,就甘願放棄了自己的霸業。」
中年男子輕笑道:「呵,原來一碗真心,真能換得她棄暗投明。」
「那正道宗門若是泉下有知,也不知是何感想。」
「那莊稼漢很普通,沒什麼修行天賦,又是尋常人的體魄,即便是得到了公主費盡心血尋來的天地靈寶,也不過多活了百餘年。」
「倒是那位公主,竟真捨得了長生的壽元,只為與他同眠南山之下,再無分離。」
「若非動了真心,何以至此吶...」
「此為傷己。」
中年男子頓了頓后,繼續說道:「再說第五界·中土神州有一痴兒。」
「天人體魄,金剛之軀,穩坐釣魚台三十餘載,極盡武道巔峰,可結果呢...」
「有人僅是一柄匕首,兩行清淚,便輕易破去了他的一身修為。」
「哎,只嘆是青梅折竹馬,相思斬情郎。」
「此為傷人。」
小女孩聽的入迷,半晌才回過神來,而後小女孩凝視著自己的老大,突然心血來潮的問道:「那老大你呢?」
中年男子疑惑道:「我?」
小女孩說道:「老大你說了半天,都是別人的故事,那你自己的呢?」
中年男子洒然一笑,「我這一身孤命,半截殘軀,哪裡有什麼故事,當然只能與你說別人的故事啊。」
小女孩忽閃忽閃的大眼睛中流露出了一抹狡黠,她話鋒一轉,試探性的問道:「老大,你沒被真心傷過么?」
中年男子聞言一愣,隨即搖頭否定,「何出此言?」
小女孩死死的盯著自己的老大,表示懷疑道:「老大,你若是沒被真心傷過,怎麼能斷言它比虛情更加傷人。」
中年男子被問的啞口,想了一會兒才出聲應道:「見的多了,自然就知道了。」
小女孩兒當然是不信的,她搖著中年男子的手臂,撒嬌道:「老大,老大...」
中年男子懶得理她,遂沒有答話,只是他一直不說話,小女孩就一直搖。
從早到晚。
「你累不累啊。」
「不累。」
最後,中年男子還是沒能拗過她。
「這可是個很長的故事,你想聽么?」
「想!!!」
中年男子仰頭,望向疏星殿內那道貫通了第三層世界的光柱,眼神逐漸飄忽。
他已經記不清過去多少久了。
十年,百年,還是?
就在昨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