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序言,先知
落星的書房非常陰暗,成篷的爬山虎幾乎佔領了所有的窗戶。破碎的陽光零星的透射進來,匍匐在曾經五彩斑斕的壁畫上,讓它顯得黯黃、古舊。落星蜷縮在一張鋪了新天鵝絨毯子的躺椅上,眯縫著眼睛,兩隻手緊緊的抓住胸口的黑水晶項鏈,不住的顫抖。他老得厲害,皮膚花白,長滿了灰褐色的老人斑,眼眶深陷,眼袋烏黑,就連眼珠都有些發黃。他也病得厲害,不住的咳嗽,不住的發喘,偶爾會咳出痰來,然而卻捨不得吐掉,在嗓子眼裡潤一潤,又吞了下去。
即便如此,他的眼神卻依然十分堅毅。他惡狠狠的盯住微雨,好像這個強壯的法師是一頭兇狠的餓狼。「為什麼會是你?」落星的聲音沙啞得像是一捧粗糲的沙子,他似乎很想咆哮,卻顯得力不從心。皸裂的雙唇吐出的每一個字都顫抖得厲害,彷彿他的喉嚨深處卡著一根馬頭琴的琴弦,「一定是西海梅林的聰明人都死光了,這才會派來你這麼個兜售預言的無恥之徒!先知的最終預言嗎?不,你只配得到唾罵和口水。」
微雨對落星的傲慢與憎惡似乎早有所料,一點也沒有顯得慌張和尷尬。他腦子裡早亂成了一鍋粥——晚村中午偷偷喝了半罐子劣質蜜酒,一路上都醉眼惺忪,最後乾脆趴在了車架上打起了呼嚕!如果不是璀璨勸阻,微雨早就把他變成一隻耗子扔在了黑鴉林。更可恨的是,一到神諭城,他就又奇迹般的清醒,嘟嘟嚷嚷的吵著找酒喝。真是該死!更心煩的是,璀璨就像個剛出殼的雞仔,見到什麼都大驚小怪,沼澤地的獵潮魚人,號角山的白毛羊人,一見到就又是呼喊又是招手,好像她是個偉大的國王。當然,落星的那些侍從也格外討厭,一見面就喋喋不休,盤查個沒完,對微雨的法師印記熟視無睹,好像他是個騙子。更糟糕的是,一個冒冒失失的酒童踩著了走廊上的落地垂簾,狠狠的摔了一跤,打翻的美酒灑滿了他嶄新的高階法師袍子!
不過,謝天謝地,得益於所謂先知預言的神聖與隱秘,璀璨被落星的侍從帶去了神諭大殿,參觀神域的水晶棺。沒有什麼懲罰能比參觀一具枯槁的屍體更讓璀璨感到沮喪了,一想到這裡,微雨忍不住對神諭殿的先知們肅然起敬——保留第一代先知遺骸的這個決定,真是英明無比!
落星對微雨的厚臉皮卻也無可奈何,他口乾舌燥,實在沒有精力再來罵人,稀里糊塗的星野拿錯了葯,竟然弄混淆了血薊草汁和雞血藤汁,等到發現,卻已經喝掉了大半瓶。這個錯誤是致命的,落星幾乎能想象自己僵死在這張躺椅上的怪樣子——兩隻眼睛瞪得像一對銅鈴,張大的嘴巴能放進一顆煮熟的雞蛋。
「幸運的星野,但願你能永保好運。」落星沒有責罵這個嚇壞了的孩子,反而摘下了自己的戒指放在了他的掌心,「馬上離開神諭城,離開神域島,走得越遠越好。無論我作怎樣的安排,都無法避免你被那些別有用心的人算計。如果你想活下去,你就只有離開。戴上我的戒指,無論發生什麼事情,都不要摘下它。從今往後,相信你的直覺。千萬不要動搖。」
對比星野那兔子一樣溫馴可憐的眼神,這個目空一切的法師就像一隻兇殘而貪婪的獵豹。他旁若無人的隨意翻弄著先知蒙塵的書架——天可憐見,《命運之鑰》、《時光之痕》……這些古舊的書籍幾乎都是硬皮封面,因為年成久遠,早就有些焦黃破爛,破損的稜角甚至露出了內里的薄木片,書冊內頁也已經又黃又脆,
哪怕是再輕柔的撫摸,也會叫它支離破碎。無知傲慢的微雨完全不懂得它們的珍貴,隨意翻折拋擲,好比這都是些不值一個銅幣的破爛。這樣的無禮讓落星忍無可忍,兩手緊緊抓住天鵝絨毯子,聲嘶力竭的再次破口大罵。
微雨非常的討厭一切破爛、骯髒的舊東西。即便面對萬人敬畏的先知落星,他也毫不掩飾對其蒼老、固執的憎惡。他重重的放下書冊,揚起薄薄的塵灰,輕蔑的瞧了一眼落星,對他惡毒的謾罵付之一笑,愜意的坐上了書架旁的書桌。這張杻樹木書桌矮小、殘破,非常的醜陋,四角都有青銅燭台的刮痕與凹印。懶惰的侍從甚至沒有清除桌面上殘留的燭淚。而今桌面上一本書也沒有,反倒堆滿了各色的酒杯與酒瓶,雪泥城的青檸酒,風語堡的白葡萄酒,甚至是煙雨城的黑莓酒,簡直應有盡有。如果不是酒瓶中間還歪著一個破爛的杻樹木筆筒,微雨簡直就要懷疑它是從神域島黑鴉林路口的渡客旅店搬來的飯桌。
微雨閑適的晃動著雙腿,隨手拿起一個紫色的透明酒杯,給自己斟上了小半杯黑莓酒。「親愛的落星,既然你是如此的聰明,我鄭重的建議你紆尊降貴,告訴我這個可笑的預言。因為無論你說或不說,我都會帶回一個所謂的預言。你得知道,這預言無論真假,都一樣的值錢。」微雨得意的將酸甜可口的黑莓一飲而盡,把空杯子朝著落星輕輕的晃動,盯著落星乾癟的雙唇,就像守財奴深情的凝視他珍藏的財寶,「與其讓世人遺憾先知失去了靈通,可悲的將虛幻的夢靨與神靈的指引混淆不清,以至於毀滅了先知們幾百年來崇高的榮譽,不如讓世人來譴責我這個法師的貪婪與無恥。當然,這一切都取決於你,我親愛的落星。」
落星又開始了急促的咳嗽,眼淚都嗆了出來。微雨跳下書桌,善意的給他倒了半杯清甜微酸的葡萄酒,但是他顯然不肯領情,甚至粗暴搶過酒杯,惡狠狠的擲向微雨的腦袋。然而他老了,又病得厲害,他的手腕如此的乾瘦,如此的孱弱,可憐的酒杯飛起不到一公尺,就掉了下來,「乒呤乓啷」的滾到了微雨的腳邊,被他一腳踩了個稀爛。這是個精工雕琢的紫水晶酒杯,來自萬鍾城,那個舉世聞名的矮人工匠之都。它是如此的精緻與華麗,絲毫不肯掩飾它的高傲與高貴。可憐的杯子,它整整陪伴了落星四十年——越美的東西,就越是脆弱;越脆弱的東西,就越是能得到人的珍重和不舍。
落星絕望的閉上了眼睛,竭力抑制著喉頭狂躁的惡癢,死命的抓住椅子上的天鵝絨毯子。「上古魔能即將在它們後裔的血脈之中蘇醒。天穹王朝最不可思議的公主將在三月齊升那一刻降生,成為命運眷顧的恩寵。」說到這裡,落星突然睜開了眼睛,狡黠的一笑,「天穹的公主,是啊,那獨一無二的公主。誰能得到天穹的公主,誰就能成為中原大陸真正的主人。光明精靈的聖火將點亮整個中原大陸的暗夜。」
「天穹的公主?」微雨嗤笑著,斜坐在書桌上,食指不緊不慢的敲打著梨花木桌面,「你這個糟老頭子。你是在故意撒謊?天穹王朝早已經名存實亡。各個諸侯國每一個都比它兵強馬壯。單單倚靠一個柔弱的公主就能重建帝國?你當我是傻子還是白痴?當然,我知道,天穹王族是光明精靈的血裔。可就算她繼承了精靈的異能,難道她能用偉大的魔法橫掃整個大陸?抵擋各國的千軍萬馬?哦,不,你老了,又病得這樣厲害。你一定還發著燒,可憐的老頭兒。看看你滿桌子的酒瓶!再看看滿架子生蟲的破書!你這個騙子!你根本就不是什麼先知。該死的議會,一個個稀里糊塗,叫我跑來聽一個死到臨頭的老頭兒的胡言亂語!」
「我知道你暴怒的緣由,法師。你認為這個預言將是你的。未來也是你的。世界也是你的。」落星突然睜開了眼睛,灰黃的眼珠陡然間發出了攝人的光芒,「是啊,你已經逼迫黃金聖龍履行了它們的承諾。但是親愛的微雨,在我看來,這世上沒有永遠的榮耀。我親愛的微雨.長野,你要記住,先知的力量在於指引,甚至於改變,而不僅僅只是一場蹩腳的預告。法師,你將為你今天的傲慢與無知付出代價。」
微雨在這一瞬間有些恍惚。而老朽的落星終於咽下了最後一口氣。他頹然的倒在嶄新的天鵝絨毯子裡面,嘴角慢慢的流出濃稠的黃痰。枯黃的眼珠了無生氣,只有頸項上的黑水晶項鏈還在微微的搖晃。微雨輕輕的走到窗邊,扯開一蓬雜亂的爬山虎。窗外夕日將暮,微黃的餘暉讓整個屋子都像鍍上了一層薄薄的金箔。一隻獨眼烏鴉停在窗外的屋頂上,警惕的看向微雨。
這讓微雨莫名其妙的有些懊惱,他暴躁的抓起落星的水晶項鏈,猛然扔出窗外。獨眼並不代表失明,警惕的烏鴉驚恐的飛走。結實的金絲線意外的斷裂,散亂的黑水晶在黑褐色的瓦片上歡快的跳躍,並最終滾落在繁華的神諭大道。突如其來的水晶讓街上的行人欣喜若狂,每個人都拚命的瞪大了眼睛,在街道的每一個角落仔細搜尋。意外之財帶來希望,但也帶來強盜鋒利的刀刃。微雨冷笑著離開落星這充滿死亡氣息的書房。在經過幽深長廊的時候,他刻意的看了看歷代先知們的畫像與生平。
而狡猾的落星早就在畫廊上為自己選好了位置。轉角處的窗戶給了他的畫像最完美的光線。在一長排黯淡的畫像之中,它是如此的醒目與張揚。這是金翼.白露的手筆。棕櫚樹長島的罌粟油和鷹巢山的核桃油調和的油彩,古棘刺平原的亞麻布,挑剔的金翼那高貴的雙手絕不觸碰廉價的垃圾。這個傲慢的畫家憎惡一切覬覦高貴門庭與血統的賤民。他窮盡一生都在用畫筆謳歌天穹皇廷先祖們的傳奇故事。年輕的微雨曾經有幸見過這位出身高貴的老畫家,他又矮又胖,十指又短又粗,但令微雨難以忘懷的卻是他的鼻子,又紅又腫,趴在肥碩的臉上就像一條吸滿了鮮血的水蛭。
這個滿肚皮偏見與刻薄的老頭兒在對待落星的畫像時倒是不余其力——落星處在斑駁的光影之下,交錯的明暗、冷暖對比無一不恰到好處,顯得他面貌慈祥,精神矍鑠,和他臨死前的衰敗病弱簡直有雲泥之別。「這個騙子!就連留給世人的遺像都是這般的虛假與偽善!」微雨.長野忍不住在心底怒罵這個醜陋的老騙子,「金翼也是個徹頭徹尾的騙子!所有故意修繕面貌的畫師都是騙子!」可悲的是,與此同時,落星這個騙子的預言卻像一隻烏鴉一樣在他心頭盤旋飛舞。微雨絕望的摩挲著畫像胸口的黑水晶,緩緩的掃過畫像側旁框裱著的宗族族譜,突然躍入眼帘的一行小字陡然讓他眼前一亮——雪橋.天穹!「該死的老騙子!」微雨猛然鬆了一大口氣,「這個老頭兒的外祖母是雪橋.天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