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節 侍酒星河(上)
星河沒有睡著,雖然他鋪了兩床鴨毛墊子,但地板還是很硌人。燭台上的蠟炬已經流盡了最後一滴淚。但兩邊壁爐里的爐火把房間照得很亮。廚娘養的小虎在窗外撓了幾回,似乎想溜進來。但星河仰躺著,數著屋頂那些彩繪中的天使。根本沒搭理這隻飛檐走壁的花斑貓。
曚曨的房間已經很久沒有整修過了,靠窗那一邊的一幅頂壁壁畫已經有些發黃。那是一幅黃昏女神和她的天使們在花園中嬉戲的畫卷。但星河已經分辨不出哪些是花朵,哪些是天使的臉龐。
「星河。」曚曨突然從床上探出了頭,「你睡著了嗎?」
星河坐了起來,「殿下,你有什麼吩咐嗎?」
「我睡不著。」曚曨朝他吐了吐舌頭,「要不你找一本書讀給我聽。我一聽書就會睡著了。」
「您的房間里怎麼可能會有書。」星河皺了皺眉,壁爐旁的柜子上擺滿了各式各樣的匕首,但這些匕首除了精美貴重,全部都沒有傳奇的故事。「要不我去樓下的書房找一本吧。」星河從被窩裡鑽了出來——每次和曚曨在一起,星河都會下意識的讓自己想一想紅杏會怎麼做。「您喜歡聽什麼書?」
「下樓就算了。司鐸大人念過的書都會讓我頭疼。」曚曨有些泄氣,他嘀咕了兩聲,突然又睜大了眼睛,「可你有《夜月精靈編年史》!」
「這種書都非常的無趣……」
「那不正好!」曚曨笑了起來,「你到這裡來。坐到我旁邊來。」
星河從衣櫃里搬出了書。這本書又厚又重,封面還是封了牛皮的黃木木片。因為年成久,封面有些斑駁,鎏金書名已經有些難以辨認。星河坐到曚曨的床頭,翻開書,從第一頁開始低聲讀。
「黑暗深淵的精靈們建立了強大而繁盛的精靈帝國。虛空、混沌、死亡、邪惡、混亂五位神氐引領精靈們侍奉黑暗之神。光明之戰戰敗后,精靈帝國分崩離析,從一個統一而強大的帝國變成了五個相互混戰的精靈王國。夜月精靈王國,是五大精靈王國中最為弱小的一個。」
讀到這裡,星河忍不住扁了扁嘴,但曚曨似乎完全沒聽進去,星河的聲音對他而言只是一首催眠曲。今天御醫拆了石膏,但還是不允許下床。他擺成個大字躺在床上,被子踢到了腳邊,看起來似乎已經睡著了。
星河放下書,替他蓋好被子。這床被子非常精緻華貴。黑色的被面上用金線綉著星座圖——飛鷹座、雙狼座、海龜座等等。這是三原國的朝貢禮物,是用鷹翼獅身獨角獸的獸毛和羽毛製成;羽毛縟上棉線編織成的被面,內里填充的是羽絨和獸毛;非常的輕軟,但異常的結實。
星河沒有拉上所有的窗帘,旭日宮離首相塔不遠,從曚曨床邊靠近壁爐的那扇窗戶看出去,能看見首相塔上面幾層。首相塔的辦公廳這時候還亮著燈燭。窗帘上依稀能看見人影。星河瞄了兩眼,皺了皺眉,想要起身,曚曨卻突然抓住了他的手。
「這幾天你怎麼總是不太高興?」
「我沒有。殿下。」星河擠出一個微笑,「他們說我看起來總是愁眉苦臉。」
「是因為冷泉國王和星原王子要來的緣故嗎?」曚曨睜開眼,手也抓得更緊,琥珀色的眼睛在爐火的映照下像是兩顆閃耀的黃寶石,「你陪我一起睡吧。我一個人總是不暖和。」
星河愣了一下,「嬤嬤會罵死我的……」
「你永遠都比她們起得早。她們怎麼會知道?」曚曨探頭望了一眼地鋪,
「再說那裡又冷又硬。你也睡不好。」
『你不能把他當成普通人。你要盡一切可能滿足他的要求,無論這個要求是否合情合理,也無論這個要求是否合乎律法道德。你要照顧他,討好他,讓他離不開你。』星河突然想起父親冰冷的臉和冰冷的話語,『就像馴服最兇猛的獵犬,最彪悍的野馬。只是現在你手裡的皮鞭叫做依戀和信任。友愛是你送給他的桎梏,情誼是你送給他的鐐銬。你得牢牢的抓住他。讓他永遠都離不開你。你要成為他這世上最親近的人。如果有人成為你這條路上的絆腳石,那麼,你就得想盡辦法除掉他。』
星河鑽進曚曨的被窩,曚曨鬆開手,仔細端詳他的臉——「看著你,有時候我會覺得自己在照鏡子。」星河抿嘴笑了一下,「殿下。您比我英俊。」「如果你是皇太子,你肯定不會這麼說。」曚曨笑了起來,淡金色的眼睛里像是蒙著一層煦暖的黎明之光,「還有,沒人的時候,不要對我用敬語!」
「可嬤嬤……好的,殿下。我答應你。」
「你還沒有告訴我。你是在擔心他們嗎?」
「是的。」星河決定撒個無傷大雅的謊,「我一想到他們,就為父親感到焦慮。」
「煙竹司鐸告誡我們,思考讓人成長,而思慮讓人衰老。」曚曨嘆了口氣,「這種事情,你也幫不上忙。」
「是的。這種事情誰都無能為力。」星河笑了笑,盡量讓自己看起來顯得已經釋懷。
「你的護身符真漂亮。」曚曨湊近星河的胸前仔細的端詳了一番。星河的護身符是一塊非常罕見的三色玉。中間的是紫色,雕琢成了圓月,左右分別是白色和淺藍色,被雕琢成了彎月。星河想把護身符取下來遞給他,曚曨按住了他的手,揭開了他的衣服。
星河的胸腹上有一條很長的鞭痕。曚曨輕輕的摸了一下,「還疼嗎?」「早就不疼了。」星河不好意思的拉下衣服,「我以前很皮。」「父皇從來沒打過我們任何一個。」曚曨同情的抱了抱星河,伸手在他身上摸索,星河的背上全是疤痕,「首相大人對你可真嚴厲。你到底都做了什麼?把他氣得非要這樣打你?」
星河抿了抿嘴,沒有說話。
「有一次,我發現父皇有一對黃寶石戒指。這兩個戒指閃閃發光,特別的漂亮。我想拿去逗一逗雲虹。你知道,她特別喜歡這些漂亮的寶石。可不知怎麼搞的,我竟然把那兩枚戒指給弄丟了。父皇特別的生氣,可他也沒有打我。」說著說著,曚曨就打了個哈欠,慢慢的閉上了眼睛。
星河躺在曚曨的旁邊,毫無睡意。他默默的看著曚曨。相似的長相,相仿的年歲,但卻有著完全不同的命運。
寢房的把手突然輕輕的響了起來。
「咔,咔……」
儘管這聲音十分輕微,但在靜謐的夜裡,聽起來格外的刺耳。星河全身的寒毛都豎了起來,他飛快的溜下床,抓起柜子上的一把匕首,藏到了柜子旁厚厚的窗帘後面。
寢房的門被輕輕的推開了一條縫。一個穿著黑色緊身衣、戴著黑色面罩的人摸了進來。這個人十分的矮小和瘦削,個頭比星河高不了多少。他手裡拿著一把雪亮的匕首,匕首在爐火的映照下閃爍著微青色的光芒——是一把淬毒的匕首。
黑衣人低伏身子,輕輕的帶上門,躡手躡腳的挪過來。他瞄了一眼床上的曚曨,又瞄了一眼床邊的地鋪,慢慢的蹲在了地鋪邊上,一隻手揚起了匕首,一隻手悄悄的去揭被子。
『他要殺的人是我!』星河的心跳到了嗓子眼,手心裡已經滿是冷汗。
被窩是空的。黑衣人疑惑的站起來,緩緩的靠近床鋪,伏下身,仔細的打量曚曨。
「星河。」曚曨突然睜開了眼睛,「你去哪兒了……」
黑衣人嚇了一跳,下意識的退了一步,不等曚曨發出聲音,又猛然跳了起來,揮起匕首朝曚曨猛扎了下去。曚曨一聲驚叫,惶恐之中一把拉起被子擋在眼前。「噗」然一聲輕響,看起來鋒利無比的匕首竟然沒有刺穿輕軟的被子。曚曨一聲怪叫,想要跳起來。但黑衣人已經撲了過來,騎在了曚曨的身上。
他一手扯住曚曨的頭髮,一手揚起匕首,惡狠狠的朝他脖子猛刺下來。別看他瘦小,他的力氣非常大,曚曨完全沒有掙扎的餘地。曚曨腦子裡「嗡嗡」亂響,手腳甚至都忘記了掙扎,只有腰身還在習慣性的扭動。但「噗」的一聲響起,刺客的匕首不但沒有刺下來,反而「哐啷」一聲掉到了床下。
曚曨驚駭的睜大了眼睛。一把匕首從背後刺過來,刺穿了黑衣人的胸口。黑衣人低下頭,似乎想看清楚是什麼樣的武器奪走了他的一切。
「你沒事吧?」
曚曨抬起眼,看見床頭站著星河。他一把將黑衣人推下了床,又伏下身,撿起黑衣人的匕首,在他的背心上狠狠的猛刺了兩下。曚曨顫抖著爬起來,星河朝他露出一個微笑,「別怕。他已經死了。」
他笑的時候非常勉強,很顯然,他也怕得要命。他臉色緋紅,額頭上全是大顆大顆的汗珠。拿著匕首的手甚至一直不受控制的抖個不停。曚曨跳了下來,一把把他抱住,「你救了我的命!」
星河扔下匕首,在他的背心拍了兩下,「得馬上告訴其他人。」他跑到窗邊,猛然推開窗戶,沒想到小虎還趴在窗戶邊上,這隻可憐的花斑貓猝不及防,直接摔了下去。一聽見那一聲「喵」,星河便感到有些愧疚。但這時候沒閑暇替它感到難過,星河提起窗台上的一個花盆猛然扔了下去,然後放聲大叫——「有刺客!有刺客!」
叫喊聲中,他又接連扔了好幾個花盆下去。摔砸的聲音加上的他的呼喊,整個旭日宮都沸騰了起來,除了廚娘和幾個侍女,所有人都沖向了曚曨的房間。一看到滿地的鮮血和屍體,山茶嬤嬤尖叫了一聲,立刻就暈了過去。侍衛們大呼小叫,吵嚷個沒完。旭日宮的侍衛總兵是雲樗.秋光。他一看見屍體,立刻就面紅耳赤的喝罵一眾侍衛。侍衛們拿著武器,相互斥責和推諉。這個說我在上茅房,那個說我在巡邏庭院。誰都沒看見刺客是怎麼進來的。
「別吵了!」星河跳上了桌子,拿起燭台在雲樗的頭盔上敲了一下,「你,馬上帶幾個人在樓里仔細的搜尋。一間一間的搜,看他有沒有同夥。」又安排其他人——「你,去向霜柳總管報告,讓他一邊增派侍衛過來,一邊去向陛下彙報!那個誰,你們兩個把屍體拖到門口。別讓殿下看著害怕。帶上他的所有東西。會有人來查驗屍體。小心匕首,不要亂碰。上面有毒。」又安排剩下的人——「把嬤嬤送回去。給她準備一點花奶。再叫兩個僕從過來,把血跡收拾了。」
看著星河緊張的喊這個,喊那個,曚曨慢慢的坐回了床頭,他的心一直「咚咚」的跳得非常厲害。被子被匕首刺出了一個大豁口,被面上灑滿了刺客的鮮血,獸毛和羽絨從豁口蓬了出來,撒在了枕頭上。
沒過一會兒,皇帝帶著法師和首相等人就急急忙忙的趕了過來。晨光一進門,就一把抱住了曚曨,「我我我、你你你」了好幾聲,卻一句話也說不出口。首相站在床邊,偷偷的暼了星河一眼,並沒有說話。「沒事就好。」微雨法師輕聲的寬慰皇帝,「殿下真是福大命大。」
「是星河救了我。」曚曨緊緊的抓著父親的手,「如果不是他。我肯定被殺死了。」
「別怕。」父親也緊緊的抓著曚曨的肩膀,他的臉色鐵青,簡直怒不可遏,「馬上查明刺客是誰!我要知道是哪個家族這麼狠毒和下作!」他又轉過頭,朝首相大人點點頭,滿臉讚許,「你的孩子是好樣的。他是我見過的最勇敢的孩子。霜柳,從明天起,星河侯爵的月俸加一倍。」他回過頭,向星河露出和顏悅色的笑容,「孩子,我的獎賞和你的付出相比簡直不值一提。我和曚曨都將永遠記得你的英勇和功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