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第六十六章
大婚婚假結束的前一日,喧喧終於被允許放到南音面前。
雪白的一團,經內侍精心伺候多日,愈發圓潤。它不認生,同人熟得快,也沒有甚麼思念主人的說法,這些日子照常吃喝玩樂,到處撒歡,還在椒房宮得了個「狗祖宗」的名號。
窗前置了羅漢床,南音歪在隱囊上,就天光看名冊,聞聲微微坐起,朝它招手,「喧喧,過來。」
它起初明顯有些認不出南音了,黑亮的眼中透出陌生,好奇抬頭望來。過了片刻,不知是識出主人,還是受南音手中肉乾引誘,歡快地朝她奔去,被南音抱起,在懷中輕撫。
看它埋頭吃肉乾,南音笑說:「旁人說小狗認主,忠心不一,你倒好,離了我反倒更滋潤些,被人伺候得很舒服罷?」
她捏捏那耳朵,喧喧抖了抖,汪汪叫著舔她手心。
「娘娘想要忠犬,不如著人挑兩隻細犬來。細犬常做狩獵之用,威猛忠心,既可養來賞玩,也可護主。養得好,一般只認一主。」挽雪建議道。
南音說不用,「不過是只小狗,快樂些有何妨,何必對它定那些苛刻的要求?」
她笑了下,「且我們喧喧也是立過大功的。」
說到這兒,南音想起林鐘,不知那孩子現今如何了。聽聞綏帝很欣賞他的天賦,興許正在哪個學院苦讀。
恰好綏帝外出歸來,南音問起,他道:「他如今隨趙家習兵道,很得趙家人喜愛,被趙將軍收為了義子。」
那不正好是趙斂冬的弟弟?南音為好友高興,忽然反應過來甚麼,試探性問:「學有所成之後呢?」
「自是為我效力。」綏帝說得理所當然。
南音恍然,不由莞爾,原先好歹還想著帶回去為林鐘挑選老師,如今是直接丟給趙家教,教好了再拿回來,先生可真會坐享其成。
說話的時候,綏帝抬手捏住喧喧,將它丟到一旁,佔住了南音身側位置,長臂將她擁住,取來名冊隨意一看,見旁邊還配了小像,心中瞭然,「在記長安城諸位夫人女郎的姓名樣貌?」
南音嗯了聲,赧然道:「不如先生記憶卓群,更不好把人叫來站在面前看半天,只能用這種法子。」
她也是自謙,當初患有眼疾時就能在作畫上小有成就,憑的便是繪畫天賦和過目不忘的記憶力。
綏帝並不贊成她這樣耗費精力的做法,「無需如此勞累,你是皇后,自有人會給你介紹。」
「嗯……不算累,反正近日也算清閑。」南音自有她的堅持,她習慣行事時自己有把握,而非一味依賴旁人。
纖細的手指搭上名冊,從綏帝手中輕輕抽出。南音就著倚靠他的姿勢,又翻了一頁,點住其中一人,不由咦了聲。
「怎了?」
綏帝低首,仍記著江盛曾囑咐,莫在太過刺眼的天光下看書的護眼之道,側身為南音擋去大半,陰影投在卷上,將她點的那人半張臉遮住。
定神一看其姓名註釋,頷首道:「康王另一位側妃。」
名喚秋均,生得平平無奇,且半張臉幾乎都被紅色胎記遮掩。其小像在康王、康王妃,以及康王剛納的側妃溫含蘊之間門,顯得極為突兀。
觀康王形貌,本身就是個不可多得的美男子,能夠在治腿疾期間門和溫含蘊兩情相悅,證明他的傾向也應是美人。像這樣瑕疵明顯的相貌,按理而言,是不能為親王側妃的。
南音並非對人的相貌有偏見,只是一時好奇,「此人莫非出身很高?」
「她是自幼服侍康王的貼身侍女,比他尚年長三歲。」綏帝一頓,「當初曾對康王有救命之恩,故他特意為此女請封側妃。」
南音恍然,這麼說,康王還真是個有情有義的人。只是這位秋均側妃此次未隨王妃到長安來,應是無緣得見了。
也幸好沒來,不然和溫含蘊見面,指不定得叫她這位表妹多麼鬱悶。
南音道:「我預備過個十日左右,在宮中舉宴,就請皇親國戚和五品以上官員的內眷,可行?」
綏帝了解她的打算,想儘早熟悉這些事務,和長安城諸位夫人們見一面,定是太后又囑咐了她一些事。
依他的意願,定不想見到南音辛勤勞累,即便她整日看書作畫,如以往一般沉浸在自己的天地中,也無所謂,他不需她多麼雍容賢良來給自己添光。但她好似天生便有種責任感,在成為他的皇后之後,就有意想幫他做甚麼。
握住那雪白柔軟的手指把玩,綏帝過了片刻應聲,「我讓全英來幫你。」
「不用,我和母后這兒能人眾多,哪至於要先生的人來分擔。」南音彎眸,「全總管做這些,也是屈尊了。」
所謂白日不能提人,轉眼全英得了傳話入內,「陛下,王老相公進宮求見。」
王老相公是長安城王家當家人的父親,原為先帝時期的中書令,出身王氏,亦遭了先帝多年打壓,仍傲然立於朝堂。
後來長子有成,又逢綏帝登基,他便在五十齣頭的年紀自請致仕,故得王老相公一稱。
「何事?」
全英搖頭,「這位沒說。」
「不見。」綏帝頭也不抬,「明日便要升朝,有何事,著王家人在早朝上提。」
本就是能夠同南音盡情相處的最後一日,他心情不虞,更不想有外人打攪。
全英微滯,下意識用目光向南音求救。
這會兒,南音已不再是當初對旁人暗示都看不懂的愣頭青了,思及這陣子惡補的長安城各門各戶,出聲道:「王老相公是先帝時期的老臣,於社稷有功。他難得求見,定是有急事,且大把年紀出入皇宮一趟也不容易,先生就見一見罷,聽他說幾句。」
她道:「我和先生一同。」
暗地裡,扯了扯綏帝衣裳,輕抬眼眸望他。
綏帝沉眉,依舊老大不樂意的模樣,可經不住南音相勸,勉強同意,「便給他一刻鐘。」
帝后相攜往太極殿接見這位致仕三年的老相公。
年逾花甲,王旻雖鬚髮皆白,身形清癯,但精神矍鑠,能夠一口氣攀爬百階,並不是宛如風中殘燭的老人家。
聽內侍通傳,他擱下茶盞起身請安,觸及南音時眉頭微皺,甚麼都沒說,直入主題,「冒然求見,實有一事想請教陛下。」
到他這般資歷地位,在天子面前也無需太過謹慎謙虛。南音看得出,這位王老心懷怨怒,出口就不怎麼客氣,口稱請教,實為質問。
不由納罕,王家前陣子才出錯被懲戒過,有何事會讓這位進宮來質問皇帝?
綏帝眉頭都未動一下,淡道:「何事?」
見綏帝有輕視之意,王旻隱怒更盛,「因江南一案,我王家四郎於兩月前被內衛帶走審問,一月前歸家。歸家后便咳血不止,著大夫開具湯藥吊了一個月,昨夜終究支撐不住,拋下妻兒,撒手人寰。」
王四郎是他最疼愛的一個孫子,因在戶部擔任要職,被懷疑和江南貪墨案有關,在內衛特設的詔獄中審問了一月之久。後來查得此人和這事確實沒甚麼干係,便放回去了。
「敢問陛下,既已給王家定罰,為何遲遲拘住四郎不放?四郎分明與此案無關,為何無證便對他施以重刑?陛下身為天子,組立內衛,私設詔獄,莫非便是行屈打成招之事?」
一句句,一聲聲,鏗鏘有力,皆是討伐綏帝。
王旻額角青筋迸起,雙手攥緊成拳,顯然真心為孫兒傷逝感到憤怒,「四郎忠君愛國,兩年前得入戶部,為與陛下分憂,夙興夜寐,不敢懈怠。陛下與我等士族之爭,緣何要遷怒無辜之人?」
大約是因著數月來綏帝打壓世家的舉措,王四郎疑似因在詔獄受刑而亡,他的父親、叔伯竟無一人想為他進宮討要說法,反而私下商議,在恢復早朝後可憑此事和綏帝談甚麼條件。
王旻在家中聽罷,簡直是怒火衝天,把兒子們罵了個遍,再氣沖衝進宮。
思及慘死的孫子,還有嗷嗷待哺的重孫,他悲上心頭,未流露絲毫脆弱,反而將怒火化為力量。
「四郎之過,非生在王家,而是錯信了陛下!」
眼見他胸口劇烈起伏,氣喘如牛,南音忙示意內侍扶他入座,並暗地著人去請太醫待命。
雖不知真相如何,但這位可不好在這時出事。
「老相公莫急著動怒,事實如何尚未可知,陛下愛惜朝臣,絕不會輕易動用重刑。」南音親自上前,為老人家奉茶,「老相公既說無證不可用刑,如今沒有證據,又怎能輕易給陛下定罪?」
「婦人無知!」王旻絲毫不給面子,甩手啪得一聲打向南音手背,茶盞在地面噼里啪啦摔成碎片,侍奉的全英等人俱是一呆,動作都滯住。
「四郎在詔獄歸家便一直在養傷,施盡湯藥也無法保住性命,不是內衛用了重刑是為何?!」王旻絲毫不察,對著南音亦是無區別攻擊。
綏帝騰得起身,怒火大盛,幾步走到南音身前,見她手背已是一片紅,目中閃過戾氣,「來人,將——」
「先生!」南音急得低低喚他,用力攥緊綏帝的手,「我無事的,只是聽著響,看得嚇人,其實並不疼,真的不疼。」
她生怕綏帝因自己發落王旻,那就是好心辦壞事了,於是強行把人拉到一旁,極盡溫言軟語安撫。
好不容易使綏帝豎起的眉頭稍稍緩下,那邊滿地的碎瓷片已被收了起來,王旻仍在座上,緊繃神色不言不語。
南音去而復返,重新給王旻奉了杯茶,神態依舊柔和,「愛孫英年早逝,老相公心中震痛,一時怒極,我亦能理解。」
「但,誠如老相公所言,懷疑陛下因不滿世家而遷怒四郎,認為此舉不當——且不說此言是否屬實,按您的說法,陛下與您的爭執,我亦確確實實無辜,老相公緣何遷怒於我呢?」南音將茶盞再往前推了些,「只是見老相公年事已高,又生重怒,擔心您身體不適,想請您喝杯茶,莫非這也不可嗎?」
冒犯皇后,已是一樁大罪,王旻沒想到這位年紀小小的皇后竟有這等肚腹,受了委屈不哭啼啼找陛下主持公道,反而能耐得下性子繼續勸自己。
饒是仍有怒氣,他目中也閃過激賞,心道陛下執意要娶的這位皇后,確有可取之處。
他也不是十分固執的人,起身接茶,「方才一時無狀,珉有過,若陛下和娘娘因此責罰,絕無怨言。但四郎之死,陛下必須要給個說法!」
「這點小事也值當責罰,老相公未免太小看陛下氣量了。」南音說罷,回到綏帝身邊。
輕握住她的手,綏帝自然懂得南音意思,沉默片刻道:「傳林錫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