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第七十二章
雨勢漸大,透過菱格窗欞,南音看見慕懷樟一直和挽雪保持適度的前後距離,毫無異常。直到轉過那道拐角,二人身影都隱沒在檐下了。
她敢對慕懷樟設下這粗淺的局,是經了和表兄共同商討的。一來慕懷樟權欲重,私心大過天,但凡有向上爬的機會,絕對會不擇手段抓住;二來他不了解南音,即便南音的舉止和以往大有不同,他只會認為是宮廷生活使她發生變化。
但凡換了慕懷林父子的任何一個站在這兒,他們都會懷疑南音的那些舉動和話語是否真心。畢竟,他們雖然和南音不親近,但好歹同屋檐十餘年,對她的為人多少清楚。
「已足夠了。」綏帝的聲音在身後響起,他預示般道,「他會去找嚴禮。」
只要慕懷樟一和戶部尚書嚴禮接觸,他就會被刑部、御史一同盯上。倆人接觸,也極有可能順勢牽扯出過往的證據以及背後的其他人。
南音回首,有種果然如此的感覺,「先生知道了。」
綏帝應了聲。
想想也是,內衛的耳目不說遍布整座長安城,至少皇宮是被牢牢把控的。她身處其中想做甚麼,要逃過他的察覺,難如登天。
「怪不得……」南音往他那邊走,「我就覺得方才格外順利,還正好瞧見了那張紙,先生不是當真要另擇中書令罷?」
剛才一唱一和間,她根本沒有提前和綏帝商議,全憑著對綏帝的了解。不過隱約間,還有種自己真是妖后的感覺,先生則成了昏君,任她對朝堂的事指手畫腳。
「另擇中書令之事,不假,但並非現在。」綏帝抬手令南音坐在身側,極為自然地把另外幾個摺子遞給她看。
遲疑了一瞬,南音接過,發現瀾州那邊真的要起戰事了。摺子上稱,此前失了壽王在瀾州的蹤跡,是他把綏帝派去糾察監守自己的官員暗殺,並聯合戎族,把瀾州當地不服從自己的官員和氏族盡數屠戮。
如今那邊或還在聯絡西突厥,準備從多地同時偷襲大綏,打他們一個猝不及防。
慢慢要到盛夏了,草原上馬肥兵壯,正是他們行事的好時機。
不巧,這事被綏帝派去探查瀾州的人一一洞悉,迅速快馬加鞭傳了回來。
「馬上要起戰事,那……」南音偏首看綏帝,「京中許多事,是不是該緩一緩?」
「無需緩。」綏帝語氣中自然而然流露出一股輕視,「區區戎族,不值一提。我可滅□□,自然也可讓他們滅戎族。」
他甚至都不需要部署太多,憑派去瀾州的那名武將用令牌在周遭調兵遣將,就可以平息瀾州的動亂。西突厥的確會麻煩些,但他也會派使者破壞二者盟約。
先前□□被滅,西突厥定也不敢輕舉妄動。
唯一需要在意些的是,先前壽王在長安,手握一定的兵權都不敢輕舉妄動。被流放到瀾州待了幾年,反而敢聯合戎族偷襲大綏了。如果不是有人在背後允諾了甚麼,很難說會是他突然生出的勇氣。
他的神態話語讓南音眨了眨眼,不由道:「先生。」
「嗯?」綏帝正提筆在奏疏上批字,聞言視線掃來,目光中還含著方才話語中的凶戾。
南音沒敢說,只在心中道,方才先生的模樣,好像很……
「想說朕狂妄自大?」綏帝代她說出了口。
「絕無此意。」南音舉雙手表示清白。
綏帝輕笑了聲,並不追究,「我給了孟由三月的時間,若我親征,只需一月。」
無人知曉,綏帝除卻有修道的喜好外,在戰場上領兵殺敵時,更能帶給他酣暢淋漓的快意。但他如今不打算親征,一來是因為長安城有更重要的事,防止世家反撲;二來南音就在這兒,無論如何他都不可能獨自離開。
所以,他將血液深處涌動的那種殺欲強行壓了下去,更多的精力,放在了朝堂的波譎雲詭中。
那些人有一點沒有說錯,他一直就有做暴君的潛質。
他的師父雲靈真人看出了這點,親自帶他修道,令他平心靜氣。然而還是被一場戰事勾出了心底的戾氣,所以後來盧家膽敢算計南音,就被他毫不猶豫下了滅門之令。
「但這兒可離不得先生。」南音道,「三月其實也很短了,孟大將軍是老將,定不會負先生所望。」
綏帝不置可否。
執壺幫彼此添茶,南音沒有就這個話題繼續,掃過幾乎堆成山的奏疏,「先生不是說今日會忙到很晚么?先前已被耽擱了些時辰,現在繼續罷,我就在這兒陪先生。」
說完,還起身將雨水滴答的幾扇窗合上,攪了攪香爐,回身彎眸,「多晚都陪。」
南音每每彎眸笑起來,眼尾那顆小痣便愈發靈動,叫人望之心折。綏帝心底因瀾州戰事而生出的蠢蠢欲動也平息下去了,頷首道:「累了便去裡面歇息。」
他的左側,奏疏堆成半丈高,有七成都是近些日子朝中清流、綏帝忠實擁躉以及部分世家官員三方相互彈劾的摺子。他們鬥起來,其中少不了綏帝的推波助瀾。
南音看了會兒批好的摺子,都感覺到了他在其中煽風點火的作用,甚麼朕實欣賞卿腹中才華,知卿大志,奈何多遭阻攔云云。要麼是對臣子甜言蜜語,甚麼經滄州一案,方知謹容愛我,我亦愛卿,你我之心,如同昭昭明月……
如同先生自己所說,他不是只會砍人腦袋的,原來對臣子說情話,也很有一套。
當然,也有平平淡淡或怒而叱罵的批語,但這些都不及那些和情書一般的批語給南音的印象深刻。
所以,原先先生給她讀摺子,應是經了有意挑選的……
想象綏帝那張慣來冷淡的臉說出這些話,神色古怪了片刻,南音將摺子放下,轉而拿起經書。
嗯,她還是再領略下道家經義的奧妙罷。
俯仰之間,盞盞燈火被內侍無聲燃起,醒神的苦茶換了五六壺。為使自己保持清醒,南音提筆在旁邊的小桌上抄經書。
經綏帝堅持教導,她不懈努力,書法終於有小成。如今整整齊齊謄抄在紙上,也頗為賞心悅目了。
抄了十來張,綏帝那邊終於有動靜,徹底擱下硃批。
側首一看,南音仍在認真提筆抄寫。
無聲走到她身後,瞥見其中一字筆畫錯亂,字跡虛浮,便伸臂握住她的手腕,低聲道:「起勢要強,落筆要穩,仍需鍛煉腕力。」
「先生好了?」南音回首,髮絲掃過綏帝脖頸,帶去輕飄飄的癢意。
「嗯。」坐了大半日,南音此時只想和綏帝回椒房宮。她今日是有意沒歇,和綏帝保持狀態一致,從未覺得這麼累過。
再觀綏帝,臉上竟然仍不見疲態,可見精力之盛。
他幫南音按了按手腕,對外傳御輦,並道:「下次盡可多歇息。」
「今日只是想試試能不能和先生一樣。」南音道,「下次不會了,定量力而行。」
她被綏帝牽著踏上御輦,在輦車上倚著他稍微眯了會兒。路途仍有風雨,但有四面垂下的簾幔阻擋,身邊亦有綏帝給她汲取熱意,睡得倒也安穩。
抵達椒房宮時,精神就恢復了許多。
紫檀等人早早恭候在大門前,邊道:「娘娘,香湯已備好,可要再用些宵食?」
看了眼綏帝,南音頷首,「備兩碗元宵,之後你們便去歇息罷,留守夜的人即可。」
侍女們領命而去。
椒房宮的浴池,是綏帝在大婚前特意著人修葺的,從引入皇宮的溫泉中開闢了條支流,往椒房宮而來。
附近常常水汽氤氳,邁入其中,宛如進了仙境。
南音倚坐其中,本是想著迅速泡好擦身的,但許是筋骨在溫水中舒展得太愜意,她險些在裡面睡著,好半晌才在喧喧的叫聲中清醒。
再一抬首,綏帝不知何時站在了旁邊,抬手將汪汪不停的小狗提起,輕輕往外丟去。
「先生。」她有些羞赧,不著痕迹地往下沉,同時隱約想起了那夜在浴池中的記憶,本就被泡得泛起紅暈的臉頰愈紅。
幸而,綏帝好像沒有別的打算,應當只是見她太久沒出來而入內提醒,略一點頭,「宵食已好了。」
唔……南音半張臉浸在了水中,一張口便有咕嚕嚕的氣泡上浮,令綏帝眉梢微動。
欲轉身的動作反而停住,俯下身,將南音上提了些,像是問她,又像只是隨口道:「怎麼還是如此易羞?」
這個要如何說,易羞與否是自幼養成的習性,而臉皮厚度的事,也不是短短一兩月就能改變的。
南音眼睫輕顫,自下而上仰視綏帝,光潔的雙肩露在水外,格外濕潤的眼眸確實令他意動。
但思及那夜過後,南音難得有幾次在就寢時拒絕了他,綏帝深覺還是不能太肆意。
至少,不能讓她怕自己。
他讓南音儘早起身,背過身的君子作風讓南音微微鬆了口氣。
即便先生面上不顯,但忙碌整日,應當也會好好放鬆休息一番。
穿好衣裳,南音同綏帝各用了碗元宵。
待侍女撤下后,南音再度細細清潔了遍口齒,回神見綏帝正手持一卷經書,倚在引枕上翻閱。
燭火投映在他臉龐,神色平靜,伸指輕輕拈過一頁,發出細微的嘩聲。
她想了想,將方才吹滅的一盞燈再度點亮,這才趿著鞋往榻邊走,想盡量不影響綏帝,往床榻深處去。
但才越過床榻外側,整個視角就天旋地轉,被一股熟悉的力道壓在了被褥中。
「先生……」她登時明白過來,原來方才是故意作出的模樣,用以迷惑她的。
但意識到這個事實的時候,為時已晚,拒絕的話語剛到唇邊,就被綏帝堵了回去,唇舌攪動,嘖聲陣陣。
久久的一吻后,綏帝抵額輕聲問她,「今日可是累了?」
「嗯……」
「那你就無需動了。」綏帝道,「我來即可。」
床笫之間,他總是強勢得很,一旦不給南音拒絕的機會,就會將她的唇舌、手腳全都制住,帶她共沉淪其中。
南音著實是累了,也知道自己沒有反抗他的力氣,但還是氣不過,在他某次探入口中時,用力咬去。
以綏帝的反應,他本可以躲開的,但他不閃不避,反而有意讓南音咬得更重,漸漸的,唇間嘗到了血腥味。
南音不適應這種味道,眉尖微蹙,想扭開,卻被他大掌禁錮住。
他的喘息,明顯變沉了,甚至低笑了起來,「乖南音……」
低沉、嘶啞的聲音響在耳畔,彷彿昭示著他毫未消減的慾望。
南音便知,他興緻極高,恐怕……又要胡鬧整夜了。
…………
昏沉一個上午,南音艱難地動了動手指,還好,身上仍是清爽的。
她仰躺著,遙望床帳,不由想:先生當真不是凡人罷,昨日處理了一天國事,晚上猶有大把精力,然後一早還得去上朝。
不知是所有的男子都會如此,還是單先生這樣。
稍微緩了下,她起身梳洗,今日準備去看看之前種下的幾株蘭花。
打理花草這種事,有時候自己親自動手,遠比直接看到成果要更加享受。
大約是大婚那整整一月的放縱鍛煉了南音控制表情的能力,她面色如常的起榻、用膳,也無人敢拿她起得太晚的事作調侃。
只是不知怎的,今日的疲憊明顯比之前更盛,直到用好膳,南音依舊覺得渾身軟綿綿的,很想再回去睡一覺。
但她歇的時辰其實已經夠久了,應當不是缺覺。
抱著點點疑惑,南音預備看完蘭花就去請教一下太醫。沒想到才在園中轉了一圈,腦袋那兒忽有猛烈的暈眩襲來,身體搖搖欲墜,被挽雪和琥珀二人急急扶住。
「娘娘?」挽雪還算沉著,「是蹲得太久了嗎?」
「興許是……」南音猶疑不定,「還有點兒其他不適。」
具體甚麼地方,她也不確定。
挽雪立刻著人傳厭翟車來,「先回宮罷。請吳太醫來看看。」
正過了午時,綏帝那邊早朝直到現在才結束,一聽南音不舒服,便立刻趕了過來。
椒房宮中,挽雪正仔細問南音癥狀,說著說著,二人同時意識到一事。
南音這個月的月事,已經晚了十來日了。
她微怔,不會是……
「等太醫來罷。」挽雪露出笑容,「如果真是那樣,就是件大喜事了。」
甚麼喜事?紫檀和琥珀面面相覷,還沒反應過來。
綏帝和吳太醫幾乎同時趕到,聽過挽雪的話,吳太醫的猜測和她們沒什麼區別,眉宇間幾乎立刻露出喜意,連忙將手搭上南音腕間。
越看,笑意越淺,最後變成了遲疑,甚至吞吞吐吐起來,「」這個,這……」
「皇后如何了?」綏帝皺眉,隨手摒退其他人,沉聲道,「如實道來。」
吳太醫謹慎詢問,「陛下與娘娘,這個……大婚以來,夫妻之禮是否行得過於頻繁?」
綏帝如實道:「尚可。」
然後還補充了句,大意是幾乎夜夜如此。
在吳太醫問出那句話的時候,南音幾乎就意識到了是什麼問題,呆若木雞,而後臉騰得燒紅。如果眼前有個地洞,簡直恨不得鑽進去。
綏帝和吳太醫的對話依舊在繼續。
聽完綏帝回答,吳太醫不著痕迹地抹了把汗,繼續斟酌話語,「嗯……此事雖好,卻需張弛有度,陛下年富力強,仍需為長遠考量啊。且,且娘娘年少,可能……可能不及陛下這般,呃……」
可憐吳太醫,有些年紀了,仍不由為綏帝的直接而臉紅。
反觀綏帝這個當事人,竟毫不反思,還坦然道:「朕與皇后恩愛,自為天下所盼。」
他頓了下,「可有辦法為皇后調養?」
南音臉已燒成了紅炭,只剩下了一個想法。
讓她暈過去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