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共同的憂愁
「你這個小姑娘,怎麼能一下買這麼多呢?」「這批剛出來的全被她一個人買走了!」「也太貪心咧!」
「我……不知道他們一批只出這些。對不起!」
「對不起有啥用場呀?」「你買光了,我們還要再等,家裡人上班來不及了呀!」
「阿公、阿奶,那,那我讓出一半給你們好嗎?」
「你都裝進鍋里了,小籠皮子這樣薄,怎麼讓得出來?」「真是的,下次不要這麼買了!」
「對不起,對不起……」
連聲的道歉,委屈而不安,用的是普通話。
季存因此很快認出了那位並不相識的「念申」姑娘。
端著楊阿公塞來的鋼精鍋,站在排隊買早點的食客隊伍後方,他看到接近窗口的幾位老年顧客激烈地「控訴」著姑娘!
可理由卻簡單得讓季存感到不可思議——就因為姑娘買了一滿鍋的小籠包子!
因無力再向面前的老人們辯解,那念申默默低了頭,漲紅臉抱著滿鍋的小籠包擠出隊伍。
「鍋蓋沒蓋緊。」季存見姑娘窘迫,心中不忍,在她擦身而過時,同樣用普通話輕聲提醒,「前面還有泥水,別滑倒了。」
帶著善意的提醒,惹來受驚小鹿般的目光。姑娘漂亮的杏眸中透出帶著防禦與緊張的感激,輕輕蠕動嘴唇回應:「……謝謝!」隨即逃也似的向弄堂內快步走去。
隨著姑娘消失在轉角,季存耳邊響起食客們更多的議論。
「那小姑娘哪裡來的?外地的吧?」
「你們不知道?她是任家旺大女兒詠蘭的獨養囡,上周才跟詠蘭夫妻從西北回來。」
「噢~,這幾天,任阿公屋裡動不動就爭來爭去,是不是為了她呀?」
「我聽見了,不但為她讀大學的事,也為了要詠蘭夫妻買商品房的事……任家旺和他老伴杜雪珍都急出毛病來了!」
「哎~~也真叫沒辦法!我們爛泥渡家家戶戶的房子就這麼丁點大,平常轉身都轉不過來。任家旺如果再讓大女兒一家長住,只怕連睡覺也沒地方了!」
「是呀,他們家老二任詠剛長期出海,前頭的老婆就因為嫌棄他的工作與家裡房子小,跟人跑掉了。」
「後來不是聽說離婚了嗎?」
「是的呀,任詠剛沒辦法就以夫妻感情破裂、長期分居做理由,單方面到法院申請判了離婚的。」
「那老二的獨生兒子任東傑呢?」
「扔給任家旺夫妻照顧啦!」
「哎,那任東傑讀書不上進的。前年任家旺好容易託了朋友,把他塞進橡膠廠當工人。可現在浦東開發,橡膠廠聽說要遷走,還不知道他的工作保得牢保不牢。」
「任家旺老早就與雪珍商定,也和詠蘭、詠剛與詠萍這三個子女講清爽:老房子動遷,老兩口拿一套;任詠剛、任東傑各拿一套,方便他們今後尋媳婦。」
「那老大詠蘭、老三詠萍一點分不著啊?有些不公平!現在浦東都開放了,他夫妻還是老思想啊?」
「是啊,不過,老三詠萍無所謂。她就嫁在爛泥渡,隔幾條弄堂,動遷也就前後腳,她老公遲早也會有房子。可老大詠蘭就不一樣了——她十幾歲去了西北,退休后才有機會回遷戶口,在上海什麼都沒有。」
「那她肯定要吵的吧?」
「可我聽下來:詠蘭夫妻蠻懂道理,知道兄弟與侄兒不容易,回遷上海的時候就答應不爭房產,自己想辦法另外買商品房。可這樣一來,她和老公就沒辦法供女兒讀大學了。」
「怪不得,昨天夜裡,我在窗口頭看見那個小姑娘哭著跑出去。」
「那小姑娘也蠻可憐,我們不要再怨她了。」
「可她也是怪——父母沒鈔票,更應該節約一點,怎麼買小籠一買就一鍋子呢?」
「現在的小人哪懂父母辛苦?你看看我孫子,明明工作了,每個月還伸手問他爸爸媽媽要鈔票。請女朋友吃飯動不動去紅房子的西餐廳!」
「所以講,我們老了,還不知道要依靠啥人呢!」
「是啊,將來養老怎麼辦?真讓人發愁……」
聽顧客們的議論,從小籠包繞到任詠蘭一家回滬的窘境,又繞了大彎,繞到發愁養老的問題上,季存一時腦子真有點繞不過來,也驚詫不已!
他原以為,在上海這個經濟發達的城市,應該人人有退休工資,是不存在家鄉那般情況的。哪想到,這裡的人也會為把「養老怎麼辦」「老了依靠誰」掛在嘴邊?
「嗨,小夥子,你還買早點哇?不買的話,讓我到前頭去。」
季存的腳忽然被什麼東西碰了一碰。
向後轉身,一位髮絲雪白、弓著腰的老人,正用拐杖輕碰他的腳。..
「噢,買的,我買的!」季存忙不迭點頭,卻又猶豫著側身而讓,「老奶奶,我不急的,要不您先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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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我說:任阿哥啊,你不該光聽詠萍的……」
近半小時后,季存總算可以買到楊阿公要吃的小籠包了。
昨日一整天奔波,他沒有認真吃飯,此時看著小號的蒸籠內一隻只小巧可愛、熱氣騰騰的薄皮包子,更覺得前胸貼到後背,就想多買幾籠,讓自己吃個飽。
可是想起之前食客們對「念申」的埋怨,季存忍住衝動,只要了楊阿公要的兩客。
然後,轉身到店門旁的油鍋邊,給自己「咕咕」叫的肚皮買了兩根油條和一個燒餅,就端著鍋子回租住的房屋。
還沒走到楊阿公家,他就聽到一處門內傳出楊阿公的聲音。
停步看去,楊阿公坐在任家門內,與一位身材精瘦、面帶愁容的老人面對面各坐了一隻小竹椅,扇著蒲扇說話。
那可能就是食客們口中的「任家旺」吧。
身上的汗衫明顯穿了不少時間,已洗得松垮垮的,掛在精瘦的上身,就像他此時的表情一般愁苦無力。
「哎,楊家阿弟……」
「你非要詠蘭一家儘快買商品房蹲出去嘛?」
「我也捨不得詠蘭再吃苦頭啊。可如果給她一套房子,要麼是詠剛,要麼是東傑沒辦法尋媳婦。詠剛今年四十六歲,東傑廿四,都耽擱不起了!」
「那你就忍心讓外孫女沒書讀?」楊阿公用蒲扇頭敲了敲對面的小竹椅背。
「那是詠蘭婆家拖後腿!」任家旺的腰在敲擊聲中鬆了一些,卻很快又伸直了。
「為啥?」
「詠蘭當年要和談培祥結婚,我就說:談培祥他阿爸身體不好,弟妹年紀又小,只怕將來要吃苦頭。可她給談培祥迷暈了頭,非要和他結婚。」
「後來怎麼樣了?」
「果然談培祥阿爸走得早,他老母親一直沒工作,弟妹又不給力,就靠他出錢養家養老!」
「但念申無辜啊!你不可憐她?」楊阿公沒有注意到門外的季存,聲音拔高了些。
任家旺的表情滯了滯,忽然,硬伸著的腰鬆了下來:「我可憐她,誰可憐我和雪珍啊?」
「怎麼了?」楊阿公扇蒲扇的手停了。
「雪珍之前是想把我倆的房子給詠蘭。」任家旺手中拿的蒲扇早已低垂到膝旁,「然後我們老兩口跟著詠剛過。」
「那也是個辦法啊!」楊阿公的蒲扇又搖了起來。
「可是詠萍說,難道讓詠剛不再結婚了?那等我們兩個老的走了,他一個人怎麼生活?」楊阿公的目光怔怔地盯在竹椅扶手上,「不只這樣,詠萍還說:如果我們的動遷房子給詠蘭,那她作為小女兒也應該有一套,不然,她就不分擔養老……」
「你家詠萍真這樣說?」楊阿公將臉湊近任阿公。
「是啊!……」任家旺僵著脖頸,勉強點了點頭,「你也知道,我之前是碼頭工人,退休工資不高。雪珍一直沒有正式工作,退休工資只我的一半,還動不動生病……那養老光靠老二詠剛肯定不行。」
「也對……」
「詠蘭夫他們從邊疆回來,退休工資又比上海退休的差一截!只有想詠萍撐一把……孫輩里,現在,我只有照顧東傑,連從小帶大的外孫秦毅都顧不上,哪還有精力去顧從小不在身邊養大的念申?」
楊阿公聽著,不由低聲長嘆:「這樣的話,你家裡是夠讓人發愁頭疼的!」
任家旺聽他這樣說,臉上掛不住了:「你先不要替我發愁,倒是想想你自己!」
楊阿公白了他一眼:「我有什麼好發愁的?不像你家!我兒子和女兒無所謂動遷房子怎麼分!」
「是啊,他們也無所謂你在上海怎麼養老!」任家旺回懟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