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引蛇出洞
人倒霉了喝涼水都塞牙縫,這話說得一點都沒錯。
墨宗好不容易從弟子大選里挽回一點顏面,還沒喘口氣又鬧出道心崩裂的事,真可謂是流年不利。
沈凌夕的出現無疑給在場的弟子們打了一劑定心針,可碧湖宮前烏泱泱的全是菜苗,沈凌夕一時半會兒也找不出癥結所在。
沒有魔氣。
一絲都沒有。
道心崩裂也有個過程,築基和金丹弟子本身修為境界就不夠,再這樣下去,為避免更多弟子被傳染,只能把道心崩壞的人全部「處理」掉。
但這樣真的能阻止事態變得更嚴重嗎?
沈凌夕十分懷疑。
這是第一次,上神手握歸魂槍,居高臨下地望著那群失控又發抖的菜苗,始終沒有下重手。
上神看見他們瘋癲的模樣,看見漆黑空洞的雙瞳以及猩紅的眼眶,白天還活蹦亂跳的弟子,此刻如籠中的困獸,無喜無悲的眼底淌過了一絲悲憫。
不僅僅是為他們,也為隨時可能墮魔的自己。
倘若真有一天變成這樣,沈凌夕心想,他希望能由慕川親手送走自己。
但這個念頭只在腦海里存在了片刻,上神就改變主意——墮魔的樣子實在太狼狽了,還是別讓魔尊看見的好。
假如那一天真的到來,他會自我了斷。
場外的慕長淵並不知道,就這麼轉眼的功夫,沈凌夕又做出了殘忍的決定,魔尊無所事事地看來看去,眼尖地瞟見了同樣在場外的墨磐盤。
出乎意料的是,對方雖渾身是血,卻沒有走火入魔。
墨磐盤還未結丹,沒有自己的本命劍,用的是築基弟子的普通制式劍,劍柄尾端的那一條打了平安結的金色流蘇,看起來有點眼熟。
慕長淵在小書僮手裡見到過,擇一當時還讓自己幫忙挑選來著。
金黃流蘇沾滿血跡,少年身體蜷曲著,表情十分痛苦,可相比其他失智的弟子,好歹還保留有一絲清明。
他胸口的貫穿傷尤為嚴重,醫宗弟子已經做了緊急處理,做完后就遠遠避開,好像在躲什麼傳染病一樣。
沒人知道今晚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大家都怕他突然開始暴起殺人。
慕長淵蹓躂到墨磐盤身邊,伸手扣住他執劍那隻手的手腕。
「呦,小菜苗不錯嘛,」輕車熟路地探了一圈,魔尊笑道「三毒都沒把你拉入惡道。」
墨磐盤抬起腦袋,視線一片模糊,好不容易看清來人,才喘著粗氣,勉強開口道「木師弟,你說話怎麼……魔里魔氣的……?」
魔尊聞言笑眯眯地說「有嗎?我只是有些意外罷了。」
墨宗多數是鉅子那樣被坑了還說「抱歉給您帶來不好的體驗,我下次一定改進」的脾氣,墨磐盤這種小鋼炮,慕長淵初見時就稱讚過他是個「走火入魔的好苗子」。
說實話,墨磐盤能挺過來,魔尊確實感到很意外。
墨磐盤勉強用劍支撐著身體,搖搖晃晃站起來,道「木師弟,你立道心了嗎?」
「還沒呢,急什麼。」
「幸好你不急,」墨磐盤說到這裡,精疲力竭地喘了兩口氣,才繼續說道「你知道嗎,我腦子52gg里一直有個聲音,我跟它對罵好久了,到現在還在罵呢。」
魔尊「……」
小鋼炮有小鋼炮的好處,全憑一顆暴躁的赤子之心,抵擋住了心魔的誘惑。
慕長淵正色問他「誰把這玩意兒帶進不周山的?」
「什麼?」
墨磐盤腦子裡一片混沌,沒反應過來他說的話「帶什麼進來?」
他怎麼越來越聽不懂對方的話了。
慕長淵只得換一個問法「你們誰的道心最先開始出問題的?」
儘管在龍象山上住過一段時間,但魔尊其實不認識幾棵菜苗,要不是墨磐盤送他一本《春潮浪涌》,為魔尊大人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慕長淵大概率不會留下任何印象。
他挑墨磐盤問不是沒道理的,少年被一劍貫穿胸口,距離近得甚至不用靈力,說明事情發生時他毫無防備,至少也是他親近或者認識的人。
墨磐盤總算反應過來,再望向那面目全非的碧湖宮時,面色灰敗,道「是聹師兄。」
「聹師兄的道心毀了,都怪我,」說著說著,竟哽咽起來「都是我的錯,那天我要是沒氣他,聹師兄也不會……咦木師弟你在找什麼?」
找墨聹那個倒霉孩子。
「早點找到或許還有得救,」魔尊一邊目光搜尋,一邊嘴裡嘀咕「本座要跟你們一樣喜歡哭喪,早就不知道死多少回了。」
菜苗才有哭喪的權利,師門就是象牙塔,能替他們遮風擋雨,而慕長淵早就必須自己解決所有問題,這也讓魔尊養成不坐以待斃的習慣。
天乾之變前,每次仙界有誰道心崩壞,地獄鬼界就不得安寧先來一個被逼得走投無路的神經病,再來一群仙修親友圍殺了這個神經病,接著那群仙修開始哭哭啼啼,要是這樣也就算了,之後每年清明前後,都會有仙修跑到圍殺地來祭奠,甚至還有在鬼界給親友立碑的。
這一行為被惡道稱之為「圈地運動」,隨著時間的推移,圈地的範圍也越來越廣,隔三岔五就有仙修下界,甚至還成立了「仙盟駐紮鬼界辦事處殯葬部」!
惡道當然也沒那麼好欺負,期間不斷組織恐怖團建活動,屠殺仙修。
他們還冒著被砍的風險,專門跑到魔尊面前來告狀,說仙盟欺人太甚,簡直沒把惡道至尊放在眼裡。
但慕長淵聽了無動於衷,根本不打算管道心崩就崩唄,關他什麼事。
多送幾個高階仙修來,他還能充實壯大黃泉鬼將的實力。
可沒過多久就關魔尊事了——不知道哪一派的小仙修墮魔后死在神月宮前,他的親朋好友們天天披麻戴孝地跑到魔尊家門口哭。
也不知道他們是真不知道神月宮是魔尊府邸呢,還是真沒把惡道至尊放在眼裡。
就是因為這幫上仙天天來哭墳,有段時間三界都在傳魔尊死了。
慕長淵拳頭硬了,決定不再袖手旁觀。
天乾之變后,魔尊尋思著總是被仙界高空拋物不是個辦法,鬼界又不是三界垃圾處理廠,於是他開始研究修復道心的辦法,打算搞個廢物回收什麼,當時還抓了幾個墮魔的仙修做活體實驗。
最終放棄的原因是太麻煩了,並且吃力不討好——慕長淵是魔修,修的是魂元,他體會不到仙修道心構建和坍塌的任何感受,更不知道問題出在哪。
越是修為境界高的仙修,道心就越簡單,要不是那道裂痕,沈凌夕的道心就是一塊無雜質的碧玉了。
這要是毀掉了,你讓地獄魔尊怎麼重建?
不過低階弟子反而沒那麼麻煩,小菜苗的道心本來就不堅固,慕長淵或許能保住他的神智。
墨磐盤大概聽了個「救」字,抬高聲音道「你有辦法救他?!」
一群哭喪著臉的菜苗中突然來了個欣喜若狂的,旁邊的弟子全都看了過來。
慕長淵說「你別那麼大聲,到底能不能救我也沒試成功過。」
墨磐盤熱淚盈眶「嗚嗚嗚……木師弟你一定要幫幫我們……」
醒夢鈴果然是人間清醒,那句話說得一點都沒錯——哭就能把救世主哭來,還要努力幹嗎?
此刻墨聹躺在戰場的中心,面如金紙,奄奄一息。
他筋脈盡斷,渾身骨骼如烈火滾油烹煎過般,痛得幾乎要將他的神智化成灰。
墨聹望著靈力交錯的高空,根本沒意識到自己帶來了什麼樣的災難,嘴裡還在喃喃道「我沒錯……我沒有錯……」
一張口,喉嚨里的血就湧出來,淹過口鼻,沒過耳朵。
師兄弟們飛掠的身影他完全看不見,也聽不見外界的聲音。
但高空中有一道光實在太強,強得墨聹渙散的視線有一瞬間都被那道光集中了,黑洞似的眼眸倒映出了那道光。
——就像在容城破開無邊無際的黑暗,給絕望的人們帶來光和聲那樣。
那是沈凌夕。
墨聹的腦海里突然冒出這個名字。
沈凌夕。
容城事件后,墨聹曾無數次在心裡默念這個名字。
哪一個仙修年輕時沒想過除惡揚善、鋤強扶弱呢?但對大部分資質平平的修士來說,這只是個可望而不可即的夢想罷了。
可沈凌夕似乎就是那個夢幻泡影的具象,歸魂槍劃過夜幕時,天地都為之變色!
墨聹彷彿看見了自己的初心。
「對不起……」他說,眼淚止不住地滾落,與血水混合在一起,沾滿了他臟污的臉龐,墨聹小聲重複道「……對不起……」
這時,他忽然看見什麼,瞳孔驟然緊縮。
墨聹不知道哪兒來的力氣,忽然全身痙攣地掙紮起來,他渾身用力,雙手死死摳住碎裂的青石板地磚,脖頸青筋暴起,終於喊出了一句「小、小心!」
墨聹盡全力做出提醒,然而他不知道的是,微弱的聲音淹沒在血沫和激烈的打鬥聲中,一絲也沒有被沈凌夕聽見。
就在同一時刻,高空中的沈凌夕接到了裴青野的傳音入密「盟主已經收到消息,很快就會下界。」
沈凌夕眉頭微微一皺。
裴青野等了一會兒,沒等到迴音,於是又傳來聲音「怎麼了?」
「沒什麼。」沈凌夕淡淡道。
天道上神一向寡言少語,言行冷淡,裴青野一時間拿不準上神的想法,只道「這事瞞不住上仙界的,天乾之變要是提早發生,惡道又沒有魔尊主事,我們再不儘早做出應對,那三界都要遭殃。」
「我知道。」
沈凌夕說話時看了地面的慕長淵一眼。
青年披頭散髮,不知從哪找來一根紅繩,把礙事的發尾綁了起來,揣著袖子穿越火線,準備從戰場中心拖走一棵小菜苗。
沈凌夕「……」
道理他都懂,但有自己和魔尊在,天乾之變不會發生的。
但師父如果下界,慕長淵就很難施展得開了。
無形之中,上神流露出並不希望被打擾的意圖,只是全都被他的冷淡掩蓋住,連裴青野都沒能發現。
事已至此,沈凌夕只能說「我知道了。」
話音剛落,護體靈力就察覺有一道凌厲的劍意從身後逼來,彷彿能移山填海無堅不摧,只消片刻,就擦著他的發梢射向了遙遠的夜空!
沈凌夕身形暴退,橫槍一劃,險險拉開距離。
「書白妄。」上神的聲音淬了冰一般。
天璇仙君嘴角噙著一抹冷笑「刀劍無眼,師弟莫見怪。」
沈凌夕眉目清冷「刀劍無眼,師兄也不長眼么。」
千萬不能因為上神話少就以為他不懟人,事實上沈凌夕也就只是爭不過歪理邪說一大堆的慕長淵罷了,面對書白妄這種驕傲的金孔雀,只需一個蔑視的眼神就能讓對方暴跳如雷。
沈凌夕也不知道自己看人的目光好像時刻都在蔑視。
當年慕長淵都被挑釁到了,更別說這會兒道心動搖的天璇仙君了。
倆人都是元嬰後期大圓滿境界,但真交起手來,書白妄毫無贏面。
周圍的聲音潮水般退去,天璇仙君道心裡的誘惑愈來愈明顯「殺了他……你就是仙道之下第一人……你還有什麼可猶豫的……」
書白妄握緊了手中的伏羲長劍,靈流灌輸,劍光耀眼。
「我可以幫你制住他,你只須一劍穿透他的金丹。」
「從今往後,受萬人敬仰的就是你,再也不會有其他修士是你的對手了。」
此時此刻,天璇仙君書白妄的眸色漆黑空洞,平日里的驕矜都被吸入漩渦之中,隱隱從道心深處透出一股血色。
遠處姍姍來遲的搖光和玉衡一看大事不好,灌入靈流暴喝道「天璇,你在做什麼?!快醒醒!」
然而已經來不及了!
書白妄挽了一個劍花,強勁可怖的劍氣直奔沈凌夕而來——
搖光仙君江畔眼見著來不及阻止,翻琴撥弦,古琴「玄機」鏘然而響!
他雖羸弱,琴音卻強悍無比,周圍失智的仙門弟子全部被破魔的琴音掀翻出去!
搖光重傷未愈,玉衡在旁吹簫輔助。
鏘!鏘!
破魔曲水泄而出,有某一瞬間,沈凌夕忽然察覺到身邊有其他東西,然而他還未做出反應,書白妄的伏羲劍已經朝自己刺來!
劍意的冷芒刺痛雙眼,沈凌夕陡然間就跟鬼壓床似的,身體完全動不了。
「天樞仙君!」
「天璇師兄!」
在弟子們的目瞪口呆下,伏羲劍卻沒有刺向沈凌夕,而是貫穿他周圍的某個無形之物——心魔三毒在這一刻終於被靈流鎖定,被迫現出身形!
再看書白妄,目光澄澈,哪有半點道心塌毀的樣子。
「本仙君已經能招劫雲了,」書白妄於狂風中傲然矗立,冷聲道「誰要你那「仙道之下第一人」的鬼稱號!」
劍修道心如劍,驕矜自傲,不屈不折。
三毒完全沒料到他居然能掙脫出來,驚覺仙修如此陰險狡詐,卻為時已晚,它眨眼間就被陣法、琴音和劍氣同時逼入死角!
北斗仙君只來了四位,已經配合得天衣無縫,等七位到齊時,瀛洲島的邪祟也能被他們封印住。
「你們這群討厭的仙修……」
三毒忽然收住了話頭,瞥向神色漠然的沈凌夕,桀桀冷笑「你怎麼不問我認罪還是伏誅了?」
沈凌夕冷淡道「擅闖不周仙山者,殺無赦。」
換作別的邪祟身陷不周山,又被群仙包圍,早就沉不住氣了,可三毒卻無比輕鬆,它在陣法死角里轉圈圈「那又如何,你殺得了我嗎?」
三毒是不死之身,只要人心中還有「貪」、「嗔」、「痴」,它永遠不會消失。
正因為如此,它才不畏天道上神的歸魂槍——除非玄清上神把三界都殺乾淨,否則三毒隨時可以「復活」。
眨眼間搖光和玉衡也飛身掠來,搖光面容冷白,斥道「你這邪祟竟然來不周山作亂!」
他剛說了一句,三毒恨恨道「狗仙修,你們扣押尊上在先,現在竟然還倒打一耙!」
搖光仙君隱隱覺得胸腔翻湧,好像又要吐血了。
玉衡奇道「我們連你是何物都不知道,誰是你的「尊上」?」
三毒出離憤怒了,他字正腔圓吼道「當然是我們惡道的至尊!」
夜裡寂靜空曠,它甚至喊出了迴音。
尤其「惡道至尊」四個字,清晰地回蕩在仙修們的心中。
以至於歷經千難萬險穿越火線,拖著墨聹往戰場外走的「萌新弟子」慕長淵,聽見后小手一抖,差點把菜苗扔地上。
魔尊神色複雜地望向天空。
上神為什麼還沒宰了這個傻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