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高嶺之花
饕餮魂元沒有騙他,它確實緩解了沈凌夕的困境,但只能治標不能治本。
沈凌夕從封閉神識中醒過來,得知採補之體有損仙緣靈根后什麼也沒說。
當初四位上仙開會商討如何勾引魔尊的時候,薄歡就講解過採補之體,上神知道有影響,可知道是一回事,發現自己這麼不經采后,還是陡然生出一種挫敗感。
沈凌夕現在面臨進退兩難的局面,修鍊也不行,不修練也不行。他實在想不明白,自己不就是想談個戀愛,為什麼要遭受這種考驗和磨難?
天道,他對天道的參悟還不夠嗎?居然連五百年的安寧都換不來?
沈凌夕心中對天道頗有微詞,面上卻沉靜如水,一抬眼就看見慕長淵幽怨如狼的目光,和欲言又止的小黑花表情。
上神問他:「吃了嗎?」
魔尊:「……」
慕長淵快要氣飽了。
魔尊想質問對方究竟還瞞了自己多少事,可話都到嘴邊了卻說不出口。
慕長淵和仙盟積怨已久,真想掀起三界浩劫,早就開搞了,怎麼也不會等自己死後藉由心魔之手滅世。
滅世非他所願,刺穿上神氣海的那一刀也非他所願。
可沈凌夕一句都沒問,甚至還敢在他面前撤掉護體靈力睡著,捫心自問,若是慕長淵挨了這麼一刀子,恐怕睡得不會安穩。
魔尊一直以為,自己在紅塵走過一遭,去時不欠任何人,到頭來才得知他欠了沈凌夕多少,任他再如何覺得自己無辜,心魔用的都是他的身體,握的都是他煉成的刀。
對了,還有那把刀,要不是魔尊用神骨煉刀,心魔怎麼可能傷得了上神金身。
他情願替沈凌夕挨了那一刀,又怎麼能再去質問對方「為什麼不告訴我,是我毀了你萬年的修為」?
慕長淵就跟被搶來的壓寨夫人一樣,氣鼓鼓的坐在床上盯著沈凌夕。
「你要修鍊嗎?」
地獄魔尊萬萬沒想到,自己居然會有督促上神修鍊的一天。
「嗯。」
反正進退兩難,不如先考慮離開神境的事。
小黑屋裡又安靜下來,倆人呼吸勻長。
仙靈運行過幾個小周天後,氣海再次被充沛的靈力填滿,沈凌夕緩緩吐出一口氣,狀態恢復了些。
他睜開眼,見慕長淵盯著自己發獃,問道:「你是不是覺得無聊?」
慕長淵搖頭。
沈凌夕想,這裡比臨淵水榭還枯燥,慕川肯定受不了,便出言安慰道:「明天我們就可以回仙盟了。」
慕長淵驚訝道:「這麼快?啊,本座的意思是……這樣出去真的不會被雷劈?」
天道不會沒事就給修士開後門,沈凌夕但凡有一絲不符合準入門檻,善法堂天一樣降下雷劫。
「饕餮」說這是沈凌夕為自己道心損毀后留的牢籠,慕長淵是信的。
沈凌夕凝視著磅礴的氣海:靈力全都乖巧地圍繞金丹打轉兒,一縷縷被吸收煉化。
想到自己沒實行兩個月的計劃註定要夭折,他忍不住嘆了一口氣:「或許從這裡出去,劫雲就追來了。」
這回他不一定躲得過。
慕長淵:「……」
凡爾賽的最高境界不過如此。
這要是給仙盟的菜苗聽見,不知道又要裂多少道心。
慕長淵圍觀過幾次沈凌夕修鍊,發現善惡兩道連修鍊方式都天差地別——仙修的金丹就像一塊海綿,有人連空氣中最稀薄的靈力都能吸收,比如沈凌夕;有人則需要藉助修鍊材料,比如薄歡;但還有些人哪怕煉化一整座山的天材地寶也存不住半點靈力,那便是用盡了天賦了。
放眼望去,仙盟十分之九都是最後這種情況。
惡道其實沒有這種困惑,拿慕長淵自己來說,他屬於殺親的極凶邪祟,成名極早,地獄里有的是惡鬼魔修想要吞噬狴犴來增進自己的修為。
等慕長淵解決完這些傢伙,自身已經到了祭靈後期,也就是仙修口中的「婆羅門鬼」,地獄里的正規稱呼是「婆羅門王」。當時只要再吞一隻同類,他就到阿修羅了。
倘若不是一次意外跌了修為境界,慕長淵或許真能比沈凌夕早一步進入天道。
也正時因為那場意外,慕長淵決定到寺廟裡清修七十年,等清修結束再回到惡道,他很快就突破成為大阿修羅王。
也就是說,魔修只要打得過敵人並護得住食,修為境界是可以短時間內突飛猛進的,也不用擔心什麼道心不穩,唯一要考慮的就是別被其他惡鬼殺了,也別輕信任何鬼話。
但仙修不同,每一步都要穩打穩紮,半點不能有「另闢蹊徑」的可怕想法。
魔尊知道上神仍然不想入天道,於是趁他休息,用開玩笑的口吻說:「你若不想修仙,本座倒是有一個好辦法。」
沈凌夕果然對此感興趣,他調整呼吸后,睜開眼問他:「什麼。」
慕長淵眼底映出對方單薄的身形,以及手腕間散發緋紅光芒的琉璃佛珠,薄唇輕啟:「到鬼界來。」
沈凌夕一怔。
敢拉天道上神入地獄,慕長淵是惡道從古至今唯一一個。
他身上穿著沈凌夕的中衣,盤腿坐在床上,手指把玩著自己的發梢,難得沒有在說話時注視對方的眼睛,而是垂下眼帘,鴉羽般的纖長睫毛在蒼白的臉頰投下兩片小陰影。
慕長淵故作輕鬆道:「鬼界充滿屍氣、魔氣和邪祟之氣,沒有天地靈氣供你修鍊,就怕你不習慣。」
這個「不習慣」包含了生活方面的適應和看不慣惡道的作風行徑。
小黑屋瞬間陷入沉默。
亘古的死寂潮水般肆無忌憚地瀰漫開來,將他們淹沒。
四周安靜得只能聽見自己的心跳,慕長淵的心跳如撞鐘擂鼓,震得腦子都嗡嗡作響。
話剛說一出口他就後悔了。
善道一向看不起惡道,像饕餮這種大阿修羅王,被超度得連自己姓甚名誰都忘記。更有甚者,仙修不相信醒夢鈴說當今世上存在兩名野生大阿修羅——他們認為惡道根本沒有那麼多高階修士。
高傲自滿是一回事,但同樣側面反映出了惡道風光不再。
沈凌夕從來都是標杆與楷模,未來還將成為仙、人兩界共同的信仰。他受天地靈氣滋養長大,說是說是高嶺之花一點也不過分。
魔尊曾想過把這朵花摘回來,養在神月宮華麗的花房溫室里,但這個想法實在太不切實際了,到了他自己都覺得離譜的地步。
後來慕長淵也曾嘗試過超越沈凌夕,可直到身死都沒能完成夙願。
重活一世,魔尊計劃過要早早將上神扼殺在修鍊途中,可卻眼睜睜地看見那朵高嶺之花飛蛾撲火般撲進自己懷裡。
最終溺死在天道溫柔鄉的是魔尊自己。
慕長淵垂眸盯著自己的雙手:手指乾淨、修長,掌心沒有任何傷痕。
天元廿四年,他還沒有殺過人,也沒有做過惡,這樣乾淨的一雙手,才配一寸寸觸摸沈凌夕的身體。
慕長淵從小重病纏身,手上連筆繭都不太明顯,越是嬌生慣養就越能感受最細微的變化——上神每次在他手中顫慄,都像過電一樣刺激著慕長淵敏|感的神經。
他對這細膩柔軟的觸感簡直上癮。
然而前一世光是為了練成艷骨刀法,魔尊就不知道割傷過自己多少回。
艷骨刀鋒利無比,無堅不摧,魔尊也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這一刀刀竟全都割在他心上,即便傷痕纍纍也不肯放棄。等回過神時,那朵遙不可及的高嶺之花已經在他心中留下不可磨滅的痕迹。
黃泉陰風凜冽,萬鬼哭嚎,魔尊在岩漿瀑布下練刀的那幾千年,心裡想的都是天道上神。
思緒轉瞬間輾轉掠過千年,現實里,小黑屋裡的寂靜其實並沒有持續多久。
少頃,慕長淵鬆開指間纏繞的柔軟發梢,掀起薄薄的眼皮看向沈凌夕,正準備以戲謔的口吻笑著說「本座一句玩笑話,瞧把你嚇的」,又或者說「其實本座早就計劃好了,我們可以住在人間」。
總之,三言兩語便能蓋過剛才那令人窒息的提議。
但他還沒來得及發出一個音節,就聽見沈凌夕搶先一步,趕在他之前說道:
「好啊。」
那一刻,時間彷彿定格住了,慕長淵微張著嘴,震驚的表情也一寸寸凝結在臉上,看起來有股傻氣。
見慕長淵一言不發,沈凌夕微笑起來,那笑容竟然很柔和:「等仙盟的事情處理完,我就跟你去地獄黃泉。」
上神真的歪著頭邊思考邊說:「你都能在黃泉邊住那麼久,我比你好養得多……應該不會適應不了黃泉的氣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