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欲將初雪掩春秋 第35章：湖畔箭來

沒有信仰的劍客也是劍客，沒有追求的人生也是人生，沒有理想的生活也是生活。世間萬物，自有運轉規律，很多時候並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

比如羊群凍死在一場難以預料的暴雪中，或者被狼群襲擊殆盡。比如大旱時節，河流乾涸，井水枯竭，生靈塗炭。又比如初見蕭錦繡的驚艷，再到後來深埋於心的傾慕。比如陰雷冰火丸一觸即發，鹿城地脈半年後崩摧，邊關屏障自此消失。太多事情，強如申屠知元也無法左右。太多事情，並不會因為有信念有理想而發生一絲改變。

李牧羊本不是那種天性堅韌之輩，他只是鹿城裡一個最普通的少年。雖然胸懷萬卷，博知古今，卻始終不曾踏出這座邊關小城半步。他有一點聰慧，有一點兇狠，有一點悟性，有一點機緣，有一點幾乎不能稱之為信仰與理想的小目標。有過那種一劍光寒天下，縱馬行遍四海的渴望，也做過那種拯救萬民與水火之間的白日夢。

只是自從伏殺元孟匈至今，他經歷諸多變化，只覺得那些幻想宛若鏡中花水中月，太過於虛幻，太過於理想，以致於難以觸碰。什麼鹿城被毀、北荒大軍南侵，自有那些位居高位的大修士操心，與他一介小小修士並無太多關聯。

因此，李牧羊決定改變策略：既然守衛邊關的夢想破滅，那便努力積攢銀兩。待鹿城大撤退後，便與叔叔李晉棠尋一個山清水秀之地安家，安心修行悟道。這番計議倒也和他與世無爭的無為溫和心態頗為契合。

也正如此，他對林晚尋所謂的堅持並不以為然，也無所謂爭出一個對錯。便一個勁兒的讓那古板執拗的小姑娘來品嘗他的拿手絕學。好在正宗巫城烤魚味道濃郁，湯紅色亮，辣而不燥，焦香四溢，剎那間吸引了林晚尋的注意力，才不至於繼續在什麼勞什子信仰、理想里糾纏下去。

李牧羊熟知逐鹿山附近及赫爾沁草原的人情風俗，什麼北荒某部落的人一年四季不著寸縷，什麼草原上的兔子烤肉特別香，什麼獨行刀客被鹿城衛五馬分屍，什麼詭異巫師將商行騙了個精光等古怪故事信口拈來。林晚尋常年隱居葯廬，這等話題自然引人入勝，聽得她時而驚呼時而嬌羞時而傷心，全然不復之前高冷模樣，芥蒂漸漸消失。

篝火噼里啪啦燃燒著，李牧羊的聲音越來越小，漸漸輕不可聞。林晚尋轉首看去，原來那少年不知何時已經熟睡過去，斜靠在車轅之上發出微微鼾聲。她盯著李牧羊的側臉，心中奇怪他怎地懂得這般多。她生平從未如此仔細觀察過一位年輕男子的五官，覺得他那張青稚面容看上去並不英俊，反倒是十分普通尋常。幸好有兩道劍眉斜揚著，頗有不羈恣肆之感，生出一絲硬朗的莫名氣息，竟也有了幾分好看的感覺。

一念既生，林晚尋立時雙頰暈紅，撇了撇嘴將目光轉移開來。然後撥弄著篝火堆，讓火焰更旺盛一些，草原夜裡寒露濃重，這般睡著也不怕生病麽？不過四處看了看，除了自己那輛馬車，好像也沒有其他更好的地方了，總不成讓他也進去歇息？還是算了，反正他應該早就習慣了風餐露宿的生活。

林晚尋手托香腮，盯著噼里啪啦熊熊燃燒的篝火，時而偷瞄一眼李牧羊，心中掠過無數個念頭。忽而想到什麼，從馬車裡取出一個小毯子輕輕搭在李牧羊身上。這才輕輕爬進馬車裡沉沉睡去，一想到車旁有那名少年在守候，嘴角一揚勾起淺淺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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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曦升起時刻，李牧羊彈身而起，這才發現那件猶帶少女體香的小毯子，狠狠嗅了一口，疑惑著自言自語道：「女孩子身上的味道怎地都這般好聞？」隨即整整齊齊疊了起放在馬車上。然後開始收拾行裝，套上戰馬，開啟新一天的旅途。

按照鹿城衛地圖顯示，銀山湖位於逐鹿山西北方向，深入綿綿山脈之間。最佳的路線便是沿著逐鹿山與赫爾沁草原的交界線向西北而行，最終抵達落月湖水源之地——落月峽谷，再沿峽谷山溪一路深入群峰連綿之間，最終抵達銀山湖。

這條路線，需依次穿越草原、峽谷、群峰，保守估計也得十日以上。路途遙遠，北荒狼騎、荒原馬匪、山中妖獸隨時出現，而林晚尋不通武技，因此李牧羊便需要隨時保持警惕，以保她無虞，不負林飛熊之託。

好在一路沿赫爾芩草原邊緣行來，沒有出現一絲意外。惟有頗為驚險的一次是深夜紮營，忽而間戰馬嘶鳴。李牧羊瞬間驚醒，才發現被一群野狼圍住，倘若是尋常百姓，只怕瞬間驚慌難當。可他早已修行數月，體內元氣雄渾，劍氣倏然嘶鳴。野狼最是善於發現危機，立時察覺到那少年凶氣四溢，登時嚇得屁滾尿流，作鳥獸散。

然而時間愈久，這種平靜卻讓李牧羊心中凜然。

那日初聞衢江城爆發瘟疫時，他便立時想到了慕容青玄所說的東荒江楓城烏啼嘯月鳥之亂，以及鹿城地脈之亂。倘若衢江城瘟疫與他所知的兩件事真的有所關聯，那麼蘇子葯廬派遣子弟四處採藥必然困難重重，說不定那群黑袍人也會現身此地，狙殺二人，阻止蘇子葯廬煉成古單方記載的藥石。這個想法當時只是一閃而過，並未深思。但這一路行來，左右無事，深思起來，卻越來越覺得有此可能。只怕以那三味藥材為中心，將有一場腥風血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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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日後的中午，李牧羊與林晚尋駕車來到落月峽谷前方。眼前崇山萬仞，險峻陡峭，不見幾高。群峰連綿，直聳入雲，令人遍體生寒。偶爾有幾隻蒼鷹禿鷲劃過高空，轉眼消失在連綿峰巒間。

馬車前方，兩峰如刀劈斧鑿，光禿禿著相對而立，中間夾著一道寬約數千丈的寬闊峽谷。峽谷松林密布，寒竹林立，鬱鬱蔥蔥，又有清流激湍，映帶左右，滔然賓士而出，衝出一條清澈大河，向東蜿蜒，洶湧而去。

此地位於赫爾沁草原西北邊緣，逐鹿山北麓，正是落月湖的發源地、落月峽谷的入口，也是李牧羊與林晚尋前往銀山湖必經之地。兩人並排而立，瞧著午間的朝陽暖暖灑落，清風吹拂在峽谷盪起悠悠回聲。山溪在松林寒竹掩映下曲折流轉，水光粼粼。心懷大暢，連日來的疲憊一掃而過。

李牧羊縱身躍出，進入峽谷一番探查，發現峽谷山溪旁有一條狩獵者踩出來的羊腸小道，但極其狹窄，僅容戰馬通行。兩人商議之下，便將馬車藏於峽谷石窟內，帶足乾糧清水，輕裝策馬啟程，沿著小徑盤旋入山。一路上清溪飛流，潺潺水聲在耳邊漱洗而過。萬木蔥蔥，陽光在枝葉石隙間斑駁閃耀，儘是一派初夏風光。

林晚尋身子骨弱，又不通武技，因此才一路乘坐馬車而來。此刻勉強策馬入山，頗為艱難，經過險峻路段，時而發出驚呼。可她性格卻極為堅韌，始終不曾叫苦，緊緊跟在李牧羊身後，一步不落。

一路無言，數個時辰后。李牧羊回頭瞧著林

晚尋，只見她蒼白面頰上汗珠不時滑落，目光中卻儘是堅毅神色，想來在這險峻山路上行走，受了不少苦頭。柔聲道：「走了大半天，咱們休息一會兒，正好我口渴啦。」他心知林晚尋看似柔柔弱弱，性子卻是極為剛烈。倘若因體恤她體弱停下行程，只怕反而引起不快，因此只推說自己口渴。

果不其然，林晚尋眉頭緊皺，淡淡道：「那便歇息片刻吧。」轉身下馬坐在青石上，瞧著李牧羊在不遠處山溪取水，輕輕自語道：「哼！我林晚尋雖然涉世未深，可又不是傻子，以為這樣就能騙過我？」從記事起，師父每天都在敦促她學習醫術，與同齡人從無交流，更談何友誼？此次前來逐鹿山尋葯，與那少年一路同行，卻意外感受到了種種不曾有過的溫暖之意，讓她心中滿滿的都是歡喜愉悅之意。

休息片刻，再度起身出發。山徑愈發險峻，時而沿谷地溪流之畔前行，時而盤旋上升，行走於千仞懸崖上，歪頭往下瞧去，雲遮霧繞，不知幾深，倘若連人帶馬掉下去，只怕連個渣渣都找不到了。

到了第三日，那條山間小徑被一道深淵切斷。徹底斷了策馬行進的打算，只得將戰馬放歸，讓其原路返回。面對深淵天塹，李牧羊只得將林晚尋摟在懷裡，元氣運轉悄然而出，流風回雪御風術剎那間施展，在林晚尋驚叫聲中，縱身躍入深淵。縱橫之間翩若驚鴻，婉若游龍，體迅飛鳧，飄忽若神，穿越厚厚雲層，落在對面山峰。

直到兩人站定，林晚尋才哇一聲乾嘔起來，面色潮紅，也不知是因為驚嚇還是其他原因。

之後兩日，兩人步行前進，小徑幾近於無，惟有按照地圖索引，沿著大致方向一路直行。其中辛苦難以言表，李牧羊雖然身負流風回雪絕學，卻終究是境界微薄小修士，難以支撐太久。否則如那白太微一般，於萬里高空，縱橫來去，哪有這般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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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第五日夜裡，因為已到中旬，月色漸漸輝煌起來，從雲層之間冒出頭來，落在橫亘萬里無邊無際的逐鹿山上，彷彿給整片天地籠上一層銀紗，瞧著恍若仙境。

李牧羊縱身躍上懸崖邊一方巨石，俯身拉起林晚尋柔軟素手，輕輕用力將其拉了上來，動作熟練，配合無間。這數日來，兩人攀登無數險峻高峰，這樣的親密動作不知經歷了多少次，從最初的害羞到後來的坦然，也不知藏有幾多少年少女心思。

兩人並排而行，轉過巨石，向前望去，突而齊齊驚呼起來。

只見月光之下，峰巒如聚，巍然而立。群峰環抱間，乃是百里煙波，微風吹拂，水波淼淼，盪起層層細密漣漪，與漫天月光泛起凜凜寒光。

李牧羊喃喃自語道：「最愛逐鹿晴后雪，軟紅光里涌銀山。」忽而大喜道：「這是銀山湖。」林晚尋衣衫襤褸，滿臉泥垢汗漬，同樣歡喜無限，卻咯咯笑道：「應該叫，最愛逐鹿春時月，軟紅光里涌銀山。」

兩人相視大笑，數十日奔波辛苦，終於抵達這銀山湖了。

山風嘩嘩，李牧羊心頭突生寒意。不及細想，單臂環抱林晚尋，剎那間滾下巨石，落入亂石之間。烈烈山風，嗚嗚作響，一支暗黑色的羽箭閃電般自遠處襲來，凄厲呼嘯，轉眼落在巨石上兩人方才所在位置。

砰一聲脆響，掀起無數碎石，在堅逾玄鐵的青石上炸出水桶大小的坑。

一箭之威，強悍如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