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欲將初雪掩春秋 第49章：五子落定
鹿城中央，有一院落，連綿不絕。天玄塔一役后，鹿城衛大統領蕭錦繡居於此處，所有關於撤退事宜的政令皆出於此地。
蕭錦繡身披黑色薄衫，端坐於深深庭院間一處書房裡。眼前書案左側放著五枚小小玉牌，晶瑩剔透。右側上著一張泛黃地圖，四角以鎮紙壓制。地圖左上角赫然寫著「鹿城堪輿圖」幾個字，此圖用筆粗獷，卻勝在詳盡仔細，城中九橫九縱十八條街道絲毫不差。沿著鹿城向東南方向，逐鹿山巍然橫亘，隔開了赫爾沁草原與西荒平原。
蕭錦繡目光隨之下移，盯著逐鹿山脈以南的廣袤土地，緊蹙眉頭，自言自語道：「一座重霄鎮換一個名額？顧家還真是財大氣粗，莫非其中有什麼貓膩？哼，諒他們也不敢有其他非分之想。」獨處一室，這名手握重兵、修為高深的年輕女子罕見流露出一抹靈動狡黠氣息，與平日里的冷酷威嚴截然不同。
她隨手抓起五枚玉牌，淡淡笑著，「有餘觀，鎮妖寺，潛龍城，沈閥，再加上顧家。五子落定，龍虎奪食，看來這個夏天註定不會無聊。」
想起那名普普通通的少年，她的臉上不禁浮現出一抹複雜至極的笑容：「想不到鹿城衛里還藏有高唐李氏這麼一尊大佛，再加上申屠知元，難怪師尊留下的鐵劍會落到你的手中。氣運加身，機緣已到。此番龍虎爭鋒，我倒也瞧瞧你是否還能像之前一般衝天而起？留給你的時間可不多啦。」
蕭錦繡負手立於書房窗前，盯著窗外藍天白雲，目光最終悠悠落在了西北某個方向，神情複雜，似乎包含著某種期待。
※※※
年輕的英俊僧人披著白色棉麻僧衣，臉帶笑意，手托銅缽，胸前掛著一串念珠。穿梭在人流中，時而停在臨街的古樹旁仰頭看天，時而停在小橋上看山溪奔流穿城而過，時而蹲在街頭牆角仔細傾聽算命瞎子的口若懸河，時而盯著攜家帶口開啟撤退搬遷之旅的俗世百姓。
一目慈悲，一目殺伐，光華瑩瑩，流轉不息。
僧人行走於鹿城大街小巷，最終停在一家點心鋪子前，他輕輕動了一下鼻翼，讚歎道：「清香不膩，沁人心脾。桂花糕，棗泥糕，蛋黃酥，糖心酥，才出爐沒多久。」
他滿臉陶醉之色，然後從寬大衣袖中掏出一枚小小布袋，往空里拋了拋，袋子里發出噼里啪啦的金屬摩擦聲音：「整整二百一十八文銅錢，不知能買多少點心？」
年輕僧人猶豫片刻，面帶微笑，轉身踏進點心鋪子。
此刻尚早，鋪子里沒有什麼客人，掌柜正低著頭認真擦拭櫃檯。半人高的木製櫃檯被他擦得鋥亮，一塵不染。巨大的檯面上擺著十餘個托盤，裡面放著今日第一批出爐的各色點心，清香撲鼻，令人垂涎。
年輕僧人腳步輕快，站在櫃檯前，推出那袋銅錢，輕聲問道：「二百一十八文銅錢，可以買多少點心？」
埋頭做事的掌柜聽見有客人問話，連忙站起身來。這是一名中年人，尋尋常常，普普通通，見客人是一名氣度不凡的年輕僧人，登時笑道：「能買不少呢，大師想買哪種？
咱這鋪子雖然不大，種類倒也齊全。」
年輕僧人想了一下道：「每一種都來點，最好裝成四份。貧僧今日準備前去訪友，空手而去總歸不好，提一點小禮物，想必不錯。」頓了頓又道：「算了，還是裝成三份吧。」
掌柜堆著笑臉道：「大師真是有心人。」
手中不停，左手拿起一把鐵夾子，右手托著一張油紙。沿櫃檯自左而右，從每個托盤裡夾出一兩個點心，放在油紙上，共計二十八個。然後將油紙四角疊起，最後以一縷麻繩綁成十字結。「喏，每份二十八個，三份八十四個，我可沒有占你一文便宜。本來我這點心賣三文錢一個，現在給你優惠一些，就收二百一十八文。」
年輕僧人微微點頭笑道：「多謝施主惠賜。」
中年掌柜手法嫻熟，眨眼間便已將三份點心包裝完畢，以麻繩串起，遞給年輕僧人，口中嘆道：「幸虧你來得早，再過十來天，就輪到咱們這一片搬家嘍。人去樓空，這開了幾十年的點心鋪子算是沒啦。」
年輕僧人顯然很了解鹿城大撤退事件背後的來龍去脈，出言安慰道：「到了南邊，說不定生意更好做呢。」
中年掌柜作了作揖，笑道：「承大師吉言。」
※※※
離開點心鋪子，年輕僧人繼續一路走走逛逛，朝著西南城區夜市那口古井方向行去。
即使在白天，這口古井附近也鮮有人煙。一者此處乃是斷頭路，無法通行。二者附近不建民居，沒有住戶，自然鮮有人至。三者古井乾涸多年，也沒有前來打水的居民。只是偶爾會有幾個頑童打打鬧鬧著，在這裡玩耍經過。
但如果這個時候有人來古井邊往下瞧一瞧，定然會驚奇的發現：古井之下碧波盈盈，深水悠悠。乾涸多年後，井水再度湧出。
年輕僧人站在古井旁，不顧形象蹲下身子。將一包點心拆開，然後輕輕取出一枚放進口中，緩緩咀嚼。還不住地搖頭晃頭，似乎在表達點心味道極是可口。僧人顯然沒有遵循「食不語寢不言」的古訓，一邊吃著點心，一邊嘟囔著「蛋黃酥，好好吃」、「桂花糕，好好吃」之類的感嘆。
就像是一個小孩拿著零食向另一個小孩示威炫耀。
古井下的幽碧水面突然泛起圈圈漣漪，猛然間一道璀璨至極的黃色光華破水而出。在空中濺起無數水滴，下了一場瓢潑大雨，落在年輕僧人身邊三寸距離時，卻自動避開，彷彿遇見某種不可見的力量。
黃色光華消退，一名穿著整整齊齊杏黃色長裙的少女出現在眼前，穩穩站在古井邊緣上。圓圓的胖嘟嘟臉蛋，齊齊的劉海，金光流淌的雙眸，外加一柄巨大的金錘斜掛身後。
少女盯著年輕僧人手中的點心，脆生生道：「陳苦禪，分我幾個。」
陳苦禪連忙咽下口中的點心，「虞丘，貧僧分你一份點心，作為交換，你得拜貧僧為師，怎麼樣？這個生意很划算的，掌柜剛才說了，點心鋪子今兒個就關門大吉，以後你想吃可就沒有啦。」出家人打起誑語，臉不紅心不跳，更顯諄諄善誘。
虞丘摸了摸下巴，譏笑道：「陳苦禪，你以為我是三歲小孩麽？拿個破點心還想騙人。我且問你，桃花酥吃過麽？松子糖吃過麽？百果蜜糕吃過麽？梅花糕吃過麽？雪片糕吃過麽？茶食刀切吃過麽？杏仁佛手吃過麽？」
陳苦禪聽著虞丘噼里啪啦一頓提問，登時焉了，耷拉著臉，期期艾艾問道：「你說的這些也是點心麽？貧僧怎麼沒有聽過。」眉頭緊鎖，彷彿口中的點心也不甜了，也不香了。
虞丘咯咯大笑道：「苦禪山，鎮妖寺。聽著就是鳥不拉屎的窮鄉僻壤，哪裡見過這等精緻的吃食？來，姐姐今天我心情好，給你解釋解釋。」說罷，大刺刺在古井邊緣坐了下來。見陳苦禪豎起耳朵聽自己說話，便悄悄伸出右手，從油紙包里取出一塊點心，閃電般放進嘴裡，輕輕一咬便生生咽下肚子。「我剛才說那些點心，可都是天下聞名的色香味俱全，一等一的精緻。」一邊要吃點心，一邊要給陳苦禪解釋那些稀奇古怪的點心名字，小姑娘壓力不小。好在她吃東西速度極快，囫圇吞咽，轉眼就吃了三四塊點心，沒忍住打了個嗝兒。
陳苦禪善解人意道：「慢慢吃，慢慢講，貧僧不急。不夠的話，這裡面有一份也是給你買的。」他指了指手中還剩下的兩份油紙包著的點心。
虞丘臉色如常，一邊狼吞虎咽，一邊好奇問道：「還剩下一份，準備送給誰？」
陳苦禪的目光悠悠落在西北某處，微笑道：「一個又臭又硬又黑的傢伙。」
虞丘恍然大悟：「茅坑裡的石頭？呸呸呸，正吃東西呢，說得這麼噁心。」
陳苦禪對她的理解表示贊同，連連頷首道：「對對對，就是茅坑裡的石頭。你要不要和貧僧一起去見識見識？」笑意吟吟，就像是拐騙未成年少女的猥瑣大叔，哪還有半分清雅高貴之氣？
虞丘鼓著滿滿一嘴糕點含糊不清，「左右無事，一起去看看，有何不可？正好，我在這裡布了一個龍紋三命通會大陣，給那姓沈的留一點機會，順便讓他來試試威力。」後面一句聽得陳苦禪心頭劇震，潛龍族人，果然不是省油的燈。
※※※
六月的清晨，曦光如畫。陳苦禪和虞丘兩人一前一後，晃晃悠悠著穿過數條街道。
經過巷口的早餐小攤時，虞丘沒能忍住，在李二叔的攤位上買了兩個潼城肉夾饃，一手一個，左一口，右一口。齜牙咧嘴，眉開眼笑，全是滿足歡喜之意。
潼城肉夾饃源於西荒關內秦川，饃是乾脆酥香，肉是肥而不膩，若能配上一碗鴨片湯便更是妙至巔峰。傳說三千多年前，南荒龍神帝遊歷四荒，途經關內秦川，無意間品嘗此物，連贊道「妙、妙、妙，吾竟不知，世間有此美食」。
當陳苦禪站在李牧羊的小院門前，院內的三人正準備開始吃餃子。
虞丘準備推門而入。
陳苦禪伸手拉住了她，輕聲道：「不要莽撞。到了別人家，咱們要記得客隨主便。」
同一時刻，兩人抬頭，彷彿看見天地之間的陽光顫了一顫，搖了一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