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支部擴大會
令張之城意想不到的是,時針剛轉過三點,五個小隊長陸陸續續趕來了。「葉子咧?」三隊長說著掀開櫃門,取出裝在透明塑料桶里的旱煙,其他小隊長紛紛圍上來捻煙葉子捲煙卷,煙霧頓時冒出來,會議室像起了火。他們在霧中愜意地盤算著心事。
張之城住的院子就在大隊後邊,到了會議室前,趙美然被嗆地連連咳嗽,打消了進去「認識認識」的想法。張之城抬腳進去,五個小隊長或許對「拒請」的事仍存芥蒂,停止了吃煙吵嚷。在五雙老眼注視下,張之城原本和趙美然準備好的開場白一下忘了,像一把裝滿子彈的步槍被卸了撞針。半晌說道:「各位叔伯好!」
五個小隊長都笑了,接著吃煙,他們就像新婚的媳婦兒,心裡眼裡藏著很多疑惑要打問,卻誰也不先開言,只是互相嘟噥著「挺好,挺好」。張岩後腳進屋,說:「怎麼咧就挺好挺好?」
一隊長鬍子拉碴,面貌黝黑,擠著一雙黑豆眼問道:「出一個工,一天十塊錢,是真咧,還是糊弄咱這老殼子?」其餘小隊長紛紛附和,眼中散發出與農人憨厚外表不相稱的精明。
「當然是真咧,」張之城說,「伯放心,鄉政府李書記這麼說咧,咱就這麼落實。」
四個小隊長向一隊長望去,一隊長點點頭,見一隊長手裡紙煙快要燃盡,張岩隨手卷一支遞過去給他點上。一隊長說:「不賴,不賴,是個好後生。那,指標咋個分咧?」
這時,安三邊哼著調子進來了,說:「嘿嘿,大會提前開咧,咋不叫我一聲。」
一隊長說:「嗬,咱村兒大拿來咧,合著離了你村兒里就開不了會咧?」四個小隊長笑起來,趙美然聽得痛快,便也進屋,一隊長繼續說:「三邊,咱提前告訴你,今兒這會,對咱各隊窮戶、難戶都是好事,你可不敢胡攪!」
張之城這才注意到一隊長手上拿著的拐杖,杖頭上似乎有字。安三邊笑嘻嘻說:「你是咱安三邊的爺爺輩兒,就不看旁人,沖你老的金面,我咋敢咧。」
張岩向人介紹了趙美然,張之城坐到一隊長身旁,眾人拉閑話的當兒,六雙石、蘇寶國扶著村裡四個老黨員一起來了。六雙石沖張之城笑笑,他的出現代表這場會議又將是一陣苦鬥。寒暄一陣,開會時間到了,趙美然傳達了水壩工程的重要性以及鄉黨委李書記的殷殷期盼,正式宣布了出工者,一天按照10元給予補貼。張之城講話更不穿靴戴帽,只強調說了「公平、公正、公開」三個詞,張岩示意蘇寶國,蘇寶國一如既往地搖頭無話。
安三邊捻了煙頭,張口想說,六雙石咳嗽一聲將其制止。張之城抬抬眼皮,不信似地看了六雙石一眼,孰料六雙石又是一聲咳嗽,開言了:「咱祖祖輩輩庄稼人,以前當支書的時候幹事兒線條可能粗了點,得罪了不少人,張支書上來之後,這些人就背後風涼咱,今兒借著新支書的場子,我六雙石給大家賠個不是,爺們兒們抬抬手,別在背後挑撥咱跟新支書咧。咱把話撂這兒,支書既然把章程定下來咧,我跟三邊倆手支持,沒有二話!」
這又叫人始料未及,難道六雙石回心向善?張之城心裡盤算著,四個老黨員也點頭贊成。
順利地叫人心慌!
張之城打開黑皮本,開始下個議程,讓與會人員各抒己見,談談困難。
一隊長開始說:「時下農忙咧,莊稼漢不怕幹活。咱村不比鄉周邊的村,從咱村到壩上來回大概六十里地,套牛車不可能,拖拉機的話,土道上雨多坑深,隨時誤在道上。所以說,咋去咋回,這事體要說清楚,咱回去才方便動員。」
張岩悄悄看向六雙石,見他嘴角肌肉抽動,露出不易覺察的微笑,張岩也暗自笑了。卻聽張之城胸有成竹地說:「我們商量過了,出的工力農忙時晚上下工還要做活兒,咱就走省道去鄉上,大隊準備包輛大轎子,農忙時早晚一趟,統一上工。」
五個小組長私語幾句,均表可行。張之城心裡狂喜,安三邊開言了,他對蘇寶國說:「寶國,大隊賬上又要出血咧?」
蘇寶國皺眉不語,安三邊的話卻引起五個小組長的注意,還是一隊長開口:「三邊說的,倒是個事兒,支書,走省道去鄉里,來回八十里地有咧,連包倆月大轎子租金,再怎麼談不會低於這個數兒,」他比出四根手指,接著說,「這個錢真像三邊說的,由咱大隊出?」
張之城想說話,張岩狠狠地剜了三邊一眼,搶先說道:「老少爺們兒,不瞞大伙兒,當時支書說十塊一天補貼,一分不少全散給大伙兒的時候,咱就提出反對咧。可著二十個村隨便打聽,上邊撥錢沒有說不截留的,咱大隊這次就不截留。可爺們兒們也得體諒大隊啊,這個錢,我的意思,還是出工得補貼的戶兒湊湊,不然村咧財政實在是太難咧,你說是不,寶國?」
十幾雙眼睛向蘇寶國望去,他仍是鎮定自若,泥神一般,過了半晌,瓮聲瓮氣地「嗯」了一聲。
小組長們爭論不休,慢慢就把話題扯遠了,張岩見勢不妙,忙跟張之城交換眼神,將這個問題留後再議。
二隊長說話了:「咱村頭年出了個事兒,也是夏忙,家咧大人下地幹活兒去咧,他家門前一尺半的水,沒不到小腿根兒。六歲的娃子三尺高,楞叫淹死咧。支書,別怨咱啰嗦,大人們出工,家咧孩兒咋個辦咧?」
「這個問題也商量過咧,」張之城說,「平時娃兒們都在小學,不過說話兒娃兒們就放暑假。村兒咧準備跟學校商量商量,借間校舍,暑期大人出工,娃兒們還統一送到學校里,請個老師看著管著,這就不致出啥子大問題咧。」
「嘿嘿,」安三邊說,「指望來支教的?人家自個兒都沒成人咧,說句難聽的話,驢糞蛋子——表面光,裡頭全是臭瓤子。」
「嘿嘿,」張岩報以同樣陰陽怪氣的一笑,說,「感情你捏開驢糞蛋子聞過?」此話出口,引來全場大笑。六雙石乾咳兩聲,大家接著議事。
張之城說:「支教學生有他們自己考核的要求,有時候不能像咱村小學老老師那麼投入,也可以理解嘛。不過既然安叔提出來咧,咱就去問問老輩兒的老師,請他們出山幫忙。」
二隊長搖搖手,說:「支書想到這一層,說明真是為咱實心辦事兒咧,心到了就全有咧。老老師身體也不行咧,就請支教娃娃辛苦些日子,好在不用開課,照看幾個娃娃,也不會出啥麻噠。」
安三邊哼了一聲:「雖說咱二隊長家裡沒匣子(兒子),不過可重教育咧,望女成鳳啊,哈哈!」農村人對於生養兒子有種異樣執著,換言之,是對香火承嗣的執著,二隊長家裡恰恰三個全是閨女,安三邊這話出口,戳中對方要害,二隊長臉色青一陣白一陣,低下頭去,不再說話。
安三邊嗶嗶賴賴,張之城忍耐很久,終於忍之不住,說道:「安叔,有匣子也得好好教育,聽說您家有個兒子,敢跟您起硬茬架秧子(打架),咋得一開始沒送到武校,保不齊咱村兒出個成龍李連杰呢,哈哈。」
又一陣鬨笑,張岩對安三邊又拍又摟,讓他難以發作,只好訕訕地坐著。
「行咧,」六雙石說道,「三邊你看,惹咧眾怒吧,咱早叫你刷刷牙,嘴楞個臭,熏著咱新支書咧!」有人順勢開始拿安三邊跟二娥打趣,內容粗俗不堪,鬨笑陣陣。
這是哥子替弟弟解圍,順手將矛頭指向張之城,安三邊說:「是咧,咱好好刷牙,好好刷牙,不光支書,熏著別人也不好。」
眼見會議朝著鬧劇方向發展,張之城靈機一動說道:「安叔,干刷不好,我那有牙膏,得空兒給您送去——得成,孩子的事兒解決好咧,大伙兒才好安心出工上工。」
三小隊長提出了澆水問題。
張岩說道:「澆水還有啥問題,老天爺下咧多少場雨咧,這不明擺著解放你們的生產力,教你帶著隊上龜孫好好出工掙錢咧,還不知足。」
「你他娘才是龜孫,」三隊長笑道,「你他娘不是三隊上咧人?」
見識了木塘村的支部擴大會,趙美然真正領會了「廟小妖風大」的涵義,安、六二位可真是村裡的風伯雨師!所幸張之城應對了下來,擴大會大體上沒被帶偏方向,還算說事兒,還算不孬。趙美然偷瞥張之城,他也是鬆了口氣。
各隊按人頭數將出工名額分配下,一聲「散會」,眾人紛紛站起身來,幾個小隊長對這個「嘴上沒毛」的新支書開始另眼相看,老黨員也連連點頭,安三邊氣咻咻起身出門,六雙石朝張之城含笑點頭,接著和蘇寶國一起去扶幾個老黨員。張之城反應過來,忙也去扶他們。
不料「門」哐當一聲被撞開,這一撞力道之大,幾乎把側牆玻璃震碎,安三邊因慣性向前摔倒。
見是安三邊,六雙石喝罵道:「麻痹的,幹事兒還這麼毛躁,好好說!」
「快,快!」安三邊大口喘著氣說,「閘,閘會出事兒咧,一條壩,壩子決口咧!」
「什麼!」張岩雙手拽著安三邊胳膊,但安三邊小腿轉筋,整個人已是軟了,哪提得起來,「這月閘會輪值,不是你老安家兒子,怎麼會決口!」
「不知道,不知道!」安三邊說,「喊人,快,喊人!」
初聞閘堤決口,六雙石有種「蒼天助我」的快感,待聽到這月閘堤決口趕在自家親侄兒輪值期間,他乍然變了臉色,爆發出年青人不及的力量。六雙石搡開張岩,雙手抓著脖領子一把提溜起弟弟,脖子上青筋綻起,問道:「人怎麼樣?」
「不知道,」安三邊喊道,「不知道啊哥,快,快救救咱兒子,快救救恁侄兒啊。」
眾人聞言無不色變,但六雙石驚詫之後,隨即恢復了老奸本色,雙手虛按一按,說:「慌啥咧,怕啥列,大隊是支書說咧算,咱請支書拿主意,支書說咋辦咱就咋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