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楊俊探病
門外卻沒有張二常的聲音,只聽張岩喊道:「大杠,咋回事兒咧?」
「打死人咧,喊人,娘嗶的跟他們拼咧!」
張岩應聲而起,在地上扣起半大磚塊,每走到一戶人家,就在門上重重地砸幾下,邊砸邊喊:「都他娘出來,有人上門欺負老實人咧!」
院里金鏈子聽外邊喊人的聲音,也慌了神,他使個眼色,金鏈子們停下手,扶起地上被張之城打翻的,一瘸一拐向大門走去。
「哥,大俊。」
人就要陷在這兒了,哪他媽還有心思管狗。領頭的橫了他一眼:「要不你就留下來陪它!」不料,散落的糧谷囤兒下邊一陣窸窣,那筋肉發達的惡狗自個兒鑽出來了。
張之城從後邊衝上來,嘴裡喊著:「攔住他們!」
領頭的衝到門洞子,門是從外邊用鎖掛嚴實了的,他們拆下閂門杠子撞門。
「支書,咱們來咧!」
大門應聲打開,金鏈子們本來是往外沖,見狀嚇得連連往後縮。附近村民們拖著棍棒、叉桿、鐵杴等一應物件過來了,來的都是青壯,他們一齊湧進張大杠家,把幾個金鏈子圍在垓心。
不知誰喊了一聲,人群散開,呼啦一聲,大金鏈子們連同那惡狗,挨了一桶屎。
「該!」
「也叫他們嘗嘗滋味兒!」
「社會渣滓,不勞而獲,劁了他們!」
「啥世道兒,惡人欺負良人,欺負到門口來了。把他們拖到祠堂跟前,打死!」
見到支書頭臉上的傷勢,群情激奮,村民們不顧屎臭,拿著家什再度向金鏈子們逼近,包圍圈越來越小。眼見形勢又要失控,反倒是張之城勸慰村民冷靜下來。但張大杠家被打砸的情形還是刺激了村民,他們紅著眼,抄傢伙衝出門去。「這麵包是他們咧?」「是!」
只聽眾人發喊,旋即是鐵杴鐵鎬敲在玻璃上的脆響,敲在鐵皮上的顫音。金鏈子們瑟縮成一團,像被彈弓打碎的燈泡,失卻了方才的神氣,任由白糯糯的蛆蟲在他們褶子叢生的臉上和光溜溜的腦袋上爬動著,沒人動一動,擦一擦。
門外又一聲好,黑煙冒起,只聽人們鼓掌誇讚「關鍵時刻還是大貴兒行」,張之城猜到是傻大貴點了金鏈子們開來的麵包車。
思慮片刻,張之城沒有叫人阻止,他想:那就玩玩兒嘛,你們敢登頭上臉地欺負人,咱他娘也不差這點意思!
「毬!」外間又傳來喊聲,「大貴兒是好樣兒的,合著咱也不是孬種,給大杠叔報仇,拍死那幾個毬攮的!」眾人義憤難平,不知誰帶頭,又衝進來。金鏈子們帶來的惡狗方才吃飽了屎,現在正是報效主子的時候,它「嗷嗚」一聲衝到人前,呲開白牙,準備再度向人群發出警告。村民眼疾手快,一鎬落下,那惡物眼球突出,下巴耷拉下來,哼也沒哼栽倒在地。
不好!張之城眼色示意張岩,作好作歹把人都攔住。
「去拎桶水來!」張岩一邊伸手攔著,一邊吩咐。
「拎啥水,敢來咱村兒欺負人,他們怕是迷瘋咧,這黃湯最對症!」
「誰他娘閑得有功夫心疼這貨?沾著黃湯,他們脖兒里的金玩意兒拿不下來,咋賠大杠咧損失!」
幾盆水潑過來,領頭的摘下自己脖子里的鏈子,恭恭敬敬地遞給張岩,張岩說:「要不說人家厲害咧,咱家栓狗咧鐵鏈子,也沒這個粗!」說著,他一把一個,把剩下的金鏈子從幾個大漢脖子里拽下來。在氣勢洶洶的民眾面前,幾個大漢乖巧得小兔子一般。張岩把金鏈子丟給一個老漢,說:「才爺爺,恁小時淘過金子,你給上一眼,看看值多少,夠賠咱家損失不夠?」
那個被稱作才爺爺的老漢看也不看,把金鏈子抓在手裡,微微掂量幾下,旋即丟還給張岩,說:「假咧,裡頭裹的銅,不夠賠。」
霍副鄉長正在病中,李孝國書記忙著在外邊跑修壩資金,累得七死八活,眼下鄉里就只楊言一個坐鎮。不趁此機會增加自己話語在鄉幹部心裡的分量,那才是傻子呢。言念及此,楊言從閘上回來之後,連連召集會議,名義是打著李孝國的牌子,言語中也穿靴戴帽,必冠以「李書記要求」如何如何,但會議內容,夾帶的全是自己的私貨。
「老貓翹尿騷,佔地方兒咧。」散會後,有眼毒老幹部議論。
楊言無暇理會這些議論,會後,他馬不停蹄地寫了篇信息,簡明扼要,踩點準確,短短千字就說明白了南閘形勢如何如何緊急,自己如何如何重視,如何親臨前線坐鎮指揮,最終「馴服南閘水龍,得保一方群眾生命財產平安」。
他滿意地吹乾墨跡,臨到發稿時才發現忘記拍照片,暗罵派出所的大檐帽無能,缺乏新聞「嗅覺」,又想起昨天木塘村幹部在閘上對自己不敬,連帶著勾起「舊恨」,他的臉色就很難看了。
楊言拿起電話,撥向派出所,想想又放下了。思來想去,乾脆尋個題目直接殺到了派出所。派出所兒並不寬裕,辦公室牆面被煙熏黃,十五平方的小小接待室桌上紅漆一片片綻起,像曝晒過的魚鱗。楊言坐在中間沙發上,留守「看家」的接線協警倒杯開水算是致意,隨即返崗接線去了。
楊言滿以為自己這尊神降臨,至少副所長出來接待下的,哪想到一杯開水就把自己打發了?楊言背著手,悄沒聲走到接線員身後,也不管協警正接警接得火熱,說:「嗬,鄉里忙得熱火朝天,你們所兒倒好清閑。我是納悶兒,經費給你所兒撥得不是蠻足,怎麼就打不起精神來?」
副鄉長問話,協警夾著話筒支吾幾句,掛了,站起身來說:「鄉長您誤會了。所兒里其他同志輪流蹲守,抓偷牛賊去了。」
「哦。」楊言打量著他,見對方只是干杵著沖自己笑,楊言抽出煙,擺弄幾下,對方仍沒有給自己敬煙的意思,心說:真是個生荒子!楊言說:「昨兒個關起來的那個,帶我去看看。」
安三邊家的「三兒」關在單間里,楊言借著題目又將派出所指摘一通,說到後邊,協警打個手勢,轉身回去接警。楊言心裡發氣,強壓著慢條斯理踱到接線室,卻看到協警拿起筆在工作簿上錄下「木塘村,高利貸,群體性事件」字眼兒。
群體性事件!五個字眼瞧得楊副鄉長眼前一亮,簡直是天賜良機,只要再平了這件事,再來一篇報道上去,連著閘會的事,自己的形象可就在縣領導面前立起來了!楊言眼珠骨碌骨碌得轉,他擺擺手阻止住正在更換裝束的協警,說:「鄉咧事兒多,派出所不能沒人值守,你就別去了,我組織人手處理一趟吧。」
「所里有紀律,涉及群體性問題必須……」
「你這個小同志,」楊言十分不耐煩,「你們所長教過你沒有,我堂堂鄉長說的話,抵不上你的紀律?」
走到門外,楊言忽然想起鄉政府相機壞了,又轉回去要求協警把所里的相機拿出來。「所里就一台攝像機,而且是錄口供專用,請您稍等,我請示所長!」
「那你慢慢請示好了,」楊言板著臉說,「請示完給我送到鄉政府,我的人只等十分鐘,十分鐘相機不到,我也不跟你多說,直接找你們所長。」
楊言揚長而去,急急忙忙回鄉政府找楊俊,這種露臉的機會,自然要上陣「父子兵」。瞿料辦公室、宿舍找遍了,楊俊一根毛也沒看見。詢問其他人,始知楊俊早上急匆匆出去了,至今沒回來,午飯也沒在食堂吃。楊言急得跺腳,一個年輕幹部說:「楊哥啊,他追隨他的『愛情』去了。」
「什麼愛情?」
「趙美然啊,」年輕幹部說,「趙美然病了,在衛生院,楊哥喝令我們誰也不許去探望,免得打擾病人。楊哥還說,人家需要他陪伴,就自己過去了。」
幸好楊言只要侄兒楊俊搭上這趟處理「群體事件」的順風車,沒聽出年輕幹部話語中的揶揄之意,否則這個年輕幹部小鞋已然穿上了。楊言匆匆趕到縣衛生院,衝到趙美然的病房,隔窗望去,只見一個打扮入時的中年婦女帶著個年輕姑娘,還有個護士,全副武裝地照看著躺在病床上的趙美然。楊俊正拎著一個暖瓶上躥下跳,比親娘病了還要上心。
中年婦女發現了楊言,楊言走進屋去,客套了幾句,隨即連連道歉,檢討自己不關心同志,來這裡連禮物也忘帶了。趙美然已經醒了,說:「楊鄉長,對不起,給您添麻煩啦。我這不缺吃用,這些東西是楊俊帶來的,禮太重,我受不起,再說他也不寬裕,請您勸勸他,把這些東西帶走吧。」
楊言被這沒頭沒腦的話嚇了一跳,看趙美然神色,又不像在挖苦自己沒帶禮物來,他鬧不清趙美然的意思。